一
夕陽爬過長滿青苔的圍墻,悄然無聲地退卻到墻外邊。院子內遲遲未進食的雞群扯著嗓子抗議,一只紅冠公雞跟在陳德中背后,他絲毫沒察覺,直到他發現橢圓形的足跡上,還有雞爪印。這像是有陰謀的尾隨。陳德中猛地回身,抬起裹滿泥土的右腳,踢向紅冠公雞。
“一只雞還想跟著我去北京,想得美。”
公雞在那只腳到達自己身軀前,已倉皇逃走,回應陳德中的是一群雞的騷動。
這會,院子的木門被推開,一個腦袋率先探入,陳德中看到一撮金黃色的頭發順著這個腦袋垂下,這撮頭發再長一點就到嘴唇了。褐色的嘴唇,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些什么,他沒有聽清楚。
“阿順,快去找點米去喂雞。吵死了,我在趕路呢。”陳德中認識這個腦袋,這個腦袋剛從娘胎出來時他就見過,那會還沒有這一撮金黃色頭發。
“三叔,你走到哪了?”
“才到安徽合肥啊,離北京遠著呢。對了,安徽再往北走是哪個省?”
“江西啊。”
“我前幾天才剛路過江西呢。”
“那是你走錯了方向,得趕緊調整,要不然猴年馬月也走不到。”
雞群竄到陳小順身旁,繞著他咕咕叫。他抬起右腳,踢向雞群。他越過一棵柚子樹,走入廚房,里面有股味道,像久不通風的儲物室才有的,那些鍋碗瓢盆落滿灰塵。他在廚房角落找到米缸,打開蓋子一看,里面空蕩蕩,不見任何白色的食物,倒是能聞到老鼠屎的味道。
他走出廚房,沖著還在繞著院子走路的父親喊道:“三叔,米缸沒米了,你多少天沒喂雞了。”
“我離開廣東后就沒喂過它們,喂了也沒用,等我去到北京再回來,它們早已被別人吃進肚子了。”
“算了,我明天抓它們到菜市場賣了。”
“隨便你。”
“那你快把刀拿給我啊。”
“什么刀啊。”
“我一進來就跟你說了,叫你給我你之前殺豬用的刀具,我殺的第一頭豬就是用那些刀,我過幾天就要開殺豬展覽了,可能市電視臺的記者也會下來。”
“我現在在安徽呢,可沒空回去拿給你。刀我也忘了放在哪里,你自己去找吧。”
是一棟小平房,有四個房間,一字排開,最中間是廳堂。這里最熱鬧之時,住著他爺爺奶奶,他姑姑,他父母和他。如今爺爺奶奶撒手人寰,姑姑遠嫁他鄉,父親三年前瘋掉了,媽媽和他住在鎮上的商品房里。一般沒什么意外,他隔一天會回來看看父親。
邁過門檻,踏入廳堂時,陳小順內心除了緬懷故人的滋味,還多出幾分恐懼,有屋內空蕩漆黑帶給他本能上的恐懼,還有外人說他家世世代代當殺豬佬,殺生過多,遲早會得報應,在院子內日日夜夜徒步的父親只是報應之一。父親說去北京,只需要在院子走相等的路程便能到達北京。
陳小順掏出手機,借著屏幕的光線,在一張靠墻的木椅上找到電燈開關。客廳右邊是父親的房間,陳小順在房間內翻找許久,最終在床底下,拉出一個木箱子。打開一看,里面全是他父親當殺豬生涯時所用的刀具,都已生銹,每一把都沾染過無數頭豬的血液。把它們好好打磨一番,必將在殺豬展上大放異彩。
二
從陳小順有記憶起,他便知道爺爺和父親都是殺豬的,那會還是一份很光榮的職業,不說比農民賺得更多,單單每天能吃到肉,這是很多人即便投向艷羨的目光也盼不來的。
他六歲,爺爺帶他去過屠宰場,接受洗禮。也是陳小順第一次見到殺豬,尖刀捅入豬心,豬血如破裂的水管噴出來的水,噴了大半桶血,豬才一命嗚呼。他就站在幾米遠外,看完這過程后,還偷偷找來一把砍刀,說要去砍下豬蹄子,拿回去做紅燒豬蹄,惹得整個屠宰場的人捧腹大笑。
他十歲,第一次殺豬,可惜他爺爺已離開人間,未能見到他的杰作。那天凌晨,下著灰蒙蒙的小雨,父親用載豬用的三輪摩托車載著他去屠宰場。屠宰場其他殺豬佬,得知陳小順要來殺豬,一點也不奇怪,他們知道這一天會到來的,從他六歲第一次踏入這個地方便能預知。
眾人從豬圈趕出一個頭豬,趕到一處空曠的地方時,四個大男人各抓著一個蹄子,合力將豬抬到一張橫凳上。他們緊緊抓著豬蹄,將其固定在凳子上。陳小順手抓著一把尖刀,這是捅豬心用的,是第一刀也是最重要的一刀。
大伙都在教導陳小順,第一刀該怎么捅,直插心臟,不能猶豫。陳小順沒有在嘈雜聲中找到能給自己信心的聲音,他想起了六歲時,爺爺殺豬的場景。一個老練的屠夫,每走一步,每做一個動作都是渾然天成,像是電視上的武林高手。沒有任何預備動作,沒有一絲遲疑,對,陳小順也是這樣,用力一捅,刀刺破厚厚的豬皮,直入心臟。刀拔出來時,鮮艷的血液緊隨其后,噴了出來。這一刀,讓陳小順聲名鵲起,附近好幾個鄉鎮的殺豬佬都知道陳小順這號人。一刀點心死,這是很多殺豬佬第一次殺豬時都做不到的事情,何況還是一個十歲小孩。
陳小順的殺豬天賦,確實折服很多人。不過離開屠宰場,享受他人的目光待遇便是翻天覆地。同學們看他,像是看一個怪人,說起他的名字,后面總是能找到好幾個用來鄙夷人的笑話。
嘲笑陳小順殺豬的大軍中,胡浩杰是領軍人物。他每次嘲笑陳小順,只需說一句殺豬佬,眾人會以此為題目,在內心里迅速找出幾百字的粗口以及笑話來鄙夷陳小順。
陳小順忍無可忍之時,威脅一句,放學后別走,看我不拿殺豬刀砍死你們。這話倒真嚇到不少人,不過胡浩杰依舊每天見到陳小順都會說一句,殺豬佬,隨后朝地上吐一口痰。
初中畢業后,陳小順徹底離開校園,隨父親當職業殺豬佬。家里在菜市場的豬肉檔的老板,也由父親換成了他。
他有個習慣,賣完豬肉會到市場附近一家大排檔吃飯。有一次,他見到胡浩杰和幾個同學也在里面吃飯。胡浩杰也看見了他,沒有像以往那般,見面就說一句豬肉佬,怕惹惱他。陳小順的豬肉檔就在不遠處,那里有一把又長又寬的殺豬刀,讓人慎得慌。
看著胡浩杰和幾個同學的餐桌上只有一盤豬頭肉和一盤青菜,陳小順開口調侃起來:“大歌星,你這盤豬頭肉有點少啊,要不我送你一盤。”可能是殺的豬足夠多了,氣場也強大起來,不比當年在學校里。這可是陳小順第一次主動挑釁別人。
“你還是留著吧,賺多點錢,好去逛菜園。”胡浩杰聽別人說過,陳小順有去逛過菜園,那里才是做皮肉生意的。
“逛菜園的錢我多的是,你也想去的話,我請你去。”
“一個殺豬佬,真是目光短淺,估計你這一輩都只能呆小鎮里殺豬。”
“我知道你會彈吉他,你是不是想說以后的你,寫一首歌比我殺十頭豬還值錢啊。我怕我到活一百歲也見不到這種情況了。”
胡浩杰沒有繼續與陳小順斗嘴,他知道,一切爭斗最終都會演變成武斗,這才是他擔心之處。他也沒有繼續呆這這里吃飯,叫老板過來結完賬,與那幾個同學離開屬于陳小順的地盤。
陳小順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胡浩杰吃癟的樣子。這也更加堅定了他剛萌發不久夢想,舉辦一場殺豬展覽,像天王巨星開演唱會一樣。這是件很艱難的事情,且不說殺豬這般殘忍至極的事情有沒有人愿意看,殺豬展覽,得殺十頭豬以上才算是展覽吧。他得存錢,存十頭豬的錢。他現在的錢都是父母的,每天都要回去結賬,無論生意如何,他只能拿到一百塊人工。他不想偷家里賣豬肉的錢,日后他可是要舉辦殺豬展覽的人,身上有污點不好。去逛菜園,乃生理需要,鎮上幾乎所有成年的男子都有去過,雖然他未成年,那也是遲早的事。
三
三輪摩托車奔馳在鄉間小道,揚起的塵土后面跟著一群小孩,他們大聲呼喊,宛如歡送英雄。被孩子們崇拜的陳小順,嘴里叼著一根紅雙喜,額頭前一撮染成金色的頭發隨風擺動。這五年,他積攢了大量人氣,其中大部分是鄉村的小孩。他每次下鄉買豬,都會跟圍觀過來的小孩吹捧他自己殺豬多厲害,好比奧特曼與怪獸,孫悟空與妖精。
香煙被他用扔在路上,隨即右手加大油門,三輪摩托車徹底消失在小孩們的視野中。他要趕時間,給張大福送豬,這事可耽誤不得。
今天是張大福大婚的日子,不出意外應該是娶他第二任妻子。張大福可是陳小順的大客戶,他家每年都要辦十幾次喜酒,他爸他媽生日,他生日,他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生日,他大婚,二婚,三婚。他僅是靠辦喜酒一年就有上百萬收入。他每年都要結三次婚,也要離三次婚,不過始終是那三個老婆。只要被他宴請的人,沒人敢不去,他是鎮里的自來水水廠的二股東,誰不去就停誰家的水。
倒不是陳小順畏懼張大福停水,今天除了是張大福大婚的日子,也是他舉辦殺豬展覽的日子,場地就在張大福辦喜酒的地方。那里已經有十幾頭豬和一大群即將趕來赴宴的人等著他。市里電視臺的人也會下來,報道這一場空前盛大的殺豬展覽。
陳小順知道,赴宴的人有胡浩杰,他是很期待。這種感覺如同曼德拉總統就職儀式上請了監獄看守所的人。陳小順早在找到父親那個木箱子時,就已經想好了殺豬展覽結束后要說的感謝詞。他要感想胡浩杰多年以來對他的嘲諷,以激勵他成為一名藝術家。
從大學放暑假回來的胡浩杰,不僅帶回來一把新的吉他,手里還牽著一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這些都是胡浩杰諷刺陳小順的資本,他也實在是想不明白一個殺豬的憑什么底氣比彈吉他的還足。他完全可以把五年前陳小順說過的話,當作年少輕狂。可他聽到人們都在說,陳小順要舉辦殺豬展,這讓他按捺不住了。這幾年,在鎮里陳小順的人氣挺高的,菜市場的豬肉佬清一色的粗人,難得有一位帥小伙出現,廣大婦女當然是擠在他的豬肉檔里。
四
有上千人來參加張大福的婚禮,比以往的人數多很多。主要是大伙還是想看看殺豬展覽是怎么回事,這事太新鮮了,在小鎮上新鮮的事情總能吸引眼球。張大福同意陳小順在他婚禮上辦殺豬展,最主要的原因是殺完的豬全部送給他用來辦喜宴。張大福對金錢的嗅覺很敏感,一切能占便宜的機會,他會都會利用,且陳小順還聯系到市電視臺的人,婚禮上電視也是件光榮的事情,說不定日后可以利用來賺錢。
來赴宴的人,幾乎都到齊了,胡浩杰和他的女友也在。市電視臺的人也到了。
陳小順和他請的幾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一一抬出十三個鐵籠子,每個鐵籠子都裝有一頭皮糙肉厚的豬。
婚宴主人張大福出現了,他身穿黑西裝,梳個大背頭,比以往的婚宴上打扮得還要帥氣。他有點害怕被陳小順搶了風頭。他手里拿著一個麥,先是感謝大伙能來參加他的婚禮,接著便是祝福陳小順舉辦的殺豬展覽能圓滿成功云云。
市電視臺的女記者,也拿著話題走過來,后面跟著扛著攝像機的攝影師。張大福以為是采訪他的,卻沒想到,女記者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直接越過他,去采訪陳小順。陳小順說現在不接受采訪,得等到展覽結束后才行。
第一頭豬被幾個小伙子從鐵籠子趕出,眾人又合力將豬抬到橫凳上,豬在掙扎,叫得越大聲,周圍的人群歡呼聲就越大。
陳小順先是拿著剃毛刀在豬的脖子下面的位置上刮來刮去,把豬毛刮掉,有利于下刀。圍觀的人群屏住呼吸,很多人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刀就在自己的脖子上刮來刮去。
陳小順在一個木箱子里拿出一把尖刀。這是他父親以前用的,他昨天特意磨了好久。還能用。
“大伙看好了,捅豬心是殺豬的第一刀,也是最重要一刀。”
“啊。”刀插入豬脖子時,圍觀的人群中有個女人發出的尖叫聲,緊著更多人跟著尖叫起來。因為豬沒有被一刀捅死,它奮力掙扎,幾個小伙子完全按不住它,讓它從凳子上滾了下來,到處沖撞。它脖子處還在流著血,弄得到處都是,市電視臺的女記者是除了陳小順和他的幫手,離豬最近最近的人,她第一個被豬撞倒。
豬還在奔跑,很快就沖入人群中。只要有幾個男人愿意制服這頭豬,隨時可以將它按倒在地。可他們都怕被豬血曬到衣服上,沒人愿意上去制服,放任豬在橫沖猛撞。
上千人被一頭豬驚嚇到,引起巨大騷動,有女人的慘叫聲,小孩子哭聲,那些站在桌子上的人,因為慌亂,被別人推倒在地上。
有人開始罵陳小順,也有人開始罵張大福,各種辱罵聲,各種尋找小孩的呼叫聲混合在一起。
女記者被攝像師扶了起來,攝像師問女記者還拍不拍殺豬展。女記者咬牙切齒地說:“拍,拍有人虐待動物,引起人們抗議。”
五
大伙想起要找陳小順算賬的時候,他已經不見蹤影。
這時候陳小順躲在老家里,看著父親繞著院子走路。那橢圓型的足印,越來越深。他一直不知道父親瘋成這樣的原因。更不知道,為什么殺豬展上,他捅不死一頭豬。從他十歲殺豬起,從未失手過。可能是刀的問題,太鈍了。
“我到北京了,哈哈。”
陳德中突然地叫聲,把正在沉思的陳小順拉回現實中。隨后,他看到父親沖入客廳里,跪在地上磕頭,磕頭方向的墻壁上方掛著一張毛主席的頭像,這是父親沒瘋掉之前貼上去的。
“我到天安門了,還看到毛主席的頭像。”陳德中磕完頭,又跑出來,對著陳小順說:“你怎么也到北京了?是不是殺豬展覽舉辦成功了,來接受國家領導人的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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