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1
西樓月對著眼下的繁華,難過地皺了皺眉,爾后竟低聲哭了出來。
離下班不早了,報社的離休時間一向很嚴,抬頭看了看墻上的大鐘,目光又專注于被很多人攏住的顧清秋。他早換下了前線記者的軍裝,只簡單披上黑色外套,很俊秀,一臉書生氣,把臉上的風塵仆仆很好地掩蓋下去。人堆里他笑的燦爛。西樓月又皺了皺眉,趕緊低下頭整理傳遞回來的資料。
田希從圍著顧清秋的人堆里踏踏地跑過來,“顧清秋,”她的嘴朝那邊怒了努,“他回來也不和他打個招呼么。”
西樓月手里的動作沒停,斜睨她,“有的是人和他打招呼。”然后把兩摞資料塞她懷里,“幫幫忙,一個人怕是完不了的。”
等到西樓月走出很遠顧清秋才追了過來,“走這么快做什么,”頓了頓,“最近還好么。”西樓月做了個笑容,“還好。”
“我知道。”他眼里又溢出笑來,“至少看起來還好。”
西樓月驚詫抬頭,才聽見他說:“回來的時候碰上了青弦,她同我說你總是做噩夢。”接著就像是蠱惑,他在她耳邊輕輕吹氣,“月月,——仇恨什么的都放下吧。那不是好記憶。”撲出的溫熱的鼻息打在她臉上,他往后退了一步,看見他指著他的心臟,“巨大的齒輪,堅硬的外甲,轟雜的噪聲,這個時代由著機械躁動叫囂。你這顆玻璃心與之相撞,”他在虛空中朝她心臟戳了兩下,“會被創地粉身碎骨。”
西樓月垂眸,將散落下來的碎發挼到耳后,“你在哪兒見著青弦的,咱們去找她罷。”
他語調也輕松下來,“歌舞廳,不遠。”
有關日軍侵華的話題是個禁區,他倆很默契地對此避之不提。
青弦平日鎖得死死的抽屜開著,里面只有一張照片,西樓月將照片拈起來,是合照,兩個很年輕的大男生咧著嘴呵呵地笑,其中一個竟和青弦家的琉弦眉角有些相似。西樓月也傻呵呵地笑了一下,做賊似的把照片放了回去。
“青弦不在,出去找她罷。”西樓月倒了杯水,拉著顧清秋出去。
剛走了幾步就看見青弦和人吵架,趙丹喜在那兒叉著腰毫無形象地破口大罵,“整天穿個素白旗袍晃悠什么啊,不知道的以為你給誰守靈戴孝呢,小賤……啊!”
青弦本臉色微變,但看到趙丹喜被西樓月一杯水潑過去妝花了大半的花臉時譏笑回諷,“那也總比一只花里胡哨的土雞強多了。”暗自對西樓月比了兩個大拇指,拉青弦回去換衣服。
“一會兒有個日本上將要來。”青弦翻出一件白底紅梅旗袍,“趙丹喜那個傻子,故意找我碴,非得我去不可。”
“人家可不傻,她空擔著個第一歌伎的名號,反被賣給日本人,找人和她一起分享忘國的罪名,很聰明啊。”
青弦白了她一眼,“一邊去,你趕緊回去吧,怕琉弦已經起來了呢。”
西樓月目光如炬,青弦被她盯得發毛,“我就問你一句,琉弦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青弦的動作遲了下,“不是。”眼神不住地朝抽屜那邊,“照片你也看見了,我代他撫養,為他披麻縞素。”
舞臺上的人沒集齊那位上將就領著人聲勢浩大地來了,一時間燈光全部寂滅,又突然全開了,閃爍在幾處陰影里。西樓月只看見機械緩緩運轉,彼此劇烈碰撞,一方轟然倒地,摔得遍體鱗傷。她揉了揉太陽穴,扭頭找顧清秋時竟發現他與上將交換了一個笑容。
夕日欲頹。她用莫名的眼神瞅了瞅顧清秋,打了個招呼自己回去了。路上總覺得左臂外側癢個不停,倒也不好意思撓,只好任它癢下去。巷子很亂,到處是污水雜物。西樓月一身樸素的藍布學生服竟也十分亮眼,在臟亂中褶褶生輝。
琉弦一直在睡著,西樓月給琉弦拽了拽被子就去灶臺熬開水,洗水瓶,住米粥,為琉弦的晚餐做準備。西樓月走過去湊到琉弦身邊在白嫩嫩的臉上捏來捏去,知道肉唇里留了口水青弦才一把把她的手打掉。
“回來了啊,你回來了自己喂飯吧。我去睡了。”
“不再洗洗么。”
“不了,明天吧。”
2
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西樓月總覺得來往的路人對她有莫名的敵意,說不清原因,她低頭看了看她月白色麻布中袖和天藍學生裙,心里一陣的不自在。剛坐到辦公椅上就有警察沖進來對準她,給她戴上手銬,強行把她丟出去。“你被逮捕了。”只留有一句話,隨后是拘禁時間,被扔到訊審室里,一個人對著四面禿墻。
黑漆漆的拘留所最適合回憶,很安靜,沒有機械的鬧聲,恢復到當年家里和諧的美景,父親和娘娘安詳生活,直到炮聲響起。背后是家業和親人,父親還是沒有多加思考地上了戰場,走時娘娘熱淚盈眶,嗚咽聲中只有“好好活著”幾個字清晰可聞。父親最終命喪誰手也不知道,尸骨更是無處追尋。而娘娘,娘娘艱難持家撫養子女,到底是婦道人家,家業在炮火中消亡殆盡,娘娘在日軍擊殺前結束了生命,也并未善終,用泥糊了身子,用刀子毀了容。昔年一代風華就此消亡,在血泊中開出絢爛的花。逃亡上海的路上碰到了青弦,同樣的狼狽不堪,但兩張臉分明不再稚嫩。兩個中學同學相視一笑,就像拋卻了家破人亡的仇恨。想起顧清秋告訴她放下仇恨,甚至還想到他曾告訴她他是個混血兒。西樓月笑,什么時候也能想到他。
審訊的人進了了。西樓月整理好思緒。
“姓名?”
“西樓月。”
“年齡?”
“22。”
“性別,女。那,西樓月小姐,請問,我們都很好奇,為什么你要去當一個,”他措辭,“一個人人喊打的漢奸呢?”
西樓月頓時不淡定了,騰地站起來,“誰說我是漢奸的?”
“在證據面前所有辯詞都顯得蒼白無力。”
“證據是什么?我怎么可能是漢奸?我父母可都死在日本人手里!”
“看你左臂外側。”
西樓月扳過胳膊,才看見中袖下印著一個紅色實心圓,紅色的,紅日,日本國旗!難怪昨天覺得癢,不知道是誰歹毒。重新跌回了座椅上,“我是被陷害的。”
警長嘴角噙著笑,“你怎么證明?”
“那你怎么證明我是漢奸?就憑這個東西?紅日?警長,證據是不能靠臆測的,拿出證據來吧,在證據面前所有辯詞都顯得蒼白無力。”西樓月重重拍了拍桌子,“我已經說了我爹娘皆死于日本人手里,我怎么可能喪盡天良為他們賣命!警長不講理如斯!”
警長冷著臉,收拾好紙筆,對她的憤怒不再理會,將她繼續關押。此后西樓月無所事事,每天大量閑事在腦子里掠過,卻沒一件上心的。只有娘娘的“好好活著”倒帶一樣的回放,夢里也散不去。
即使累極了她晚上睡覺也不甚安穩,聽到響聲就突地睜開眼,還使勁忽閃了兩下,“你來了啊,終于來了呢。”露出一抹歡快的笑,“有事么?”
顧清秋揉揉她的頭發,“你左臂印記是田希做的。我在她辦公桌上發現了紅印章,這種東西不容易洗掉,你的辦公桌上被留下痕跡,她應該是故意害你的。”
“她沒事害我做什么。”西樓月嘟囔,“你是來劫獄的么?”
顧清秋無奈的笑,“以后少和田希接觸。我來是請人劫獄的,警察局副局長和我有些交情,再過幾天你就能出來了。”
門外的小警察不耐煩地大喊:“里頭的時間到了,關門了關門了!”
“那我出去了。你照顧好自己。”他想了想,又說,“仇恨什么的都放下吧,你有的只是玻璃心。”
西樓月揉揉眼睛,“我盡量。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
3
西樓月從拘留所出來的時候還是正午,去報社裝了裝樣子才回的住處。幾日不走路也并沒有很蹊徑,依是彎彎繞繞的弄堂,顧清秋的話水草一樣磐生在她耳里,“仇恨什么的都放下吧。”就像當年娘娘逼她套上娘娘最華貴最美艷娘娘平日一個指頭也舍不得她碰的青衫吊墜點粉旗袍,強遣她去了租界區。“避避風頭,那里是安全的。”也是寬舒的話,她就真的沒出息地癱在黃包車里,瞪大了眼睛看娘娘的簪子從喉間刺進去。西樓月的腿突然一軟,扶住了墻才不至于摔倒。眼前又是娘娘倒在血泊里的樣子,日軍**的時間并不長,娘娘只是比其他人早了一步。手不由攥緊,指甲磕到墻上折了半片,血突突地向外冒。
路上碰見一個人從住處那邊過來,急匆匆的樣子,西樓月多瞅了兩眼,竟是青弦照片里的那人。西樓月的步子快了些,瑞們才看見青弦歪在炕上,身上純白旗袍沒脫,把琉弦用小被裹著,睡著了的樣子。西樓月倒了些水,躡手躡腳過去逗琉弦玩。到底是笑不出來了,聲音都顫抖著,“琉弦,”青弦張開眼,將琉弦抱得更緊了些,頭使勁兒往墻上磕,生出一個大包來。
琉弦死的時候還不到三歲,青弦哭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西樓月自己咕咚咕咚咽了好幾口水,又給青弦度了幾口。許久,青弦才說,“琉弦是餓死的,三天前。”西樓月往青弦那里移了些,扶住她,“我碰上你的前些天恰逢日軍突圍,逃亡無望時遇見林然,他是八路軍,主情報,冒死救我,但卻請我撫養琉弦,在歌舞廳中隱伏尋找線人,也就是照片里的另一人。他說他若有命便來尋回琉弦,若無命,琉弦也是情報的關鍵。”她瘋了一樣地咯咯地笑,“我的素白旗袍原先為林然,如今成了琉弦。可悲可嘆,可悲可嘆!生在亂世也罷,琉弦卻被活活餓死,鄰居們是死的么,沒人性,沒人性!還有趙丹喜,和她身后的日本人,”她面露兇光,“故技重施,故意找茬,害我困在歌舞廳里,有朝一日我要殺他們血祭!”
青弦吸吸鼻子,平復下心境,“還好林然回來了,情報的事并沒耽誤,否則一長串人名牽扯出來的事又如何平息。”她的聲音因過度悲拗而沙啞,“也不算負了國家。月月,我要告你件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要走了,跟林然,做些我想做的事。”
“顧清秋是漢奸,證據確鑿,已被捕入獄,擇日槍殺。”
4
西樓月的腦袋嗡地炸開了。
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琉弦死了,林然回來了,青弦要走,顧清秋是漢奸,結合之前的,日本人殺害了她的至親,間接害死了琉弦,林然救了青弦,而顧清秋為日本人做事,顧清秋對她很好,顧清秋救了她。
所有事情都有日本人參與,她和顧清秋被劃到了兩個對立面。
西樓月艱難開口,“我去見他,現在。”
她拼命往出跑,根本不知道方向,像回到當年她拼命跑出南京目光卻移不開娘娘,而今,她邊跑邊看著緊靠著墻窩的羸弱身影。心不由得加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到了地點,她深呼吸,邁出了步子。那天是他來救他,今天是她來看他。顧清秋趴在石床上,即使身穿深色的囚服背上大團大團的血漬也清晰可見,臉色憔悴,嘴唇干裂,他朝西樓月比了個笑容,連微微一笑都吃力。
莫名的心酸。“顧清秋——”與他對視,“你怎么樣了?”
“還—好—”
有個女人突然闖入,“如果每天挨鞭刑到皮開肉綻是還好的話,那就還好。”
“田希,你怎么來了?”
她嫌棄地皺皺眉,“別叫我田希,難聽死了。我是藤田希子。對,就像你想得那樣,我是日本人,一個,日本間諜。而顧清秋也并非漢奸,他同屬間諜。”看著西樓月驚詫表情,“他難道沒告訴你他身上四分之三的血脈是大和民族么?昂,我忘了,你父母都死在我們日本人手里,他,不敢告訴你。”
顧清秋臉色發黑,“藤田,有什么話直說。”
藤田希子踹了踹顧清秋的傷口,“你的心是屬于日本皇軍的,不屬于她。既然你在長期自由中產生了自己獨特的思想,為了不讓它蔓延生出禍害,我只好將你扼殺掉了。”她邪笑,“是我舉報的你,證據確鑿,沒有逆轉的機會了。你安息吧。再者,即便你再掏心,也改變不了,你是個日本人。”
藤田希子抬起腳在傷口上踏踏實實地踩了兩腳,西樓月用了很大力氣把她推倒,“滾出去。”又接連罵了好幾句“惡毒的女人”,然后低聲地哭。
顧清秋握住她,“我以為你不會來。我后天行刑。”他眼里閃著希翼的光芒。
“我不去,你放心。”她回以。
他自嘲地笑,“我平生負了許多,后天也算是解脫了。”擺擺手,“你回去吧。”
“你無礙么?”她開始揉眼睛。
“多說無益,反倒傷心。”他還是那副摸樣。
“那我走了。”西樓月最后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子往回跑,卻又像絆住了什么,摔倒在地。被淚水和汗水浸濕的頭發在燈火照耀下閃閃發光,一瞬間又想起娘娘倒在血泊她卻無力回天的一幕,何其相像。顧清秋說放下仇恨,怎么能呢,連琉弦都不在了,連他都不在了。
天還沒黑,回到住處時青弦和琉弦已經不在,箱子里的衣服少了大半,門上有青弦留下的再見兩字。青弦也走了。
西樓月靠在門邊上。她掩面。她連浮萍都不是了。
天快黑了,她走出去,走到歌舞廳,路過幾個呻吟的乞丐,又看見街道的燈火哄明。大上海絢爛的燈光下,五月的花樹舒舒張張,看得見的是不甘寂寞的風舞。另一邊她看見窄小的庭院,只庭階森嚴,沉寂下去,沉寂下去。
面對十字路口的車水馬龍,西樓月聽見機械碰撞的聲音。一顆玻璃心隱隱顫動,牽引她邁出第一步。
不知不覺,她對著眼下的繁華,難過的皺了皺眉,爾后竟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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