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在南村居住的人是幾百年前從遙遠的北方遷徙而來的。村子的北面是一座大山，無名，姑且叫她“北山”吧。北山上不知什么時候蓋了座小廟，里面供奉著兩只眼神兇狠的狼神像。人們每月初一都會進貢一些瓜果糕糖或者犧牲，甚至是金銀珠寶。去進貢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愿望。也不知從哪里聽說，只要貢品不見了，就表示狼神接受你的請求。

　　我小時候曾爬到那個地方。神像早被青苔占據，只是那鑲嵌著寶石的眼睛還射出黯淡卻銳利的目光。但還是有所區分，公狼溫柔些，母狼就像是只真正活生生的餓狼。小時候我們是這樣唱的：“狼公好，狼婆壞。狼婆生來吃小孩，狼公只愿驅鬼怪。”我記得是從老爹那里聽說的，老爹聽說是從阿嬤那里聽說的。

　　當然，為了哄小孩睡覺，各家都有各家的版本來延續這句話，像我們家就是什么“半夜狼婆來，生吃壞小孩”。當我長大后，漸漸覺得這是騙人的，甚至覺得可笑，但也是要承認，七八歲那會兒我還是被老爹這句話嚇得屁滾尿流。可李叔家就不一樣了，他們說的可是什么“狼婆千年亡，狼公萬世昌”這種抖一抖就是霸氣的話，總覺得哪里很奇怪，但也是笑笑就過去了。

　　我和李叔家的兒子很要好，小時候總在一起玩，對了對了，還有個叫王虎的，人長得兇但心地還是不錯的。三個人中，李叔家的兒子年紀最大，其次是王虎，最小的是我。我記得我們曾在雙狼廟捉迷藏，玩得很開心，沒人去注意狼神像的兇惡，好像根本就沒有狼神的存在。

　　“你說，雙狼廟變了沒？”我和王虎再會時他是這么說的。我們坐在深夜的小吃攤里，帳篷透著光亮，散發出閃爍的塵埃，“那時怎么抓都抓不到你。”

　　“沒變吧。變的是我們。”我用社會人的語氣對王虎講，“你我都出來工作了，沒人照顧這些老不死的，你看我以前不是自夸是‘孝子’嗎？我爸死了我也沒回來，現在我覺得我能養活自己活到現在，已經他媽的很偉大了。”我們前幾天剛參加完李叔的葬禮，李叔還在頭七，他的兒子抽不出身來陪我們。雖然王虎笑著說人總是說走就走，但大家都知道，王虎的老爸也快不行了，現在還在醫院躺著。

　　沉默半晌，瓶蓋“嘶”的一聲打碎僵局。王虎酒瓶里的泡沫急劇上升，親吻到瓶外的空氣時又迅速回落。前面已經干掉十幾瓶了，他還是不管自己那小得可伶的酒量，猛一抬頭又吹了一瓶。小攤里微弱的鎢絲燈來回擺動，光線忽明忽暗的。

　　短短幾個月，村里和李叔他們差不多年齡的男子都相繼去世，死前都叨念著“雙狼廟”。王虎的老爸雖然還沒死但還是或多或少有跟王虎說起雙狼廟。這件事王虎跟我說了，帶著時時刻刻都有可能嘔吐的醉意。

　　“啊，王虎啊，我們小時候捉迷藏都在什么時候？”我遞給王虎一支煙。

　　“陰歷……每月初二左右吧。”王虎拍了拍腦袋。

　　我想了想，初一是祭拜的時候……初二啊……

　　我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吧，去雙狼廟看看。”我把煙灰彈了彈，再用力吸一口，然后輕輕吐出，一片氤氳。

　　其實，我是想起一件事，在雙狼廟捉迷藏的時候，我是從廟里的地道爬到王虎他家的。

　　回村里的路上，我開著王虎的摩托，載著王虎，順著新鋪的三環路，向滿是泥濘的村口前行。王虎生來自有一種英雄氣概，給摩托起了個響當當的名字——赤兔。但“赤兔”終究是輛普通的摩托，沒有流線般的外形，沒有超乎尋常的速度，就像滿大街跑的摩的一樣。只是因為周身大多是紅色的，在得到它的那天起，王虎就“赤兔赤兔”地叫個不停。王虎的酒氣被風撕碎，向后頭飄去，他現在不像一頭猛虎，倒像只需要安慰的病貓。

　　月色黯淡，小路很難看清。雖然感覺還在村口附近，但我其實已經過了村口，到北山的玄武門了。北山總共有四個入口，東西南北。村里人說神靈居住，不說東西南北，用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代替。王虎家就在從玄武門進入的半山腰上。

　　我們飛速上山。

　　蛙聲遠去，又有蟬鳴，夏夜的北山顯得十分詭異。樹影婆娑，草木皆兵。

　　快到雙狼廟了，我把王虎拉下來，拖到林子里，猛地往他肚子就來了一拳。啤酒，炒面，花生米，一個勁兒向著他的嘴巴外跑，一塌糊涂。

　　“醒了沒？”我指了指他的嘴角，“喏，擦擦。”我從附近的井里舀來一桶水，往他頭上一潑，王虎整個人都清醒。

　　“到了啊。”他晃了晃腦袋，拍拍褲子上的土，大概算干凈了。

　　時隔二十多年，我們又回到了雙狼廟。周圍還是那些東西：夏日都會積水的院子，廟門前的兩株玉蘭樹，虛掩的門扉……村里新派來的管理員好像被嚇跑了，聽說這里常鬧鬼。

　　一切似乎在召喚我們回來。

　　“還真的是……”王虎有點踉踉蹌蹌地走到廟門，借著還沒消散的微弱酒力，朝那腐朽的門板奮力一踹。嘣的一聲，黯淡的月光剎那間滴進廟里。

　　“三兒，廟子有什么問題嗎？”他往里走，尋著一個蒲團，一屁股坐在上面。

　　“貢品是每月初一上的不是？”我打開手機的閃光燈，向廟里的四周探探。

　　“啊，是啊……”他話還沒說完，我又問了一句，“我們那時候來這里看見貢品沒？”

　　“還……真……沒注意。”

　　事實是初二一早貢品就不見了。小時候我曾經一次賭氣跑出家門，走沒幾里就餓肚子，只好跑到廟里找吃的。吃別人家的貢品似乎不太道德，于是我在一大堆的瓜果糕糖里尋找自家的東西。每個人進貢的東西都有區別，這是為了防止初四帶回家的時候跟別人的混了。和別人不同的是，阿嬤進貢的東西都有綁上明顯的紅線。她也是希望狼神能夠注意到我們的心意。那時我頂著可能被狼婆吃掉的風險，找到阿嬤供在神像前的甜粿，向前一抓，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吃到只剩一塊時，我發現一件事：連同瓜果進貢的金戒指哪里去了？我跳下供桌，在廟里摸索。沒有。在一瞬間我感到奇怪。不過，沒過多久王虎他們來了，我也就沒留心戒指，就當它被狼神接受了。

　　其實現在想想，東西不見的不只我家，有隔壁二嬸的，有開雜貨店的朱老四的，差不多有進貢的貴重物品都不見了。

　　有人從正門來偷是不太可能。廟里曾經有個管理的大爺，眼睛不是很好但耳朵很靈，我和王虎他們第一次去，輕輕推開廟門他都能聽到。那次他掄著鐵鎬就出來，邊罵我們“狗娘養的”邊用鐵鎬敲打腳下的石板嚇唬我們，趕我們走。第二次我們再去，他再趕。到了第三次大爺就不管了，估計是累了。看我們是小孩的份上，他表示不跟我們計較，自己躺在搖椅上，搖晃著蒲扇，哼著歌仔戲的橋段，講的是薛仁貴為了驅除魔神發出穿云箭，卻失誤射死自己的兒子薛丁山。大爺的兒子死得很早，聽說他功夫了得，可以一個人對付十幾號人，以前和我爸還有李叔他們是一個生產隊的。相處久了，有時大爺的孫子也會跑來和我們玩，我們常常在玩狼神抓壞人的游戲，只有猜拳贏的才能戴著狼神面具當狼神，這是對狼神的一種尊重。

　　大爺當然不可能監守自盜，我聽人說，由于討好狼神，大爺年輕的時候攢下的金子就堆得如小山一樣，只是他不到處炫耀罷了。

　　只剩下地道了。

　　“‘大人’的傳說……”王虎忽然吱了一聲，打斷我的思路。村里人為了表示對狼神的敬畏，將其尊稱為“大人”。他拿出隨身的打火機，從旁邊裝香火的袋子里抽出一枝香，點火。廟里很是潮濕，王虎點了一次又一次，終于點著了。他看看大爺的牌位，把香往牌位中間的香爐一插，雙手合十。

　　“嗯？”

　　“……應該是真的。昨天我回來的時候聽我媽講，我爸就是在上山的時候看到了……就病倒了。”

　　“看走眼了吧。”

　　“我爸殺豬宰牛的，年輕的時候去北方挖煤還干掉一頭熊，普通的狼他媽的怎么會嚇到他？他現在嘴里還念著‘雙狼廟’……對了，前天還進貢了家里的全部的金子，口里還念著‘大人息怒’。”

　　“金子啊——”我不禁想起那些丟掉的金飾品和王虎家的地道。我甚至想破口大罵“媽蛋王虎肯定是你爹偷了別人的東西遭報應了”，但最后沒說出口。

　　“怎么？”王虎問道。

　　“沒，走了。”我向他伸出手，順勢用閃光燈向周圍掃了一圈。我記得地道就在供桌后面。

　　送王虎回去，我又折回雙狼廟。

　　有些事情只有一個人才能做。

　　我翻開狼供桌后面的石板，有個半身高的入口，對于我這種還沒中年就發福的人真是個不小的挑戰。垂直通道大概有三四米長，跳下去，還有條傾斜的地道，很長，兩旁堆著老鼠的尸體散發著腐臭，蟑螂肆意爬行。厭惡臭味，我又抽了一支煙，覺得清醒了許多。

　　這條地道其實開鑿得不是很仔細，有種草草完工的感覺。我小心翼翼地前行，之后順著破破爛爛的木梯向上爬，終于到達王虎家的倉庫。

　　門是從里面反鎖的，也就是說，出入這里的唯一通道就是這條地道。我像一只黃鼠狼，躡手躡腳的，在骯臟雜亂的倉庫里，嗅著自己所尋之物的氣息。黃金？沒有。珠寶首飾？沒有。一無所獲。

　　一無所獲？

　　不是。

　　我找到一個更為關鍵的東西——倉庫里躺著的一具白骨。那是在我記憶里清晰無比的尸體，只是腐化成白骨，卻保持著記憶里的姿勢——雙手掙扎地抓著胸口。穿的工作服和別在工作服上的胸針也保持著記憶里的位置。

　　我決定過幾天去醫院拜訪王虎他爸。

　　王虎他爸曾經是我爹他們生產隊的隊長，健壯魁梧，勤勞能干，是當時年輕姑娘的追求對象。當然那是聽我爹講的。我也有見過他幾面，有種老了還不服輸的勁頭，我也不敢和他對視，太可怕了。人際關系也不錯，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和他很熟，好幾次縣里的領導覺得雙狼廟礙事想拆掉，也是他想方設法調解的。他幾年前被查出肺癌，前幾個死的也是這樣。

　　我只是想問他一件事。

　　進入醫院的時候，我看到李叔的兒子，他叫阿雄，和他爸一樣呆在鄉下務農的，蜷縮著在大廳的橫椅上，咬著大拇指的指甲，神色緊張。

　　“阿雄。”我叫了他一聲。

　　他像是受到驚嚇，身體往后彈了一下，然后滿頭大汗地望向我。

　　“是三兒啊。”他從破破爛的口袋里摸出一條手帕，從鼻翼到鼻尖，把汗水擦凈。“來這里……”

　　“來看看王伯。”我故意壓低聲音，“聽說是看到‘大人’了？”

　　“嗯……啊……聽說是這樣的。”他手里不斷地搓著狼神像——那是村里的雕刻師吳鬼六的作品，聽說他家上代就是雕狼神像的。

　　“看來‘大人’是要帶他成仙了。”

　　“嗯……”阿雄別過臉，“家里作物還沒收。先走了。”

　　“下次我去給你爹上香。”我朝他揮了揮手。

　　在長椅上愣了一會兒，我看了看手表，下午兩點五十八分。我緩緩爬上三樓，向值班醫生詢問王虎他爸的病床，然后敲了敲門。

　　“啊……”聽得出來，王虎他爸氣若游絲。

　　“王伯，還好吧。”我笑著走進來，手里還攥著一個東西。

　　“啊……”他也許已經講不出其他的話了。

　　我在進來之前做好心理準備了，“你記得周……”

　　“周……偉！回……來了？！他……”我話還沒講完，就被王虎他爸抓住衣領。

　　“我只是問問，我爹說……啊。”我想已經不用問了，王虎他爸用力過度，像是斷線的木偶，手唰地滑了下來。

　　我按了“呼叫”鍵，醫生護士一個個跑進來，遵循正常步驟進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只是做做樣子。接下來自然是要叫家屬，當然，王虎第一時間趕到。

　　大概一切按狗血的劇本進行。王虎一進門就一把拉住我，“三兒，是不是你……”眼中迸出怒火。

　　我低下頭數秒，忽地推開王虎，“你忘了你爸看到什么了？”

　　“那種……大概……”王虎馬上動搖了。

　　“你看已經很多人了……下賢巷的牛二叔說不信結果……”牛二叔早年也是跟著王虎他爸混的，王虎清楚得很。“要考慮后事啊。”我貼在他的耳朵細細念道。

　　王虎沉默，在我走出病房時，他掏出手機給阿雄打了個電話。

　　沒過幾天，王虎和李雄都死了，倒在雙狼廟里，尸體都是雙手掙扎地抓著胸口的樣子，血都濺到狼婆的嘴角上。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死在雙狼廟里，就當作是神罰，不能報案，只能把尸體處理掉。

　　那天，醫院有人看到王虎對著電話喊，隱隱約約聽到“分攤”、“金子”、“地道”等等字眼。

　　我對這個已經不感興趣了。

　　或許狼神什么的根本不存在。那句奇怪的童謠自然是關鍵：狼公萬世昌，指的就是狼公像下面是真正的財寶；狼婆千年亡，指的是大爺給我講的一個故事。我們南村人的祖先是無惡不作的強盜，所以狼婆像下面埋的就是帶血的刀槍，血淋淋的事實。

　　當然，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從大爺那里聽的另外一個故事。有一對父子守著巨大的財寶。一天，來了萬惡的魔鬼要搶奪財寶。父親全力阻止魔鬼，卻誤傷了自己的兒子，導致自己兒子的死亡。大爺跟我說，如果我能殺死魔鬼和他們的后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財寶。他把財寶的地點和機關告訴了我。我后來漸漸知道魔鬼和他們的后代是誰，現在他們都死了，是被命運碾過。我也許可以在他們還沒死就拿到那筆財寶，不過我覺得麻煩一點也不會影響結果。

　　我走到供桌前，旋轉香爐，狼公身后的門開了。金子就在我的眼前。我走了進去，想到王虎他們吃了我家秘藏的毒藥死了的樣子我就吃吃的笑起來。

　　“真是狼神保佑。”我不禁念了一句，其實就沒有那種東西存在。

　　“真是狼神保佑。”似乎是后面的石墻回了音，突然我的身后暗了下來。

　　我愣了一會兒，心里抱怨道：“這么暗我怎么看得到黃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