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

隔壁的阿K來叫門時我還在揮舞手機找信號。剛打開門，阿K那張苦臉就令我猝不及防地鉆進來。

“得，你家門鈴。”他指指門。

“也消失了？”門鈴不見倒是小事。我繼續揮動手機，盡管我覺得這沒什么用，又挺像跳大神的。

阿K環視了我的房子一圈后，問，“老松啊，你家怎么還有這么多東西？”

“什么話，你好好看看。”他的語氣泛酸，我不禁有些惱怒。

“一個門鈴、一條沙發、廚房里的一口鍋，不就是這些？”阿K擺擺手，“就算還有不見了的，也都是些小東西，跟我比不得，比不得……”他雙手背在身后，在房內踱來踱去，繼續打量屋內。

還真把自己當回事，我有些佩服。轉念一想，他連自己的門都沒了，幸災樂禍之余又有些擔心自己的處境。這當口我低頭看了看時間，卻發現任務欄里那把小扇子居然展開了。我的wifi！

“怎么啦？”阿K一副見不得人好的樣子。

忍，得忍，“我現在有點不方便，你看你是不是……”

“趕我走是吧？”他明白了，卻也朝門口走去，“行，我走了。我說，趁著東西還沒全部消失，多享受享受?！?/p>

我對他的干脆頗感意外，可等我走到廚房一看，牛奶少了一瓶，就什么都明白了。這龜孫子。

“老松，忘了告訴你！明天下午大家要一起開個會，記得來！”他在門外叫。

我面目猙獰地擰開牛奶，灌了一大半，幾秒后世界歸于安靜。我開了手機，幸好小扇子穩定地打開在那兒。只是線上世界也是一片死寂——QQ內聯系人全部消失了。我血液都涼透了，抱有“數據還沒進來”的心理不斷刷新，可聯系人們真的都消失了。

像是染上線下世界正在爆發的這場“消失”瘟疫，毫無蹤跡可尋，毫無征兆可知。

我呆呆地握著手機，大腦里一片空白。在幾分鐘內我開始懷疑幾個數字組合所承載的回憶，我探討并批判科技給人類帶來的負面影響，當我剛剛開始想生與死、存在與虛無的形而學上的問題時，手機震動了——“青（xxxxxxx）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青！我眼眶一熱，她竟然記得我的號碼。平時她可連自己的經期都記不住。

“松野，你在嗎？”我通過請求后，很快青的頭像就亮了并跳動起來。

“在，”我手指飛舞，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速度能這么快，“你還好嗎？”

她回得很慢，幾分鐘才過來一條，“我們這邊樓層的樓梯消失了，電梯也不見了。我家里的東西還夠撐幾天，只是……”

“什么？”

“樓下的人也消失了?！?/p>

她說完這句話，賬號以及對話框又蒸發般消失不見。仿佛幾分鐘前我只是在跟空氣講話。

我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接著，我居然找到了電話簿里她的號碼——我明明記得它也不見了。我抓緊高原空氣般稀薄的信號，打過去。她接了。

“青？你還好吧？”我問。

她的聲音飄渺不定，像對著洞穴講話。在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后我差點哭了，她說，“你……是誰？”

我是誰？

我坐在家門口時依然想著這個問題。而我的周圍，坐著我的鄰居們。他們爭論著究竟該怎么辦。我懶得說話。

“我覺得我們大家應該把食物湊在一起，重新分配下。行行好，我三四天沒吃飯?！卑。

那還不是等于白送你食物，想得美。

“喲，這是圣庫制度呢？”另一個自由職業的男子。

照這情勢，他可是把自己當成了皇上帝啊。

“我家三口人，孩子這么小，食物也不多，我看還是照原樣吧。”對面做教師的男人。

“對對對?！北е∨⒌呐耍腥说钠拮?。

阿K轉向我求助：“松野，你該不會也是這么想的吧？”

“我頭有點暈，就先回去了。”我站起身。

“臉色不太好啊這孩子，沒事吧？”女人說。

“八成是這孩子的馬子也……”下一秒，我的拳頭落在男子的眼角。他愣了會兒，照著我的下巴勾了一拳，但軟綿綿的。我一八五，對付他還是挺容易的。一番較勁后我成功地把他壓制在地板上，他脖子又粗又紅，像條狗喘著氣。

阿K叫：“哎哎哎，你們干嘛呢？！”他來拉我，我沒感覺到他用力，我知道他心里那點見不得人的想法。

男人拉著女人急急忙忙地進了自己的家。

“媽的，真好?！蹦凶釉谖疑硐峦蝗徽f。他的目光追隨著那家人，在他們的房門關上后，依然有些繾綣地停留在那兒。我又抬起拳頭照他的肩膀捶下去。

阿K說：“我、我回去了。”我目睹他進門后朝房間最深處走去。

半晌，男子睜開瞇著的眼，笑了，“嘿，剛才那下真夠來勁的。”

“要是落在你身上，說不定你就死了。”我抬起拳頭在他眼前晃晃，指關節處皮肉綻開，塵土混著血滴。

“死了總比消失了好，真的，起碼是具有血有肉的尸體?！?/p>

我突然想起青?，F在我對她來說，連尸體都不是。

“說句不該問的，你馬子也……消失了？”

“我告訴你，你他媽嘴放干凈點?！蔽覐乃砩险酒饋?。

他做了個“服了你”的表情，“你女人?！?/p>

“她沒消失，”我走向我的家門，“是我，我消失了。”

這個下午剩下的時光非常難熬。我盯著窗外的一帶江水，在這場瘟疫爆發后，它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愈發洶涌蒼翠。幾艘船依然停泊在原先的位置，但據我這幾天來的觀察，里面已經沒有人了。馬路上幾乎沒有車輛經過，路燈從兩側往中間依次消失，到今天，只剩下了一盞。

瘟疫伊始，在這層樓的其他人都睡著時，我嘗試過聯系樓下的住戶——但電梯井內傳來的只是回聲，樓道里的樓梯也已被吞噬。

我也試著打電話，打給警察。通過一個臨近崩潰的小警察支離破碎的描述，我才得知外面的消失鬧得有多嚴重：不斷有人給他們打電話求助，卻在下一秒就沒有了回應；交通工具、馬路、摩天大樓都在遭殃；所有的一切，都迅疾消失。

于是我選擇安于現狀。這個現狀還算不錯，至少我有吃的，電話偶爾還能打出去，我也沒缺胳膊少腿。

在青忘記我之前，我的確是這么想的。

是的。

可現在我只覺得害怕。從內心里來說，我恐懼的大概不止是青離開我，可我講不好我究竟在怕什么。我握住手機，想撥通那個號碼，可我沒有勇氣。

突然下起了雨，在我發呆的時候。

雨水在大地上憑空出現的傷口上匯流，無辜地滯留在它們里面，形成一個一個小型的水洼。很快夜晚會來臨這片大地，我想。那時候我可以細數萬家燈火，一簇一簇正在暗下去的、不會再亮起的燈火。

我就這么睡了過去，在夢里我擁抱了平整的大地、繁華的人群，我的家人、朋友，還有沒有忘記我的青。我在夢里慶幸著，我還能做夢。

一陣輕輕的鼓點聲在我的意識里振動起來，我從繁雜的夢境中脫身而出。我爬起來，發現那是敲門聲。我分不清這是幾點，黑夜幾乎填充了每個縫隙。我走去開門，在貓眼里什么都看不見。鼓點還在繼續，我心一橫打開了門，沒人。我再一低頭，住在對門的那個小女孩在我面前踉蹌了一下。

“松野叔叔?！彼曇粜⌒〉?、甜甜的。跟青的嘟噥居然像極了。

我心里被踏了一下，“怎么了？”

我帶她進屋。看了看手機，已經是凌晨。開燈后，她才從身后捧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我看清后，發現那是一只雛鳥。它蜷在她手心，意外地毛羽豐滿。

“這個，給叔叔?！彼f。

我伸出手，現在這團溫熱轉移到了我的手心。鳥兒睡得很熟，像在做甜美的夢。

我想了想，覺得她好像是叫小初，“你的爸爸媽媽呢，小初？”

她抿了抿嘴，“他們睡著了。他們不讓我給小初喂東西吃了?！?/p>

“它也叫小初？”

“嗯。”她點點頭，笑得像只兔子。

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覺得輕松竟是在面對這個小女孩的時候。我說：“好吧，那叔叔替你養著。不過，小初吃些什么？”

她像是在想什么，“明天早晨，如果叔叔聽到我的敲門聲，就來開門?！?/p>

“你是說你給我食物？”

“嗯……嗯。叔叔再見。”她顯露出急促，朝門口跑去。我追過去，在黑暗中看見她似乎充滿淚水的眼睛，覺得奇怪。我回到屋子，看見自己手上沾了點淡淡的血跡，一驚，然后發現那只不過來自于小初的羽毛。

凌晨五點，又有人來敲門。

“老松！老松！”生怕我聽不見敲門聲，阿K歇斯底里地叫。

我不情愿地爬起來，看見小初正窩在枕邊的小盒子里，一雙漆黑的眼眸盯著我看。嘿，跟你的主人真像。我笑了笑，伸手摸摸它，然后走向門口。

“怎么了？”我面無表情。

阿K不等我回答，一個側身從我身邊撞進屋子，在我房里瘋狂地搜尋什么。我頭皮一緊，試圖從背后勒住他，但他太靈活了，骨瘦如柴的身子馬上躲過我的襲擊。這家伙已經餓瘋了，我非常確定。

“吃的，我要吃的！”他忽然不躲我了，轉過身來，揪住我的衣領。

“你做夢！”我本能地推開他，也出于厭惡。他的兩頰已經凹陷下去，可以說，那張臉所透露出來的氣味，已經屬于冥界的了。消失殆盡的，究竟是物體還是……別的什么？我來不及想，因為須臾間他的眼神變了，他撲向我的床沿。

這時，響起一陣輕輕的鼓點。

阿K把小初死死攥在手里，露出貪婪的神色。這是肉啊，松野。他說。

小初怯怯地站在門口，小裙子里兜得滿滿的。松野叔叔，她甜甜地叫。

“天啊，肉，”阿K看見了門口的小初，他緩緩放下手里的小初，“松野，其實鳥肉跟人肉沒多大區別，你知道么？”

“阿K你別亂來，你打不過我?！蔽疫€在猶豫。

“只要燉在同一口鍋里，你就不會覺得惡心。那是肉啊，肉。你看見了嗎，松野？”

“松野叔叔，我進來啦！”小初叫。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東西已經迎面砸了過來，我被擊倒在地。我被疼痛的眩暈吞噬，掙扎中我看見那是煙灰缸。媽的他怎么還有這么大力氣？我想。

我死命地爬過去勒住他，他表情扭曲，用自己的手肘子狠狠撞擊我的頭。他揪住我的頭發，吼道：“放開我啊混蛋！你懂什么？！現在不囤點吃的我們都得完蛋！”

又是一記煙灰缸。

趁我松手的一瞬阿K甩開了我，沖向門口。我掙扎著爬起來，追向他。但是晚了，我聽見一陣模糊而凄慘的哭泣。我踉蹌著沖出門，鮮血從頭上的傷口滴落，流進我的眼睛。刺痛讓我更加清醒。

我揉了揉眼，第一眼看見的是天空，浸染在初生太陽的光輝里，或者是我的血里。它鮮血淋漓，又異常祥和。

阿K已經抱著一堆食物，慢慢地走來我面前。他嚼著一根餅干棒，對我笑。

“小初呢？”我嗓子突然非常疼痛，可我還抱有該死的希望。

“小初？”他還在笑，“誰？”

“那個小女孩兒！”

“松野，我還是挺有良知的，我不吃人肉。”他說。

我對著他凹下去的臉頰狠狠地揮拳過去，可我知道晚了。電梯井內的哭聲漸漸停息。因為我太用力，手上的傷口流出血來，沾染在他的臉上。這是一張殺人犯的臉，也是一張惡魔的臉。沒救了，他已經沒有什么害怕的了。

“松野，我告訴你，現在我只要把你扔進這個電梯井，就沒人記得你。”

“……什么？”

“你沒聽錯，沒人會記得你，包括我。我所記得的只是我把一個人扔進了電梯井。而這個人的一切我會忘得一干二凈，他對我而言，不過是個模糊的存在而已，跟小貓小狗沒什么兩樣。而他在他人生命中留下的痕跡，會被這場瘟疫抹得干干凈凈。多么好啊，對吧。沒人需要背負罪孽?！?/p>

可我為什么還記得小初？我還能想起黑暗中她充滿淚水的雙眼，她把小鳥交付給我時怯怯的神情。我聲音顫抖，“可為什么我記得你剛剛扔下去了一個小女孩兒？！她只有六七歲啊，你還是人么？！”

“誰知道呢，”他聳肩，“可能是上帝覺得你是正義的吧。但說不定上帝都消失了，你覺得呢？”

“你不怕么？”我嗓子沙啞。

“怕？怕什么？”他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怕鬼魂們來找我？就算來找我了我也不認識。而且你真的就相信，我們樓上樓下那么多家人口，都是憑空消失的？”

“我已經裝懦弱裝夠了?！卑拍拍我的臉頰，“我跟你，我一定會贏。你信嗎？”

“……憑什么？”

“你是比我強，你可以一拳打趴我。但我什么都不怕。”

“可……你怕死?！?/p>

“對，我只怕死。但是你不一樣?！?/p>

對面的門被打開了，那是小初的家。

“嗨我說，大清早唧唧歪歪些什么？讓不讓人睡了？”自由職業的男子從門里伸出頭，他赤裸著身子，裹著一條浴巾。

“誰在外面呀？”女人問道。

“我說……小初呢？你們不記得她了嗎？她就住在你們這兒！”這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居然來自我。

男子一臉不可置否的表情，他轉過頭問房內的女人，“誰？這兒有這么個人嗎？今早你跟我睡的時候說你是單身啊?！?/p>

“噢，還真快。你看看他們，覺得自己還是對的嗎？”阿K笑。

“……你連小初的爸爸也殺掉了？”我顫抖著問阿K。小初充滿淚水的雙眼再次浮現，這次還帶著淡淡的血跡。在那時，她也許目睹了她的父親遭遇不幸。忘卻這噩夢一般的經歷后，她只想把自己最珍愛的小鳥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卑摸摸下巴，笑了。

我頓了幾秒，幾乎是手腳并用地逃進了自己的家門。我哆嗦著關上門，用桌子死死地抵住它。

幾秒后。桌子，消失了。然后是門。

像小初和她的爸爸那樣消失得干干凈凈。像我在青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凈凈。

我蹲下身來抱住我的頭，開始尖叫。尖叫中我的耳膜似乎開始破裂，我好像聽到了海潮聲。遙遠的模糊的海潮。然后，另一種聲音加入了我的尖叫。似乎也是人類的尖叫聲，慘烈得連聲帶都快震破。

我停止尖叫，抱著疼痛的耳朵，勉強轉過頭，朝門口看去。

那個惡魔，阿K，他驚恐萬分地尖叫著，臉頰扭曲。他在尖叫中跟我對視了一眼，然后倒在了地板上。他拼命地朝我爬過來，他像是被上帝遺棄的一只風箏。他已經沒有手，也沒有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