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從未想過還有一天會回到這座島上。
盡管從艙里被押出來是并不舒服,且魚肚白的天色還有些刺眼,但看到一如往昔的白色沙灘和我懷疑了整個童年會否傾覆的棕櫚樹...盡管自己的處境不是那么令人快慰,我的心中卻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親切來。
高壯的軍士顯然并未了解到我的心事,有些粗魯?shù)赝妻易呦虿贿h(yuǎn)處的白色低矮建筑群。和我一樣,周圍還有三四個“同行的受難者。”
遠(yuǎn)處那串相連的白色矮房事實(shí)上不似它的外表那么圣潔光輝,其后是一幢獨(dú)立的灰色小樓,掛著碎花的窗簾,相比白房高了不少,灰樓旁還有一座開始腐朽的風(fēng)車。這些便是這座小島上的所有建筑物了,連樹林都沒有,只有岸邊幾棵寥落歪斜的棕櫚樹,剩下的便是環(huán)繞小島的茫茫大洋,蔚藍(lán)寬廣的讓人發(fā)虛。
負(fù)責(zé)押送的軍士是不被允許同被押送者講話的,當(dāng)我們陸續(xù)到達(dá)門口的時候,從銹蝕了的鐵圈門里走出一位老婦人。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穿月白色的襯衣外套淺米色粗線毛衣,下身是深色的毛呢褲子。
她的面龐是慈祥和藹的,即便沒有任何表情,你也不會從那雙微微窈陷下去的眼睛里看見任何不善。
然而,這恰恰是我恐懼的東西。她曾是我最仰慕的人,我以為那些是歲月練就的從容不迫。而后,仰慕變成了恐懼與折磨,因?yàn)槲医K于意識到,一切與我所想的大相徑庭。那不過是一種淡漠與荒蕪,是一種我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空”。
軍士們向她點(diǎn)頭。我在瞟過那雙看到我也無一絲情緒波動的的溫和眼眸后就將腦袋偏向別處,專注于藍(lán)天上的白云。我曾經(jīng)以為只要走出這座小島,更加廣闊的天地會敞開大門歡迎我,為我揚(yáng)帆,讓我展開無拘無束的奇幻未來。不過很顯然的是,我又回到了原點(diǎn),甚至處境更加凄涼。而那個老婦人,沒錯,我親愛的奶奶,更是連不屑與輕鄙都懶于施舍給我了。
2
這座監(jiān)獄是靜默的,這是一座靜默的海上監(jiān)獄。
這里關(guān)著的人們所犯的不是什么殘暴的罪行,換言之,他們只是把自己的信仰看的比自己的自由或生命重一些罷了。用一種更加形象的說法來形容,關(guān)在這兒的人是“在精神上犯錯誤的人”。不同于“在行為上犯錯誤的人”,從我童年的記憶來看,他們來到監(jiān)獄后有兩種情形:一者為一心求死,至死方休;一者為寡言少語,行尸走肉。島周圍除了海還是海,沒有船哪里也去不了,故而政府放心只用一個老婦人做看守。
我的手腳都被粗重的鐵鏈拴在單間牢房里,地上是海島少見的干稻,可惜已經(jīng)被咸腥的海風(fēng)潤濕了,潮悶不堪,手上還有細(xì)密的傷口和淤青,疼得我有些齜牙咧嘴。
恰在此時,啁啾的鳥叫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是一只懸在我頭頂上的文竹鳥籠,從我的方向只看得見編著橫豎交縱的圓形籠底。同時,從不時晃動的鳥籠約摸猜得出,里邊的鳥可能正在撲棱著向外飛。連鳥都不想呆在這兒,我不禁嗤笑了一下,又想,誰會想呆在這兒呢?
有很輕微的腳步聲,是軟底牛皮鞋踩在半沙半土里特有的響動。我抬眼,果然是可能唯一安之若素呆在此地的我的奶奶來送飯。她右手挎著個中等大小的竹編箱,步履平穩(wěn),面色安詳。我看著她在每間牢房前矮下身子,布滿老年斑的手掀開竹編箱上蓋著的橫紋棉布,從里邊取出一黑瓷碗的飯菜,先擱在牢房前的鐵柵欄縫隙前,再輕輕將碗推進(jìn)去,然后慢慢起身走向下一間牢房。很快,她來到我的牢房前,與我絲毫沒有眼神交流地完成一系列動作,接著緩緩起身離去。我當(dāng)然不會認(rèn)為愚蠢地認(rèn)為她是不敢與自己的囚犯孫子直視,畢竟如果對視的話,躲的可能是我。
慢慢用手肘撐著身子挪向飯碗。是白米飯!還有大白菜和肉絲!這于我簡直是豪華盛宴!我迫不及待地想狼吞虎咽,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受困于笨重的手鐐和使不上力的雙腿,我不得不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的姿勢來適應(yīng)飯碗的位置。然而,正當(dāng)我急切的想拿起筷子飽餐一頓之時,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對面之人保持著紋絲不動的樣子,整間寂靜的監(jiān)獄也完全聽不見咀嚼食物的聲響。
電光火石之間,一種極其隱秘而沉重的羞恥感一瞬間涌出,并且如潮水般剎那澆滅我的食欲。
我開始在心底強(qiáng)迫自己不屑地嘮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等,然而每當(dāng)我看見對面那個雙目低垂仿佛帶著神圣使命的“不吃飯的傻瓜”時,那些偽裝出來的不屑終是秒秒化作齏粉灰飛煙滅。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虛偽懦弱茍且以及其他等等令人不齒的性格弊端。我不知道人們是否會看穿我,因而時時刻刻受著折磨,然而我就是無法擺脫繼續(xù)涎著臉活下去算計(jì)下去的渴望。甚至連這次入獄,也不過是為求生而有的“不得已而為之”。
冷冷的月光透過高處的小窗子照進(jìn)來,被鐵桿切成了消瘦的豆腐塊兒。我抿著唇望向海上星空,心底好像被扯開了個大洞,呼啦啦地向著里邊灌風(fēng)。
3
“你該吃掉它的。”
我驚詫地聽見隔壁牢房傳來的“忠告”,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jì)的男子的聲音,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對方的好心。
“你不想死吧。”
我又從對方的這句話里覺出了一種暗諷,從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可以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眉角高挑,目露譏笑。然而我再次毫無還口之力,因?yàn)槲业牡拇_確不想死。
周圍的牢房依舊寂靜,濤濤海浪的聲響也仿佛變得極為遙遠(yuǎn)。我只聽得清右邊的牢房里有因鎖鏈挪動而產(chǎn)生的金屬摩擦,或許他挪向了靠近我的右側(cè)墻壁。
“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這個問句再次令我如遭電擊,如此熟悉的感覺...,一個盡管面容模糊卻依舊記憶鮮明的身影劈入我的腦海。他給我最后的記憶是被軍士壓上離島小船的瘦弱背影,也正是因?yàn)槟羌拢屗邢瘳F(xiàn)在這樣站在道德制高點(diǎn)嘲笑我的權(quán)利。
“怎么?忘記你做過的事了嗎?”
舊時的回憶如同一張張揉皺的老照片塞滿了我的大腦。他本是我童年時代最好的玩伴,我卻依著身份優(yōu)勢將本屬于我的罪行推卸到他的身上。沒錯,正是那件事,讓我認(rèn)識到自己的丑惡。有些朋友生來就是為了讓你看清自己的,他亦如此。
“沒忘。”我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覺得喉嚨又干又痛。
“吃唄,羞愧的話我陪你吃。”
我聽見隔壁筷子磕碰碗沿產(chǎn)生的脆響,陡然被激出一股怒氣來。憑什么?!...這大概是一類人常有的反應(yīng),對于自己犯下的錯誤不愿承認(rèn),甚至因?yàn)榕匀说姆磸?fù)提及和嘲諷心生怨憤,可是...畢竟是自己犯過的錯不是嗎?想清楚這個,我又頹然瀉出了一口氣。
“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說吧。”我無奈地垂了手,倚上右側(cè)的墻壁。
“現(xiàn)在想起來了?”隔壁的聲音漸漸變得尖銳了起來“因?yàn)槟悖以趦?nèi)陸被判了十年;因?yàn)槟悖以俅潍@得自由的時候處處不被待見;因?yàn)槟悖也坏貌患尤肱腰h;還是因?yàn)槟悖屛沂ノ迕楹笤俅稳氇z。看看你做的好事吧...”我又聽見隔壁的鎖鏈嘩嘩直響,暴怒的咆哮再次驚起連連浪聲:“我曾經(jīng)多少次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看你用自己的尊嚴(yán)換來的錦衣玉食高床暖被,不覺得自己惡心嗎?我都替你惡心!”
“叮...”突兀的鈴聲使他的發(fā)泄戛然而止,這是肅靜鈴。
四周再次變得寂靜,海浪拍打淺礁的聲音重新回到耳畔。
我真的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情嗎?只是懦弱逢迎和虛偽而已,不過想過上更好的生活,有那么不堪嗎?
4
旭日的光輝撒進(jìn)牢房,明亮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心情好些的。
我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將潮濕的稻草都集到牢房正中,又咬著牙將鐵索鏈纏在腳下。準(zhǔn)備好這一切,我忍著腳底的劇痛踮上那堆干稻,終于剛剛讓眼睛可以平視鳥籠。
那只藍(lán)鳥已然筋疲力盡的樣子,蜷在籠子一端也不知死活,原本鮮亮有光澤的藍(lán)羽終是七零八落灰不溜秋。我強(qiáng)壓下心中的同情,硬起心腸按他的吩咐伸手摸進(jìn)鳥籠。
"你把手伸進(jìn)去摸摸,在哪個邊縫里夾著呢吧!那個籠子本來是你那間前任犯人的朋友花大價錢弄進(jìn)來的,可惜那哥們沒等急,先絕食死了。"
想起昨天夜里他告訴我的這些話,之前折磨著我的隱秘的羞恥感又涌了上來。
我在拿一個絕食而死的義士不屑于用的東西。
一種金屬獨(dú)有的冰涼驚醒了我的神游,我的手指摸到了籠子邊上的細(xì)長鐵絲,于是我開始嘗試將它抽出來,卻意外的看見那根鐵絲的盡頭是藍(lán)鳥血跡斑斑的傷口。
"可憐的小家伙。"我嘆了口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
"喂,好了沒?!"隔壁人催促的聲音讓我的心不大不小的一緊。
"正找著呢。"我緩了緩呼吸,又故意問:"你真確定這里邊有?你怎么知道的?"
"管那么多干嘛!還嫌害我不夠多!"對方煩躁的語氣來的口無遮攔。
我不作聲,只是試著湊近些好看清藍(lán)鳥的傷口。毫無防備的我一不小心撞進(jìn)了藍(lán)鳥那雙憂傷的眼睛里,那種黝黑濕潤的無奈與委屈,在金色的柔光里顯得更加痛苦迷茫。這使我一下子沒了動作,仿佛從那雙眼睛里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可我還是得繼續(xù),無形的渴望讓我忽視那只鳥,轉(zhuǎn)而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鐵絲從它的傷口處拔出,我的手掌正感受著它輕微的抽搐。
果然還是陽光太刺眼了,扎的我眼睛發(fā)燙而模糊。
5
"我也要出去。"我硬著頭皮倚在右側(cè)的墻壁上。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對方氣急敗壞的聲音如我所料地傳來。
"你盡可以罵我。"我輕輕撬動鎖頭。"吧嗒"一聲脆響,最后一道束縛我的鎖鏈被解開。
我輕輕推開牢房的門,有些人給了我注視,有些人依舊如老僧入定。
右邊牢房里,童年記憶里瘦弱的背影已經(jīng)變的臃腫不堪,他蓬頭垢面怒目而視,或許只有那雙瞇起的眼睛里露出的兇光和兒時有些相像。
"不必這樣看著我。我會把你弄出來的,從此兩清。"我蹲下身子去擺弄他面前的鎖頭不再說話。
"就這樣兩清?!哈!你在開玩笑吧!"他的語氣充滿了對荒唐說法的驚詫與不滿。"你玩廢了我十幾年的青春,就靠現(xiàn)在這么一下子還清?!"
我依舊埋著頭,低聲道:"你真這么想?"
他似想沖我揮拳的樣子,卻礙于鐵索的限制,只弄得那些個鏈子又是一陣嘩嘩巨響。
"那便是了。既然你覺得我永遠(yuǎn)還不清這筆債,我又何必幫你這一回。"我抬頭第一次無懼地注視那雙扼住我咽喉的雙目,鄭重地說出我的心中所想。
他一下子呆掉了,講不出話的樣子。
我抖了抖早已破敗不堪的衣服,同樣第一次覺得外界的污垢不是那么難忍,我終于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學(xué)會接受完整的自己,不管我自己是多么難以接受我自己本來的模樣。
走出他的牢房,還是有人注視有人無視。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握著那根帶血的鐵絲的手,依舊在微微顫抖。
6
漫卷的云從遠(yuǎn)方的海平面升起,玫瑰色的柔光仿佛從天堂而來,四面八方地暈染著一切,天、海、矮房、風(fēng)車和棕櫚樹。薄薄的浪花拖著原來越長的白色裙擺撫過我的腳面,溫暖的沙子就在我的腳下于短暫的水波中徘徊,而后浪花又拖著裙擺離開,只有沙子等待著下一次徘徊。
我從灰色小樓里搬出童年的木椅子,一個人坐在朝霞懷抱里的白色沙灘上。
“好久不見。”奶奶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我沒回頭,只是也回了一句:“好久不見。”
剛剛進(jìn)屋搬椅子的時候,我看見幾乎所有的家具電器上都貼滿了它們自己的名字和使用方法,顯眼的地方擺著一塊黑板,記錄著奶奶需要做的事情。我的房間依舊整潔溫馨,在我兒時與奶奶共有的寶箱里,除了供給船帶來的玻璃彈珠,老式碎花布套等等,還多了一份關(guān)于“老年癡呆癥”的診斷書。
荒唐而可笑不是嗎?一切似乎只是誤會,我以為的對我的不善,我以為的冷漠和無視,或許只是因?yàn)樗徽J(rèn)識我了。我們分離了這么久,我不知道,她也不會告訴我,奶奶最怕我嫌棄她老,她因愛二生的怯懦和逞強(qiáng)讓我心中涌出了一種難言的澀然。
故事已經(jīng)接近尾聲。我記得地下室里藏著一艘小船,但我沒有去拿。是的,我的確懷揣著可以逃出去的方法而沒有逃。
直到那一天我才想明白,我們從出生起就在走一座橋,這座橋緊跟著你的腳后跟崩塌著,這是一座沒有回頭路的橋,過去是無法補(bǔ)救的。
乞求活著和展望未來一樣都是人類的權(quán)利。
我依舊被困在這座島上,但這次我看見了在空中翱翔的海鷗。
END
沒什么好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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