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終曲
一
離年度總冠軍和三百萬代言只有一首歌的距離。
艾羽飛一路走來,欺騙評委和粉絲自己是為了夢想。
單曲、專輯、演唱會。艾羽飛對在彼岸招手的紅綠誘惑沒興趣。億萬粉絲畢竟無法用生命去愛你,工作、房貸、婚姻、育兒、養老,現實的海嘯終會把他們卷離你這個供人逃避的港灣。
只有那極少數用盡全部的生命與你交換一個誓言的人是值得珍惜的。艾羽飛愿意拼勁一切守護他。
最好聽的一首歌留在最后唱。這是人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沒有人不會被這旋律打動。
鋪天蓋地的掌聲將她淹沒,潮逐海浪的熒光棒為她起舞,人們呼喊著她的名字,好像她是那個可以為全世界還清房貸的人。
這女孩青春靚麗,嗓音獨特,鋼琴彈得好,最重要的是,她能寫出一首首過耳難忘的好歌,理應是冠軍的不二人選。
主持人宣布艾羽飛奪冠的那一刻,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時刻。
她握著麥克風,淚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遲遲無法開口說話。
電視機前的觀眾看著屏幕上這位幸運兒的特寫,豈能猜透她此刻所想?
一切正如艾羽飛計劃的那樣進展順利。
當她確定她細微而復雜的表情足以吊起觀眾的胃口,她眼中的淚光足以博取眾人的同情,她哽咽著說出那段早已準備好的話。
“我參加比賽的每一首歌,其實都是我父親寫的曲,他是個很了不起的音樂家,但命運對他很不公平……”
臺下一片嘩然。評委目瞪口呆。主持人驚慌失措。
艾羽飛在心里滿意地笑了。
二
如果你有一年多沒見過那個最牽掛的人,你也知道他一無所有,你會帶什么給他呢?
十四歲的艾羽飛買了一本赫爾曼的《白鯨記》,兩套貼身棉毛衣,三支超軟毛牙刷,四個大紅蘋果,五盒維生素。花的錢是她參加地區鋼琴比賽贏來的獎金。
那是艾羽飛第一次獨自去看望艾依存。她轉了好幾趟公車,來到偏遠的灰色地帶。
一個虎背熊腰的壯女給艾羽飛搜身。食品、衣物、背包都不能帶進去。壯女像崔判官翻生死簿那樣逐頁檢查《白鯨記》,確認里面沒有夾雜物品后,把書塞進艾羽飛手里。“只有這個可以帶?!?/p>
每個家屬有幾分鐘的時間去監獄超市購物。艾羽飛同其他家屬一起像瘋子一樣沖進超市,在有限的商品中抓起牙刷、肥皂、火腿腸、馬口鐵魚罐頭、飲料、保暖衣。
“怎么沒有價錢?”艾羽飛困惑地問。
“沒價錢,交錢去!”看守答道。
交款處要價三百多。艾羽飛的獎金只剩下一百多。她只好放棄那套看起來質量很差的化纖保暖衣。警官打開罐頭,將里面的魚裝進食品袋,扣下了罐頭盒。
隔著玻璃看那個人,愈發消瘦,臉色蠟黃,右邊眉弓骨上似有瘀傷,唯有一對清秀的眼依稀可辨,眼神比以前更憂郁,還多了幾分惶恐,但望著艾羽飛的那份清澈的溫柔沒有改變。
他蒼白修長的手不知所措地擺在桌上。多久沒有觸碰到黑白琴鍵了?那雙手一定很寂寞。
那么想觸摸什么,眼前卻永遠隔著一道厚厚的玻璃。從那個時候起,艾羽飛發現她的人生大抵處于這樣的狀態。
艾羽飛扶著話筒,想不起來要說什么話。眼淚啪嗒落在話筒的小孔里,但愿他不要聽見那聲音。
“別讓他們欺負你?!蹦翘鞂λf過的話,艾羽飛只記得這一句,也記得艾依存略帶驚訝地揚起眉梢,沒有回答。
艾依存是不可能殺人的。他是個極度善良脆弱的人。
他就像一片柔軟的花瓣,很美,但未免太柔弱了。
艾羽飛還不到一架鋼琴高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保護他。
三
中學時,每隔段時間家里就會收到從監獄寄給小羽的信。厚厚的一沓,沒有文字,全是樂譜。收到信的日子是艾羽飛的節日,她坐在鋼琴前彈奏艾依存手寫的旋律,沒有比這更浪漫的讀信方式。
上高中后,她試著給艾依存的旋律填詞。從飄落的雪花寫到潮濕的雨季,從時鐘的滴答寫到少女的孤寂。平均每首曲子她能填出三版歌詞。為此她感到悲傷。她永遠猜不透艾依存旋律中要訴說的是什么。他不會告訴她。她唯一確定的是,她的詞和他心中的意境相去甚遠。
那天她隔著玻璃對他說:“我想參加唱歌比賽??梢猿銓懙母璋??”
他眼中黑暗的夜空有顆不易察覺的流星掠過。
“可以啊。就說都是你寫的好了?!?/p>
“為什么?”
他猶豫了半天,開口說:“我不想你在外面提起我?!?/p>
“好?!本驮谀且凰查g,艾羽飛的腦中幾乎已形成了全部的計劃。
一個身在獄中的作曲家只會讓人們產生興趣,但一個戲劇性的謊言在揭穿的那刻,會讓人們為之瘋狂。
艾羽飛一躍成為最炙手可熱的明星。網友不知疲倦地追問當年的案情真相,七成以上的人相信艾依存是無辜的。
無論工作多忙,到了每個月的探視時間,艾羽飛一定準時出現。
厚厚的玻璃消失了。
艾羽飛成名后,艾依存獲得了“親情聚餐”的機會。由于艾羽飛的疏通,這次獲準帶衣物和營養品給艾依存。當然還有一如既往的小說。
奇怪的是,當初他們尚能將手貼著玻璃,在想象中感受彼此掌心的溫度?,F在沒有了玻璃的阻隔,艾羽飛卻無法伸出手。她察覺到了他眼中的惶惑。他望著她,就好像不認識她一樣。他的右手僵硬地動著碗筷,左手收在桌子下面。
“他們對你還好吧?”艾羽飛問。
“很好。你不用擔心。”
“你很久沒寫歌了。”艾羽飛說,“精神好的話,再寫點歌給我吧。好多人等著呢?!?/p>
“知道了?!卑来娴椭^。
艾羽飛凝視著眼前這個男人,棱角分明的臉是男人的臉,眉宇間的陰柔多年未曾改變,神情永遠像一個脆弱的孩子。
四
紅一時容易,一直紅很難。
艾羽飛發現,像她這樣沒背景有爭議的藝人,想要在名利場占據一席之地,不弄臟自己的手是不可能的。
她的身心都變成武器,只要能獲得更多的機會,出更大的名,賺更多的錢。
她甚至有點得意地認為,她是比艾依存更厲害的作曲家。每顆人心都是她指尖的音符,她善于靠演技和謀略把它們擺到樂譜上應處的位置。
每當宴席和朋友都散去,夜深人靜,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常常想起中學打工賺錢的時光。
十六歲領了健康證,課余時間在餐廳打工,每天洗過的碗堆起來有一人高。她省吃儉用把這點錢存起來,只為了每個月去探視的時候往艾依存的一卡通里多充點錢。
別的女孩炫耀著爸爸又給買了新鞋新裙子,艾羽飛只是笑笑。她有一個美麗的秘密,艾依存給她的音樂,那些在黑夜里溫暖她的旋律,任何人都無法奪走。
艾羽飛走紅后的第二年冬天,一個飄著小雪的下午,她帶著過冬的新衣服和新書來探望艾依存。
“《海邊的卡夫卡》看完了吧?”艾羽飛笑著問。去年,她發現艾依存在她面前話越來越少了,她決定多和他談論帶給他的小說。艾羽飛本不是個愛讀書的人。可為了緩和見面的尷尬,她每天睡前堅持看10頁小說。
“嗯?!卑来纥c點頭。
“你喜歡田村卡夫卡嗎?”
“還行?!?/p>
“卡夫卡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呢?”艾羽飛望著她父親那雙迷離的眼。
“他想逃避父親的預言?!?/p>
“只是逃避嗎?他想改變他的宿命,他想成為最強的15歲少年啊。很多事,你不成為最強的,就做不到啊。”艾羽飛柔聲道。
“可是他父親的預言最終還是實現了?!?/p>
艾羽飛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疤揭晻r間到了。我還是走吧。”
在她轉身的剎那,她聽見背后有個聲音說:“我可能不能再給你寫歌了?!?/p>
“為什么?”艾羽飛的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很快緩和了情緒,笑著說,“不給我寫就不給我寫。你可以給你喜歡的歌手寫啊。還可以寫交響樂。我一定幫你。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繼續創作?!?/p>
“我不是不想給你寫。我是真的寫不出來了。”
“怎么可能?”
“真的?!?/p>
“一直寫得好好的,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不行了,就再也不行了。”
艾羽飛披著火紅的毛坎肩,走出監獄。
雪下大了。灰色地帶覆蓋一片雪白。
她伸出戴著皮手套的手。雪花落在冰涼的手套上,在風中輕輕翻滾顫動。
艾羽飛突然懂了。
他的音符是風中的雪片,曾經以最自然的姿態落在天真的她手上,雪花觸碰溫熱的手掌,最美的感動就在那融化的瞬間。這就是他的音樂。如今她的雙手早已冰冷,雪片落在她的手中,堆積成標本。
他從來沒想過要為除她以外的人寫歌。
所以當他發現再也無法為她寫歌之后,就真的再也寫不了歌了。
艾羽飛此刻才領悟,他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她是個不入流的陰謀家。
她永遠也成不了藝術家。成不了和他一樣的人。
五
一日“親情聚餐”后,艾依存說:“前幾天爺爺來看我了?!?/p>
艾羽飛的臉突然沉下來:“和我說這個干嗎?”
“爺爺年紀大了……他老人家希望可以請律師翻案?!?/p>
壓抑的屋子里突然響起清脆的笑聲?!肮?,他老人家當年怎么不想著翻案?我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放棄過你的人!”艾羽飛拍案而起,“你不是已經可以減刑了嗎?過幾個月就能出來了。現在跟我說要翻案?”
艾羽飛俯身逼視艾依存眼中的惶恐。
“重要的不是判決,而是人心。我有本事讓所有人相信真相。這十年的時間已經失去了。誰也不能還給我們。何必用他們的方式乞求本來就屬于我們的東西?我有本事補償你,只靠我就可以!等你出來了,我們去周游世界,把之前失去的快樂全都搶回來。我還可以給你開演奏會,所有你想做的事,很快都可以實現了!”
艾依存的溫柔像一只水母收起輕盈的小傘,畏縮在震顫的眼波中。
漫長的沉默后,他勉強拾起微笑,“聽說你出自傳了?為什么不帶給我看看呢?!?/p>
“你還不了解我嗎?自傳是寫給別人看的?!卑痫w發覺自己正不自在地擺弄衣袖。
其實那本自傳寫得很真實。正因為太真實,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愿讓他看到。
“小羽,你有男朋友了嗎?”
艾羽飛放聲大笑,撫弄著劉海,輕輕地說,“我沒空。”
艾依存伸出手,懸在半空中猶豫了會兒,最終覆上艾羽飛的手背。半涼的,微溫的掌心。
“別讓他們欺負你?!彼@么說著,深深凝望她。
艾羽飛愣住。她怔怔地與他對視,不出聲地笑著,眼淚像融化的雪水從斷崖上飛瀉而下。
忽然她狠狠地甩開艾依存的手,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穿過冰冷的長廊,她看見十年來的許多個自己在這空蕩蕩的走廊里來往,十四歲時的短發和青澀面容,高中時的馬尾辮和連衣裙,成人后的小皮衣牛仔褲,成名后的華麗發型與濃妝。
當初只有三十分鐘的探視時間,依依不舍。
如今有兩個小時,反而說不了幾句話就不歡而散。
六
接艾依存出獄的那天,艾羽飛五點半就起床,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看鏡子里的女孩有幾分當年清純少女的味道,滿意地笑了。
她一個人也沒帶,自己開車穿越這座容納繁華與疾苦的城市,來到監獄門口。冬日微暖的陽光灑在灰色的高墻上。細小的雪花在明亮的藍天下翩翩起舞。
墻下站崗的警官看見一名同事猶豫不決地走向那個耀眼的女明星。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光彩照人的姑娘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突然發瘋,像頭失去幼獸的母狼歇斯底里地搖晃面前的人,撕扯著他的頭發,直到四五個人圍上去將她扯開。
她披頭散發地跌坐在地上。扶著半開的豪車車門。
艾依存的遺物有七大箱。
十年來買給艾依存的東西,一下子全都還給了她。
獄警說艾依存半夜在廁所里自縊,搶救無效身亡。
他的遺體靜靜地躺著,和生前一樣安靜。
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勒痕。
紅色和白色的六片布條,每片有幾十厘米長,接在一起成了一條繩子。獄方說艾依存生前在監獄里從事服裝生產勞動,布條是他偷偷帶回監宿的。
“不可能!他為什么要死?一定是謀殺!一定是有人嫉妒他!”艾羽飛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扶著冰冷的不銹鋼床桿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片刻間她發現,她和十年前那個被奪走父親的小女孩一樣無助,那之后的一切沉浮,突然成了一場荒誕的玩笑。
她心里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莫非他害怕的不是面對這個世界,而是面對我?
這個念頭幾乎殺了她。
艾羽飛默默操辦了艾依存的喪事,甚至不讓其他親屬出席葬禮。
那天依舊飄著雪。
她抱著艾依存的骨灰,穿過紛飛的雪花。
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那用盡全部的生命來交換的誓言到底是什么呢?
她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守護他。
而他呢?
希望這個夢想讓世界臣服的小女孩快樂。
卑微而困難的愿望。
她癡癡地哼起艾依存最初寫給她的旋律。
無詞的歌。
那些模糊了的記憶忽然又變得清晰。
他牽著她的小手走在春天的青石板路。他蹲下身,遞給她一朵雪白的棉花糖。夏日午后的四手聯彈,她的小手緊跟他指尖的舞步……
七
艾依存走后,艾羽飛突然會寫歌了。
她在夢境中問他:我一直不會寫歌,怎么說會就會了呢?
他說: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會了,就一直會了。
“是你嗎?”她輕輕向他伸出手。
他的容顏漸漸消失在茫茫的白雪天地。
她寫的曲子天生帶有艾依存深深的烙印。
她出了全創作專輯,諷刺的是,人們再也不相信那些歌是她自己寫的了。
這樣真好。
所謂的真實只存在于人的意識之中。
有億萬人相信艾依存在為她寫歌。艾依存就真實存在于億萬人的意識中。當一個人的幻覺變成億萬人的幻覺,幻覺就在客觀世界獲得了某種真實。
就好像艾依存永遠在那里,一輩子為她寫歌。
艾依存終于永遠被束縛在她的旋律中,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又或者是她永遠被束縛在他的旋律中,也未可知。
可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要能在音符里相依。
不管誰束縛誰。
只要能這樣在一起就好了。
在我心中,這是個色調接近于黑白的故事。原本對億萬人的愛慕不屑一顧的艾羽飛,最終需要靠億萬人的幻覺來安慰自己,夢想向世界復仇的女孩最終輸給了這個世界。她是個偉大的復仇者,只是沒有愛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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