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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床頭卡上的名字,木森有點失望自己冷靜的反應,她知道一定是他,剛剛掀開的被子都在假惺惺的對她說“是你,真巧。”“對啊,是我,真巧。”病房里抽水馬桶的聲音性感響起,他拉著褲鏈走出來,依舊是一身排骨。對著查房醫生點點頭,就躺在鋪了白床單的砂鍋里,咕嘟咕嘟的熬起來,嗯,這就是他的味道,想吃的味道,徐醫生的聲音漸漸濃縮成溢出鍋邊的白色泡沫。木森安靜的站在床尾,這鍋深情的排骨湯也安靜的看著她,勾引著她,再嘗一口吧。
她想起小時候,月亮門的院子里有一家拉面館,老板戴著碎了一邊的眼鏡笑著問“要小小碗的是吧?”面條打在板子上乓乓的響,穿著狗狗睡衣的木森,在一堆成人大碗面前,享受著她的小小碗,上面的一堆牛肉很可愛。當她發現有一天那件睡衣穿不進時,其實月亮門早也被冰冷的水泥活埋了。難道歲月送來這修長的大腿,只不過是想讓人快點走再快點走,然后忘記停留嗎?每次放學從那里走過,她都忍不住去摸那面墻,當時的她還不能夠接受喜歡的站臺忽然從生活的軌道消失,這讓人有點轉向。然而時間會認真的告訴你,沒有什么是不能夠接受的,就如曾經喜歡的故事,可能今天你說它真裝逼。你只要看著紅綠燈,喊著一二一,別被撞死就行。可滑過咽喉的食物,在日日夜夜的消耗殆盡中,又悄悄儲存積攢著你,于是木森學會坦然的接受它陪伴、離去與來臨。對于老七,她是用胃,愛他。
雖然大腦程序已啟動了無數問題“老七你這是怎么了”“你當初為什么離開”“這么多年你都在哪”“為什么現在回來”“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可她卻靜靜的按著刪除鍵,刷出一片空白。只說了一句“徐醫生,這個病人就收給我來管吧。”徐醫生愣了一下,看了看11床,又看了看木森,“那好,就轉給你吧,大病歷我已經寫完了,你接著寫病程記錄就可以了。”“好,我知道,你放心。”
從徐醫生手中接過老七的病歷夾,走過陳舊的走廊,記得剛來這里時,木森十分郁悶,為什么自己偏偏被調劑到精神科。整個醫院坐落在郊外的郊外,正是監禁大好年華的好地方啊!她長嘆一空氣,哼起了《威廉古堡》,強裝瀟灑的踏進了這個“大墳場”。可是今天,抱著老七的病歷,她像是抱著剛出生的孩子的媽媽,生活翻片重啟了,走廊里骯臟的玻璃窗是可愛的,病房里的瘋子們是可愛的,護士車上的藥水是可愛的。連萬惡的注射器都沒原則的變可愛了。她正和自己的道德神經自娛自樂,她甚至感激這場病的到來,讓老七在她的懷里重生。更進一步自私的希望他永遠是她生病的孩子,死也不分開了。來來回回摸著病歷夾的邊緣,她遲遲沒有打開,“難道還會變成貍貓不成?”她自嘲道。下一刻便痛快的翻開了病歷,病歷夾伴隨著吱的一聲開啟,又伴隨著吱吱吱吱的聲音關閉,冰涼涼的,像骨灰盒。
“2013年9月1日09:00病程記錄(一)
老七回來了,我曾經設想過無數重逢,一開始想狠狠扇他,后來想狠狠扇自己,再后來又想著,等他回來一起去吃關東煮吧。而如今,再相逢的我們帶著陌生人般的沉默進行著病人與醫生的親密關系。今晨看過他的病歷,好消息,我對此病十分熟悉。壞消息,我對此病無能為力。”
夜里霧濃,清晨仍未散去。查房不見老七,果然木森在后園的石椅上找到了他。坐在他旁邊,木森想搜索一下過去的事來作為談資,比如與老七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可這種開頭真讓人想不下去,不是每個人的初見都很天雷勾地火,更多的是根本不記得所謂的遇見,反正木森知道與老七的故事里肯定沒有灌籃高手里漫天櫻花的橋段,教室里的包子味兒倒是應該不缺,再說和低價股的相遇沒什么好炒作紀念的。木森打量著他的頭發,她過去常喜歡把手穿過,記得手感很好,像狗一樣。而臉上掛著的痘痘永遠青春不老,散發著濃郁的利比多。他仍是那時高中的模樣,這讓木森覺得好像衰老的只有自己。這種想法讓她有點煩,她本想著說的什么,或是抱抱他再摸摸他的頭發,心臟是活躍的,但軀體是懶惰的,索性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久。“我能看到草從你的腳邊冒出來。”老七忽然開口說道。“恩,我知道,我看過你的病歷了。隔壁8床還能自己分裂出仨人陪他打麻將呢,你這不值得炫耀。”木森說。老七看著她說“還記得當初你得肺結核,我去看你,那會兒你是病人,現在輪到我當病人,你都成醫生了。”“放心,我一定見死不救。”
“2013年9月29日23:00病程記錄(九)
轉眼已到月底,日子過得像裝了馬達過的飛快。老七卻恰恰相反,是卸了電池的鬧鐘,安靜的像沒有時間。明知道他的病情會導致他越來越沉默,我有點后悔當初那么吝嗇的跟他講話。他今天難得開口問道“這種病你見過幾個,我是第一個嗎?”“你是第二個。”“給我講講第一個人的故事吧,好讓我同病相憐。”我坐到床邊,聞著棉被散發的消毒水的味道將他淹沒。“好啊,晚安故事。”“第一個病人,是一個30多歲的中年男人,他不像你看到別人的腳邊生出草來,而是周圍的人不知怎么都開始長出了魚鱗,每個人在他的眼里就像是不同品種的魚長著五彩斑斕的鱗片,其實想想,應該還算好看吧。可是到了后來,他漸漸聽不太清別人講話,總是看到那些一張一合的嘴巴里布魯布魯的冒出氣泡,接下來魚鰓,魚尾也來了,就像是生活在水族館。于是他和美人魚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然后呢?”老七問我。“沒有然后,晚安。”
提起夏天,不應該就是冰淇淋、短裙加游泳館嗎?木森記得七歲的時候第一次和爸爸去游泳館,剛到泳池邊,還沒等爸爸把游泳圈準備好,木森撲通一聲就跳了進去。記得水下無數條腿在眼前飄過,像水果罐頭。然后就被爸爸從水里撈了出來。爸爸哭笑不得,問她不會游泳干嘛還這么痛快的跳下去?木森擦著不斷從頭發滑落的水珠十分不解的說“不是所有人都會游泳嗎?魚就都會游泳啊?”從那以后,木森說她一定被詛咒了,因為她總是學不會,感覺夏天都不完整了。
2003年6月23日8點,游泳館的工作人員照常打開了大門,來到了泳池。在一陣嘔吐后,終于爬起來大喊著跑了出去。等到警方趕到,家屬認尸后,已經是傍晚了,外面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可能是太吵,反而什么都聽不到了。木森被一個穿制服的叔叔拉著穿過一道道黃色的警戒線,她聽不到他們在對她說什么,只是看著躺在那里的爸爸,被水泡的變胖了許多,她小心的把臉貼近他的額頭,像魚一樣冰冷,“凌晨的游泳池一定很冷吧爸爸。”她心里想著,所有的細胞在吶喊著悲傷,眼淚從她的眼里流進他的眼里,木森爬起來再一次跑到池邊,撲通一聲跳了進去,可這次撈起她的人不再是爸爸了,睜開眼,正是太陽離去的時候......
本以為是件大案的警方得知結果后有點沮喪,原來是個瘋子,開始看別人是魚,到后來以為自己也是魚。不過木森說,爸爸和美人魚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2013年11月4日09:00病程記錄(十七)
在這所正在衰老的醫院里,老七趴在我的桌子上,把臉堆在銀色的羽絨服里。“不冷嗎?”我問他。一邊低頭幫他拉好衣服的拉鏈,喀喇喀喇的聲音劃過他赤裸的胸膛。
我在心里默默掰指算著時間,兩個月了,果然他已經話越來越少了,從開始會看到別人腳底長出草來,到現在人們正排著隊變成他花園里的桃樹,梨樹,樺樹,柳樹,總之,一群妖精。我能做的就是開著無用的藥片,液體,等著他在即將到來的某一天,忘記了我,也忘記了他自己,他以一種植物的形態死去,然后被我們無奈的付之一炬。老七忽然說道“木森,我唱首歌給你聽吧。”還沒等我從受寵若驚中反應過來,他已經唱到
“夜行的列車上,黑暗讓我渴望著一座城市的來臨/
懷念發光的鐵軌埋沒你的身影/
空空的我如空空的行李/卻再不愿裝進別人的回憶/
夢里總是下雨/不打傘的你/別在我夢里死去/
奔跑在我夢里的橘子樹啊/請你回頭看著我/
我怎會咬破你的喉嚨/不要這樣顫抖/
如今我丟棄了嘴巴/只會啞言等候/
若燒成灰燼可以自由/請帶上我的骨灰隨你飄散街頭/
我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很想哭,但我忘了一棵橘子樹是不會有眼淚的。”
進入12月后,老七沒說過一句話,只剩下木森每天在他身邊喋喋不休,其實她也不是多話的人,只是恐懼安靜的時刻,怕下一刻老七忘記了她的存在,跟千千萬萬普通的橘子樹一樣。她甚至想到了紋身,她找來各種稀奇古怪的圖案,放在他面前,他卻總是搖頭。木森看著老七眼中的自己,忽然覺得自己很滑稽,像個小丑。從未感覺如此疲憊,她想起當初和他排練《采桑女》的日子,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疲倦說著臺詞,當做彼此的情話。現在,她看著老七從臺上走下來,留下她一個人,于是她也不想說話了,甚至覺得做一棵橘子樹也挺好的。老七拿起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橈動脈一下一下的跳動著,然后在跳動的脈搏上畫了一條起起伏伏的線。木森看著這丑陋的圖案,拿起筆默默的在橈動脈上畫上了漂亮的p波QRS波T波。因為老七畫的是心電圖。
“2013年12月17日15:00病程記錄(三十)
你是我永遠的心跳(今晚我和老七決定一起去紋這個圖案)。”
主任辦公室里煙霧繚繞,11床的病歷,木森寫的病程記錄擺滿了一桌子。主任與徐醫生沉默了一根煙的功夫。主任開口道“你自己說,怎么搞的?11床的木森,死了一晚上都沒人知道,你都干什么去了,之前不是還說有好轉嗎?這可倒好,這姑娘拿著解剖刀把自己的橈動脈割了,你自己去看看,一個人是有多想死才會割得那么深。”徐醫生摘下了眼鏡,低頭整理木森寫的病程記錄,說道“那天她對我說11床的病人她想管時,我就意識到她幻想出了一個病人,并把自己當成了醫生。我便誘導她寫什么所謂的病程記錄,其實我只是想通過她寫的這些東西分析她罷了。我發現她幻想出來的那個人叫老七,是他高中時的男朋友。你也知道,木森有精神病的家族史,她把她父親的情況改編了一個版本,然后安在了這個老七的頭上。這個老七出現后,她的情況穩定了很多,按照治療的方案,只要等這個老七在她心里認為已經不可挽救,她能夠接受他的死亡。這個幻想就等于消失了,她也會慢慢走出來。我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到這一步。”“那個老七?”主任問。“死了,這件事她們高中當時傳的沸沸揚揚,木森當時肺結核住院,老七晚上從學校逃出去看她,他們學校和鐵路挨著,結果抄近路時在鐵路上出事了,聽說當時老七帶的橘子撒的到處都是。所以,才想變成橘子樹吧,在當時就陪他死。”主任起身打開了窗子,窗子像僵硬的骨頭發出的咯吱一聲,風吹進來,桌子上的紙飛起了一角,屋里的煙終于找到逃生的出口,慢慢散去。
夢是殘缺的劇本,幸運的是自己永遠是主人公,一次夢里變成了橘子樹,于是,便有了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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