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影子城的夏天總是那樣炎熱干燥，遍地投射的是高矮不一，胖瘦各異的影子，被車輪軋過，被大腳踩過，影子們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他們是無聲的存在。在高低錯落的大樓中，一塊茶色玻璃上，一道影子時不時地上下左右晃動著。

　　日光在空調呼出的濕冷的空氣中終于收住了狂妄的氣勢，熱氣化成了一縷青煙氤氳在桌上的一件華麗的藝術品上。M正晃動著身體，揮舞著兩只宛若枯藤老樹細枝的手，對藝術品做最后的修飾。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最好的指揮家，嫻熟的手法總是讓他自己嘆為觀止，眼前一個個廢舊易拉罐是他最好的樂隊成員，鱷魚嘴般的剪刀一開一合之間，又一個棱角分明的細條絲誕生，再經他的手輕輕一卷，美麗的弧度恰到好處。

　　在最后一刀“咔嚓”聲結束之后，朱紅色的大門被打開了，一個圓臉肥手的男人走了進來，黑色的皮鞋在暗紅色的地面上踩得“蹬蹬”作響。在M面前，男人止住了步伐，他摸了摸自己還在微震的圓鼓的肚囊，道：“我這次展會的最后一件作品準備得怎么樣了？”

　　M放下了剪刀，屈著身體撤到一旁，弱黃色燈光透過藝術品，沿著雪白的墻面一直落在的地面上，一只大鵬正從地平線處向無垠的天空振翅高翔。男人拍手叫絕，兩只扁豆長條的眼睛此刻已瞇成了兩條細長的線。

　　“好一個大鵬展翅！”男人滿嘴的唾液沾著獠牙，兩只眼睛瞬間冒著金幣的光輝，他頓了頓，轉回了身去，才繼續道：“一會兒我叫人來取。”

　　2

　　M是一個影子藝術品專家，不過，這只是建立在他卓越的藝術品上的評價，沒有人知道那些藝術品的真正創造者。他從一個城市游離到另一個城市，一件件藝術品擺在商家的面前，卻沒有人“欣賞”他的作品，或者說，當他呈現藝術品的那一天，也是復制品誕生的那一天。直到有一天，他來到了影子城，被一個男人看重，他終于有了個固定的住所。轉眼一年，M為那個男人贏得了名譽和金錢。而M則變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搖錢樹，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那間冬暖夏涼的屋子中，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影子——那個男人的影子——一輩子。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他獨自一人走在影子城的大街小巷中。影子城的夜晚，從夜空到地面，徹夜充斥著霓虹燈的光束。公交站處，影子們總在一道道公交車門前浮現、消失；人行道上，影子們悠閑地邁著步伐，沒有了白日的匆忙與急躁；路燈下，一對影子正相擁在一起，無視旁人的目光，享受著彼此唇間和胸口的溫度。

　　M走進街道拐角處的一家酒吧，不少影子正在舉杯拼酒，舞臺上，一個婀娜多姿的影子正在繞著一長鋼跳著令M覺得誹擬所思的舞蹈。這顯然不是M所喜歡的藝術，他喜歡看孔雀舞，那種由人類活靈活現展現孔雀行為的舞蹈——那才是一種人體藝術。于是，M搖了搖頭，一頭栽進酒吧角落處坐了下來。

　　“我想離開這。”角落處，一個胖姑娘抽泣道。她的聲音如夜鶯般娓娓動聽，又像一層薄霧般，讓人不忍吹散霧氣。

　　M看著她，沒有說話，離開這里，她能做什么呢？自從他認識胖姑娘的那天起，她就是這里的后臺唱將，前臺永遠站的是個有著瑪麗蓮夢露美貌的女孩。鮮花與掌聲永遠都獻給了這個美麗的女孩，而胖姑娘什么也沒有，哦！不，她有那個女孩給的微不足道的錢，還有鄙薄的目光，嘲笑的話語。而他又何嘗不是呢？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所以，在M來影子城不久后便遇上了她。至少，兩個影子作伴，是不會孤獨的。

　　“我一定要離開這里！這個月的合同就到期了，我要離開！這一次，沒有什么可以阻攔得了我。待在這里，我永遠都是影子，但是離開這里，我至少是個人，一個為自己而活的人。”胖姑娘突然止住了淚水，握住M的手，“你和我一起離開吧！”

　　M有些震驚，這是表白嗎？她需要他。剛剛她的一番話如針尖般刺進他的耳朵，在鼓膜處“噔噔”作響。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來影子城前，至少是個人類，一個被人鄙棄時還能昂首挺胸踐踏在別人影子上的人類。他握緊了胖姑娘的手，點了點頭。

　　3

　　月光透過茶色玻璃一路向北延伸落在了簡陋的單人床上，M拉長的身影覆蓋在行李箱上，沒有任何晃動，像被施了定術般怔怔地站著。他的手停在了行李箱的拉鏈處，眼眸深處時而透著淡淡的悲傷，時而透著由內而發的喜悅。

　　他真的要走了嗎？他真的決定了嗎？走了，他的藝術品也要跟著他埋沒于世了！但是，有個人在等著他，她需要他。

　　M的拳頭一緊，幾乎要把行李箱的拉鏈扯了下來。他轉頭看了看茶色玻璃上留下的樹斑，恍惚間，已經看到了胖姑娘站在榕樹下，淚光閃閃的孤獨與期待，而她的身影正被更大的黑暗慢慢吞噬著。

　　他的嘴角慢慢地咧開，緊握拳頭的手也松開了，目光重新落回到行李箱上。幾套樸素的衣服和一個古舊的工具箱便是他全部的家當。他如撫摸愛人般，輕輕撫摸著工具箱，帶著歉意與憐惜。片刻，他毫無猶豫地拉上拉鏈，提起行李，轉身向朱紅色的大門走去。經過白色的大理石平臺時，他不敢多看一眼，那是他藝術品誕生的地方，如今空蕩蕩的，藝術品又被那個男人拿走了。每一次，為了彌補心中的空虛，每當平臺空出時，他就會立刻在那里制作出一件更加華麗的藝術品，那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反應。但如今……

　　哪怕是看它一眼，他也是會留戀的。

　　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M突然怔住了，手落在門把上，卻無力轉動。或許，他根本就無需轉動，門把已順著軸心，由外而內地自動旋轉著。他的手心一片熾熱，瑟瑟地縮回手，緩緩后退，每一步如履薄冰，行李箱宛若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死死地抓住它的手柄，神色恐慌。大門慢慢敞開，一只閃著黑色油光的皮鞋闖入他的視線。

　　4

　　男人大腹便便地進屋后，似乎沒有覺察到M的異樣，只是一臉得意地告訴他：“‘大鵬展翅’榮獲了國際最高藝術大獎第一名，而且已經有人想要以高價買入。M，你可真是我的寶！”

　　作品被國際最高藝術大獎委員會所認可無疑是M的心中一直以來的愿望。而如今，他成功了，心中木然有一絲喜悅。然而，他的面容依舊僵硬，男人的笑聲充斥著整間屋子，巨大的身影清晰地落在墻面上。M側首看著它，看著它宛若毒蛇蛇信的長舌在腔中伸縮，透著惡魔般的貪婪和邪欲。

　　M把行李箱往身后偷偷挪動著，然而，瘦弱的身影如何能遮擋住它棱角分明的形體。

　　“你這是打算去哪兒？”男人的面孔頓時沉下，笑容抽搐的臉龐變成了一張更加不可直視的南瓜臉，獠牙，唾液，月光下的兇殘，顯露無遺。“難道你想要逃跑嗎？你以為我會放你走嗎？離開我，你一無是處。”

　　男人話音落下，一個揮手，M已被一群被黑色套裝包裹、戴著黑色墨鏡的壯漢圍住。看不到他們的眼神，所以更加地害怕，墨鏡之后又是一雙怎樣邪惡的目光。

　　“但我還是要永遠離開這！”

　　M深吸了一口氣，放聲喊出，這是他說過的第一句話，鏗鏘有力，一表心聲。是的，他不是影子，他是人，人是有聲的存在。他的這種強烈意識讓他抽起行李箱與壯漢們搏斗。男人肆意的貶詞，他聽不進；恰似筋骨折裂的痛鳴，他也聽不進；唯有那一次又一次的心聲從他微弱的聲音中發出——

　　“我要離開這兒。”

　　5

　　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三個小時……

　　喧鬧的街角，胖姑娘疲憊地蜷縮起身子，蹲坐在榕樹下，身影埋沒在巨大的黑影之中。除了低吟與最后的一絲希冀，她已無所適從。

　　“他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她的聲音在窸窣的顫葉中顯得尤為清脆，卻又如一抹薄霧在風中一觸即逝。千回百轉，她只求他能聽見。

　　月，藏匿起光輝；風，愈加猛烈；云海翻騰，直壓在影子城的上空。形態各異的人影在她的眼前晃動，由多至稀，最后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們是誰？你們抓我干嘛？”胖姑娘嘶叫著，被車上下來的兩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架起，一步步向黑色轎車靠近。她掙扎著踢動著雙腿，晃動著雙臂，打開牙關，咬向一男人的胳膊，幾次難得的掙脫而逃，卻在幾步之內，再次被架住。

　　電閃雷鳴，胖姑娘透過車窗，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她恍然大悟，再一次奮力地掙脫開兩個男人的手，跪在車窗邊，任驟然而下的雨水打落在她的身上，又同她的淚水腐蝕著她的臉龐，“求求你，讓我走，我自由了，不是嗎？我要離開這兒——”

　　“主人在哪，影子就在哪兒。你，是沒有自由可言的。”冷漠的聲音從車內傳出。

　　胖姑娘失落地跌坐在地上，一條長裙被雨水浸濕，貼在她的身上，寒氣逼骨。她將目光漸漸望向M會來的方向，然而，霓虹燈交錯之地，大雨磅礴中，他的身影終未浮現。兩個魁梧的男人再次將她架起，面對敞開的車門，她突然發出了一聲冷嘲：“影子？”然后，她毫不猶豫地將腦袋撞向車體。

　　毫無預兆，所有人都驚呆了，魁梧的男人松開了手，車內的女人目瞪口呆，而胖姑娘帶著燦爛的笑容慢慢地滑倒在地上，鮮血從她的額間不斷涌出，一次又一次地被雨水稀釋。

　　6

　　“不要！不要——”

　　M終于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一場噩夢似真似幻，他唏噓著拿手背擦去額間的盜汗，卻是一陣疼痛感牽動著全身。

　　行李箱是什么時候從他的手中脫落的，他忘了；男人和那群壯漢什么時候離開的，他也忘了。他趴在地上，任地面冰冷的溫度透過薄襯衣，刺進他的骨中，血液流淌在體內，至陰至冰。

　　M的雙眸顫動，兩片湖泊隱隱若現，因搏斗而從行李箱上斷裂而開的手柄依舊被他緊握在手中。眼前，行李箱的拉鏈早已爆裂開，衣服散落一地，工具箱翻倒在平臺邊，銀色的月光在上面撒下了嘲弄的寒光。

　　他吃力地蠕動著身軀，緩緩向行李箱爬去，在宛若枯藤老樹細枝的手抓住工具箱的那一刻，一股莫名之力在體內燃起。剎那間，他倚立起身軀，將工具箱迅速擁入懷中。背靠著平臺，以一種自以為最安全的方式蜷縮著。然而，窗外的雷鳴聲依舊讓他有種莫然的恐懼。

　　7

　　從一間小屋到一棟別墅，從固定的薪資到對半的分成。

　　這種優越的待遇終于讓離開影子城的想法漸漸地從M的意識中被抹去。日復一日，一如既往的嫻熟手法，他還是一個出色的指揮家，一個個廢舊易拉罐也依舊是他最好的樂隊成員。

　　為圓臉肥手的男人準備國際首席影子藝術品大師展，他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創作。胖姑娘如何了？他不知道，也沒再去酒吧找過她。面對她，他不知該作何解釋。有時，他會望著夜色朦朧的天空，品嘗著法國紅酒的香醇，祈禱著胖姑娘已如愿地離開了影子城；有時，他會怔怔地看著屋內一件又一件影子藝術品在燈光的氤氳中華麗的藝術投影，想起了胖姑娘在酒吧時對他說過的話——

　　“待在這里，我永遠都是影子，但是離開這里，我至少是個人，一個為自己而活的人。”

　　一番話仿佛就像她依然在身邊貼著他的耳朵說的一般，一遍又一遍。他忍不住自嘲自己，但有時也常常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不是他不想離開影子城，是他沒法離開。這么想，他的愧疚感便少了許多。

　　只是，不管愿望種子被埋沒多久，終究是在心底扎根，只要一杯水，它便可再次破土而出。

　　在一個月后的國際首席影子藝術品大師展之夜，他在展廳的角落里再次遇見了胖姑娘。她穿著一件黑白小套裝的工作制服，沒有說話，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眼里卻是盈盈的淚水。她拉著他的手，向舞臺走去。然而，他有些卻步，有些茫然，有些驚訝，直到胖姑娘從舞臺角落中推出了一箱空易拉罐，一切不言而喻。

　　8

　　M在國際首席影子藝術品大師展之夜的現場表演讓所有的在場嘉賓都嘆為觀止，圓臉肥手男人最后去哪兒了，M不知道，也沒有再見過他。只記得，那一夜，他面色慘白，在媒體的追問下落荒而逃。

　　第二天，電視、報紙、網絡全充斥著M這位真正首席影子藝術品大師的新聞，媒體和影子城的人們都把他譽為“影子人物”。不過，重重光環下，M卻連夜帶著胖姑娘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影子城。

　　關于他們究竟去哪兒了，影子城的人說法不一——

　　有些人說，M將所有的影子藝術品賣給了影子城后，帶著胖姑娘隱居了。

　　有些人說，M將所有的影子藝術品賣給了影子城后，帶著胖姑娘去治療當初她為了不再做影子而弄啞的嗓子。

　　還有些人說，M是把所有的影子藝術品送給了影子城，自己帶著胖姑娘到別處發展去了。

　　這個問題至今也始終是個迷。而M的影子藝術品全被放在了影子城的藝術館中永遠保存，開始了一遍又一遍訴說著M的傳奇故事。

自從那以后，影子城里不時會繼續走出一些新的“影子人物”，而他們都笑稱自己的這股勇氣來自于一種名為“影子藝術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