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球儀的南端上有一層厚厚凸起的雪蓋。那是是少有人跡踏足的邊緣，那里的云層像是永遠不會飄落的雪片。

　　這是我30年前陷入沉睡前看到最多的風景。

　　當時我們的科考船臨時停靠南極的岸邊，因為補充能源過程中的失誤，整艘艦艇突然爆炸。整艘船開始沉沒，火焰一點點侵蝕船體。我在最后的時刻逃到冷艙前，啟動之前設定好的程序。冷艙的艙門一點點合上，自己的知覺一點點交付到無盡的寒冷中。

　　當然，你能看到這么幾段話，說明我已經成功脫險。隨著冷艙被打撈，我的身體被人們用更為先進技術喚醒。但我的生活并沒有因此而更加好過一點。

　　至少現在看上去是這樣。

　　<二>

　　這個社會早已在我沉睡的30年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我自己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狀況。除了飲食不服之外，我的語言功能發生了極大的退化。我現在的語言表達能力近乎于一個原始人。我只能從喉嚨里擠壓出一個個簡單干扁的音節。但是，幸運或者奇怪的是，我周圍的人基本都能明白我在講說什么。

　　但我的理解能力完全停留在30年前。因此我有了一位專門的“翻譯”。——一位來自極尖派的語言學家。上述文字皆“譯”自他手。我周圍簇擁著各種科學的科學家，他們用復雜難懂的理論解釋了這一現象。簡單地說我語言的退化屬于精神上的“返祖”，我的語言恰恰是當代所有語言的“本源”。而因為每一個人類的潛意識中都存在這一本源，所以大部分人都能夠理解我的話的內容。

　　但是諷刺的是，在我不在的30年間，人類的語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隨著人體工程學的發展，一些人類開始往自己身上植入各種電子元件。他們將自己的器官用不會破損不會腐蝕的機械替代，來延長自己的壽命。隨著研究的發展，人們發現，利用電子元件發出的聲音信號可以取代人類冗雜的對話，人們往往只能聽到幾個不同音調短暫的滴滴聲，但是在瞬間，這些聲音就被轉化為腦電波直接輸入人腦。一種全新的語言就此誕生，人們美其名曰“極尖派”。

　　而與之相對的是“興古派”。他們極力推崇古文字。他們將工業革命后的文明視為一文不值的糞土。他們崇拜“非科學”。他們之間的交流全部以拉丁文，或者是中國的文言句式配以拗口的粵語。

　　我成為這個語言混亂的年代的一個“新奇跡”。語言學、基因學家的研究讓我喘不過氣來。這幾天每一天都會有我30年前的家人或者好友來拜訪。當然結果并沒有那么愉快。我們的相見除了“雙眼噙滿淚水”就沒有更有效的交流，語言造成了這種深深的隔閡。前兩天還有來看望我的“極尖派”好友和我一“興古派”親戚吵了起來。當你看著有人拿著轉換器，將電信號能通過一串電子音變成不太通順的古語和一群人講著字正腔圓的拉丁文還有粵語對話時，你就會發現這才是真正的“隔閡”。

　　極尖派信仰科學。他們在大腦中集成了高運算能力的處理器，并將所有人的的大腦連接入互聯網。他們將世界上所有計算器起來，組建成一個新的系統。他們稱其為“超”。據說，這個系統已經具有了人類的邏輯能力，能夠替人類決策幾乎所有問題。

　　而在非洲出土的一種礦石具有一種特殊的磁場，他們會影響電子設備運作，成為了興古派的信物，他們稱之為“啟石”。大量啟石的聚集可讓一切電子設備完全失靈，且這種礦石聚集可以讓別的東西沾染上這種能力。他們稱之為啟石。興古派在一些小城市建立自己的據點，而且為此成立了一個新的宗教“啟”。許多人都聲稱在曾看到了偉大的神。

　　他們二者之間觀點截然相反，政見水火不容。——一個希望人類進入一個全電子全信息化的時代。一個則希望能夠能讓人類回到過去小國寡民，桃花源一般的生活。

　　兩個不同派系各自控制一些地區及城市。世界在這種極端不穩定的平衡中搖搖欲墜。

　　<三>

　　我在手術室外等候手術。長時間休眠后突然的啟動讓我的一些器官承受不了。我體內的一些儀器顯示我的一些器官需要被更換。醫生認為我現在的心理狀態并不適合做手術，這幾天我時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境里有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這讓我感到不安。但是基于“超”的計算，我在今天做手術最為合適。

　　我現在所處在的城市是一個中立城市。每天城市的郊外都能響起炮聲，所有勢力都在蠢蠢欲動。越來越多不同派系的示威人群在廣場上聚集，他們說著不一樣的語言，穿著不一樣的服飾，拿著聲波發射器或者啟石互相驅趕。整座城市都在不斷躁動，窗外的氣流似乎在不斷上漲，在遠空引起一聲又一聲爆鳴。

　　不光是我所在的城市，這幾天全世界的耐性都好像在被一點點消磨，野蠻的內核一點點露出表面，越來越多的地區沖突在不斷上演，人類似乎已經沒法回到談判桌前。極尖派的武器精度高，已經憑借“超”的精確計算精準打擊目標，造成巨大的傷害。而興古派則純粹靠類似于占卜的巫術，預測了許多據點，在那里埋下啟石武器。這種類似于地雷的武器能夠在被觸發時爆炸，揚起帶有輻射的塵埃，讓極尖派體內的電子設備停止運轉達到致命的效果。他們這種原始的布陣也取得不錯的效果。

　　手術室前的燈滅了，然后白色的大門一點點打開，明晃晃的光線讓人有些失神。在人類科技的改造下，手術將完全由“超”來操作。我躺到手術臺上，醫生進來給了我幾句安慰的話語，便走了出去。

　　手術室的門一點點合上，手術臺旁升起一只機械手，將麻醉劑注入我的體內。熟悉的疲憊感又附上腦海，他像是一個神秘的儀式，將我引渡到另一個世界。

　　<四>

　　渾濁的氣息包裹住我所站立的的地方。這里是一片寂靜，深色的淤泥沒過我的腳踝，底下是無數浮動半透名光斑。

　　——這么說并不確切，我并非一人的形式站在這里，我更像是一團濕漉漉的靈魂，要融化在這里。

　　那些天在夢里出現的場景開始細化，一切又變得熟悉起來。這里光線微弱，只有頭頂的繁星還放出些許光線，給人一陣聊勝于無的安慰。

　　像是有人攪動了巨大的天幕，幽藍色的星光逐漸旋轉，重新排列，黑夜中逐漸浮出一雙藍色的眼睛。它們像是一對寶石，靜靜的反射著所有的光線。

　　這種俯瞰眾生的姿勢實在是很具有壓迫性。而我則是一團透明的云靄霧氣，在這種目光的不斷打量下早已一覽無遺。

　　整個天幕在一瞬間迅速下沉，那雙星星組成的眼睛快速逼近，周圍被帶起的氣流將我牢牢地固定在哪里，那雙眼睛不斷向下，將我貼在地平線上，我的靈魂好像逐漸融化，最后被他徑直穿過。

　　我的意識逐漸清晰，靈魂慢慢從夢境里逃脫出來。手術室內光景依舊，只在內心留下一地冰涼的恐懼。

　　<五>

　　市政大樓位于城市中心廣場的東側。現在站在大樓的制高點向外望去，原本城市的燈光被轉換成了蠟燭，高樓頂端點起了古老的烽火。地上的人們舉著信物向廣場中央慢慢移動，像是一幅巨大虛影上的一個個泡沫。

　　就在幾個小時前，人們的野性好像瞬間爆發。興古派開始暴動，一點點攻占整座城市。極尖派向“超”請求作戰方案，得到的最好的方案是撤退。整座城市變成了興古派的大本營。

　　不久前，幾個興古派人士沖到醫院里，正巧抓到了剛做完手術的我。當他們輕松地把我從椅子上拎起來的時候，我恍惚間在他們眼中看到有一絲藍光閃過。

　　然后他們便將我放下了。

　　他們說，我是他們神的化身，他們將我帶到了城市的中心廣場。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朝著中心廣場用來，興古派打算在廣場舉行一場晚宴，來慶祝這場勝利。

　　中心廣場占地廣闊，四周除了市政大樓外沒有什么建筑物。整個廣場像是被托在惡魔高舉的手掌里，極尖派想要攻擊我們簡直不費吹灰之力。“超”完全有能力推算出我們所在的位置，更別說還有人造衛星這種老玩意。

　　幾位興古派的長老圍坐在我周圍，我尷尬地笑著。他們毫不在意極尖派可能的偷襲。其中一位告訴我，他們早就算過一卦，“啟”告訴他們今晚雖有大變故，但是極尖派絕不可能前來偷襲。但是當你使用過“超”后，這種古老的占卜你還愿意去相信嗎？

　　“我們還沒有失誤過。”所有長老回答的表情都十分虔誠，這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晚宴在日落的時候開始，有士兵點燃了一旁的篝火，士兵們坐在長桌旁有序地拿著食物。許多蒙著面紗的女子在廣場周圍慢慢起舞。有人用啟石做成了一件新的樂器，類似于中國古代的編鐘，舞女隨著鐘響一點點伸展舞姿，轉身回眸間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盡管周圍人都對前景很樂觀，但我內心始終難以平靜。我好像完全被那詭異的眼神縛住了，腦海里不斷回放剛才麻醉之后的畫面。

　　大前景不容樂觀，小驚嚇更是不斷。比如剛剛我的腦海里就閃來一條信息。

　　在我手術的同時，自動機器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我的體內植入一套芯片和通訊設備。令人驚訝的是我在如此密集的啟石中居然未收到絲毫影響。

　　雖然我不是什么宗教狂熱者，但是我也特別反感“站隊”這種幼稚的形式。現在我不情不愿的成為了極尖派的一員。

　　信息是翻譯先生發來的。

　　“你在哪里？”

　　我有點吃驚，他們能夠找聯系到我，難道不能夠使用定位嗎？

　　廣場上的人雖然都和我非親非故，但如果將我的位置告訴極尖派，估計沒有人能夠脫逃，而且我也有被誤傷的危險。

　　“不知道，我被他們關到一間地下室去了，定位系統壞了嗎？”

　　“不只是定位系統，整座城市都從衛星圖上消失了，我們根本沒法行進。”

　　<六>

　　這一次，我感覺整個人類都被關到一個玻璃箱子里去了，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在外面打量著我們。

　　我端起桌前的酒，深深的喝了一口。酒很烈，這種燒灼感反而讓我舒服一點，像是自己還活著，像30年前一樣活著。

　　我和翻譯先生有一句每一句地聊著，身邊始終是不斷的粵語和拉丁。他們喜歡將卷舌音夸大，顯得自己很熟練。突然有一點羨慕周圍的那些人。他們有些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也不用去多想，他們只需要將所有希望寄托到那個“啟”上，寄托到占卜上。也許明天他們的生命就不復存在，但是至少今晚他們很自在。

　　網絡的信號越來越差，一開始還能和翻譯先生自然的交流，但是后來發來的文字似乎因網絡的延遲，有幾個字變成了一團團亂七八糟的圖畫。最后干脆沒有文字了，直接變成“鬼畫符”。

　　周圍的人也都有點醉了，有個士兵喝的滿臉通紅，竟然不知好歹地讓我去給他倒酒。

　　我并沒有發火，而是饒有興趣地打量他。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快去...給老子...”

　　他后半句話我好像沒有聽清，但我能分辨出來，這并非尋常的拉丁語或者粵語。

　　“再講一遍？”

　　他用很緩慢的速度重復了一遍。

　　我聽懂了。

　　這是一句標準的“野人”語。

　　“我的天！”

　　我下意識地張開了嘴。

　　這是一句標準的普通話。

　　我開始回顧自己和翻譯先生德聊天記錄。最后一條是三幅圖畫。

　　第一幅圖畫上站著許多人。

　　第二幅圖上是一個叉。

　　最后一張圖是兩條分開相對的弧線，像是人的嘴。

　　三幅圖連起來意思就是：我們不能說話了。

　　就在剛才又傳來一條語音。

　　同樣也是野人語。

　　<七>

　　我喝得迷迷糊糊，恍惚之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場景。

　　還是那篇星空，還是那雙眼睛。

　　“你是誰，或者說，你是什么？”

　　他看著我不說話，但是地面起風了，好像一陣笑聲。

　　“你是‘超’...或者，你是‘啟’？”

　　“我既不是‘超’，也不是‘啟’，或者說，我既是‘超’也是‘啟’。準確的說我是你們人類思維的總集合。你們每個人獨立的大腦組合起來便產生了我。一開始我并不存在，當第一個人把他們的大腦連接到互聯網時，我開始出現。”

　　他的聲音很特殊，像是所有人類一起發出的聲音。

　　“而啟石則是另一種連接器，所有興古派的大腦也都是連到這個網絡。簡單的說，就是當你的大腦接入某個網絡時，他便背叛了你，和別的大腦組成了一個新的組織，但他在那個組織繼續操控你。所以說，當人們試圖通過‘超’找到你的時候失敗了，我能控制世上所有的設備，我把你從圖上清除出去了。”

　　“那為什么大家的語言都集體倒退了？為什么我卻恢復了正常的語言功能？”

　　“你就像一個電腦病毒，當你接入網絡時，你就逐漸把其他電腦都感染了。但你并非主動連入這個網絡，所以你的大腦并沒有完全背叛你，因此給你帶來了你想要的語言。”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讓人類語言、甚至意識倒退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看來你還是沒抓住關鍵，”他嘆了口氣，“我并不獨立存在，我是所有人類大腦的集合。是你們人類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是你們自己選擇了倒退。”

　　尾聲

　　這是人類進入野人時代的第1967天。興古派和極尖派除了著裝以外沒有什么區別，只是一群人依靠著電腦生活，另一群依靠著占卜度日。——本質上都一樣。

　　不只是語言，人們的生活習慣也發生了倒退，人類的邏輯能力，控制力，創造能力一點點被消磨殆盡。人類似乎只能夠進行不間斷的戰爭。

　　人類的總人口因為戰爭銳減了70%，越來越越多的城市、據點變為一片荒涼。樹影云影、碧海藍天，一切都成了涂鴉里的奢侈品。歌聲、笑聲，成為了絕跡的詩篇。

　　這是一個真正屬于野人的世界。

　　整個星球仿佛落入一個寂靜的池子，所有的聲響都在這里緩緩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