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身體里有另一個自己嗎？林小松有次和媽媽聊天的時候這樣問她。媽媽給了回答：“可能有，你控制不住嗎？”

　　林小松很快忘記這個對話，當天下午兩個人便因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林小松時常在和媽媽吵架過后回想吵架的內容，這個記憶其實并不很深，過一天的話很快就會忘卻，林小松有時候也會感慨自己是個不記仇的人，所以林小松必須在爭吵完后馬上回憶，這種回憶對她來說并不好受。回憶從什么地方開始，不能多也不能少，回憶很快結束，有時候她會覺得愧疚，有時候她會覺得愈加氣憤。

　　完善一個人到底是以什么為目的呢，成熟，包容，還是尖銳。不管是哪種，林小松還是完善了自己，她變得尖銳，這種尖銳總是在一些瑣事上表現出來，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在各個方面上顯得尖銳。

　　林小松在小學的時候學會了反義詞，爸爸送了她一本反義詞字典，里面有很多反義詞，冷和熱，美和丑，真和假等等。但是她一直都理解得不夠透徹，人類的字典是本最難懂的書，她當時就開始覺得甚至比數學試卷后面的奧數加分題還要難懂。她對言語難以捉摸，她覺得言語有方向有力量，言語很自由又好像被束縛著不能動彈，人類都太微弱，根本無法掌握。

　　“喂。”

　　林小松在黑暗中叫了一聲，身邊的呻呤聲停止了，她將視線繼續轉移到手機屏幕上，屏幕的光照亮著林小松的臉，這是房間里唯一的光，但是除了讓她看見屏幕上的畫面，房間里其他的任何事物她都看不見。

　　這是第五天和外婆一起睡覺，之前林小松有跟媽媽反對，但是結果還是接受了和外婆一起睡覺。外婆年齡很大了，身體一直不好，睡覺的時候經常會發出疼痛的呻呤聲、咳嗽聲和低低的喘息聲，林小松盡管視線盯著手機仍然不能忽略那些細微的聲音，這些聲音讓她漸漸的心煩意亂，背對著外婆身體向床邊上移了移，聲音停止了一會兒，接著又是低低的喘息聲，在安靜的房間內格外刺耳。除此之外她還聞到外婆身上的味道，雖然每天晚上都洗澡但是仍然可以聞到那股味道，想起小時候經常抱著外婆睡覺，她的懷抱溫暖，讓她想久久的依靠，如今她卻聞到一股讓人厭惡的味道，這種味道說不出來的難聞。她盡量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手機屏幕上來，很快她看到個有意思的帖子，注意力集中了過去，但沒過多久，身后的外婆又咳了起來，強烈的咳嗽聲讓整個床都有些震動。

　　“你怎么又咳了？”

　　外婆沒有說話，仍然還在咳，林小松有點后悔剛才自己不耐煩的聲音，準備按亮床頭的燈起來看看。外婆拉住她，喘了著氣停止了咳嗽：“睡吧。”

　　她的手掌火熱火熱的，感覺要燒傷她的胳膊，外婆松開了手，兩個人沉默著，外婆的呼吸聲慢慢低了過去。

　　凌晨四點的時候林小松睡著了，手機還亮著，早上八點多的時候她還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翻衣柜的聲音，還有外婆的聲音，反反復復的“怎么找不到了？”的話語。

　　林小松實在忍不住了，睜開眼后了一句：“你到底在找什么，自言自語的？”

　　“那件藍色的襯衫！”外婆稍微提高了點音量回復道，“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找個東西就吵到你了！”

　　“你昨天不是洗了嗎？窗戶上！”林小松扯過被子蒙住頭，外婆過去取了衣服下來，動作緩慢，她聽到外婆開關窗戶的聲音，聽到外婆走向房門口，“你能不能動作快點！我要睡覺！”

　　“晚上總是不早她點睡，第二天又睡到中午。”外婆碎碎的念叨聲，林小松已經懶得回應了，很快又再次入睡。

　　起床的時候的確已經是中午的，她爬起來刷牙洗臉再坐到電腦面前去，除了上廁所她基本是不會移動自己屁股的，她很討厭有人在她房間里走來走去的，有時候外婆進來拖個地，動作緩慢，她移動個腳都會莫名的不耐煩和發脾氣。

　　“你能不能快一點！故意的吧，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林小松說想一個人待著，她說完又后悔，地板拖得很干凈，她把腳放在還有點濕的地板上，瓷磚都可以映出自己那張還皺著眉的臉，她想立刻改變這副表情，但是厭煩這種情緒好像已經長在了她的臉上。外婆慢慢的離開房間，她從心底厭惡自己和這種情緒，但是卻不受控制。

　　外婆晚飯的時候還是會叫她吃飯，她、媽媽和外婆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林小松總會想著減肥把外婆本來盛好的飯倒掉一半回電飯鍋，外婆說那么小一碗怎么會吃不完，媽媽說叫你吃個飯你像個祖宗樣的伺候你還不好好吃，林小松什么都不說，她沒辦法和媽媽和外婆解釋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渴望的瘦，有時候林小松甚至飯桌上去都不去，挑剔著說怎么今晚又是這些菜，難吃死了，媽媽就說：“做你喜歡吃的菜，你也只是吃那么一點點。”

　　飯桌上的爭吵其實在長大后變得逐漸減少，小時候姨夫一家和自己家一起吃飯，媽媽會在飯桌上不停的當著表哥的面批評指責自己，比如“你哥哥多懂事給大人們盛飯，你就只知道等著張嘴巴”，會批評自己一天內做的很多事情，甚至無法想象大人們能在指責起來的沒完沒了，能把很久以前的事都翻出來說，親戚們會一起大聲的笑，林小松小時候是真討厭媽媽的，也討厭那些嘲笑自己的親戚們，后來慢慢長大了，有次和媽媽吵架，她說:“你和親戚們在一起就沒有話題聊天嗎，非要以我為話題嗎，那還往來什么！”這樣的爭吵多了后，媽媽就很少再拿自己為話題說了。

　　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媽媽什么都沒說，也沒有像前幾次提出離校的時候反復問自己“想好了沒有”，林小松很討厭別人和自己說你要想好，她害怕自己會動搖不定，因為對方說了什么而改變，但是這次她做好了去反駁一切的質問時，媽媽卻什么都沒說。她什么行李都沒從學校帶回來，回來的開始那半年里林小松感到特別心安，甚至覺得媽媽也變得善解人意了很多。媽媽什么都沒說，但是不代表周圍的人不會說，比如外婆比如親戚們，沒事就湊一會自家長別家短的談論，林小松知道他們肯定在自己背后議論了很多很多，但是她害怕媽媽也會有天來說“你當初為什么這么任性”，“你這樣不行”，“你有沒有想過改變什么”之類的。

　　“你那個新舅媽可以給你介紹個工作。”直到外婆出現在房門口說。

　　“我不需要。”

　　“你都這么大了，又沒去讀書，找點事做不好嗎？”

　　“這不是我想要的。”林小松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外婆根本就不可能理解這句話，她甚至自己都解釋不清楚。

　　外婆哼了一聲：“你真是不懂事，大人是為你好。”

　　“說了不需要，沒有別的事情就出去。”她想立馬結束這種無聊的對話，即使覺得堅定的語氣可以度過這場對話，但她覺得有點難受，外婆卻好像根本不想結束談話。

　　“你怎么就是這么不聽話，你真是一點也不識好歹。”外婆一直在說，她急促而喘息著的語氣，讓林小松覺得氣憤，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直到外婆離開，她過去關緊了房門，靠在門上開始哭。她想，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之后外婆以這類的話題找她說了很多次，兩個人開始爭吵，甚至有時候她不說話，外婆就一直在旁邊碎碎念，言語的沖擊力甚至不需要對話，林小松一次比一次厭煩外婆，后來只要看到外婆來家里就立刻出門。林小松想外婆可能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大家都在變化，大家總是膚淺的認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不會再有所改變，但是外婆真真實實的在變化，外婆不再是小時候自己做錯什么事都袒護著自己的那個了，外婆也會因為她的成長而變化，變成對她要求不斷頑固的糾正她的那個人。

　　媽媽還是親自來找她談話了，兩個人的對話讓林小松覺得全身像火焰般的灼燒，急于逃脫這場對話。

　　“我聽你外婆說了。”媽媽遞過一個蘋果給她，坐在她身邊，“你怎么想的？”

　　林小松沉默不說話，她握著鼠標在電腦桌面上點來點去，她能說什么，她厭惡這些對話，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對方，解釋給對方聽并且讓對方能夠繼續放任自己？

　　“你也這么大了，上次提議你去讀個大專你也不愿意，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善于解釋的人一定都很任性。林小松還是沉默，她知道如果一開口解釋的話，一定就是自己的不對，不理解家人的辛苦與好心。

　　“別看電腦了，轉過來看著我，我花錢給你買電腦不是讓你對著電腦和我說話。”媽媽的聲音一下提高起來，林小松轉過身看向媽媽，媽媽很久之前染的黃頭發靠近頭心那里有點掉色了，黑黃黑黃的，其中還有白發參雜著，很是難看，眼角爬滿了皺紋，像一條條巨大的深溝，皮膚像快要枯竭的黃葉子，干巴巴的黃色，林小松害怕這樣看著媽媽。

　　其實孩子們都厭惡大人們以不斷炫耀的教養方式對待自己，比如“你這次能上重點高中還不都是因為我！”“你又和同學打架，最后還不是要我到學校來處理！”“你學習這么差，我花這么多錢供你讀書是為了什么！”誰也沒有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強迫自己父母一定要送自己去重點高中，一定要為自己闖的禍擦屁股，學習一定要好才能回報父母。林小松一直都這么認為，雖然自己一定有錯，但是自己從來都沒能決定什么，但是真正面對媽媽的衰老的時候，一瞬間發現自己正在犯錯，錯在要以現在這樣的姿態來面對媽媽，錯在明明可能知道自己錯了但是無法回應媽媽，給出一個好的解決煩惱的辦法。

　　“說話呀！”

　　“你別逼我好不好。”林小松說。

　　“你已經在家待了快一年了。”林小松可以聽到媽媽說這句話的懇求聲，她想哭，但是要忍住，比起自己哭她更害怕媽媽在她面前哭，兩個都手腳無措的女人是不是最后就要抱在一起哭了。

　　最后離開自己房間的時候媽媽說“你好好想想”，林小松真心開始覺得抱歉。

　　接下來的日子媽媽很少在和她說這類話題，外婆也很少過來了，林小松每天生活依舊，發微博說：“你們適合努力奮斗，我可能只適合好吃懶做。”她想這樣告訴自己心安理得一點，“努力”這種詞匯以前常常掛口邊，現在好像怎么也沒辦法再對自己說：“林小松，你努力呀。”

　　生活突然停下來了，林小松卻還在隨著時間針往前面走，一個有著滑輪的行李箱一下變成了沉重的手提箱，雖然分不清楚上坡和下坡，但是林小松覺得日子過得都很難。七月初的時候，一直等待的《不求上進的玉子》在國內有了資源，林小松坐在電腦面前看了兩遍，第一遍感同身受，第二遍開始羨慕，她也希望自己也能有勇氣的告訴身邊的人“時機到了我會行動的！”但她沒這個膽量說這種話。四季過去了，玉子在變化，開始找到新的刺激信號，而自己也經過了一個四季，她卻還不知道自己將要尋求什么。

　　下午的時候媽媽下班回來，在樓梯間里一直倒騰著，她出去看到媽媽清出一堆喝完的瓶子廢報紙。

　　“看到小區門口有收廢品的，等下你可以幫我把東西一起搬下去賣掉嗎？”媽媽轉過頭來看著林小松。

　　“好。”她抱著重重的報紙和媽媽一起下樓，這種舊小區樓層只有六層沒有電梯，林小松穿著人字拖抱著報紙往下沖，媽媽在后面喊“你慢點啊”。外面的太陽毒辣得要命，沒走幾步背上就被汗水濕透了，林小松卻抱怨不出來什么。

　　“喏。”媽媽把一張五塊錢遞了過來，“一人一半，總共剛好十塊錢。”

　　林小松愣了一下，傻傻地接過錢。

　　“我們母女生活在一起這么就久，吃什么用什么都是一人一半，以前就算我做的有什么不對的，但都是希望你過得好，我也沒有想強迫你去工作去讀書的意思，但是不想看到你每天這么過日子。”媽媽邊走邊說，可能是天氣太熱的原因，視線一直模模糊糊的讓林小松看不清楚媽媽的表情。

　　她拽著那五塊錢說不出話來，林小松那一刻真想鼓起勇氣對媽媽說讓我試試吧，但是還是無法說出口，身體的那個自己可能太過警覺，想說的話再最開始就全部打起了退堂鼓。她對所有的對話交談敏感及警覺，甚至拒絕回答和聽其說話，她的尖銳還在，但是她無法再用這種尖銳去編織語言來平衡自己，所走的路像是抹了一層油，她不停的摔倒，也沒找到新的方式快速走完。

　　無論如何，林小松還是無比虔誠的祈禱著，祈禱著自己也能有天像玉子一樣也擁有了新的刺激信號，以前的自己可能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會有天面對自己生活方向的窘態而發呆不止如何前行，但現在她依然緊握著她所有的尖銳堅守陣地。

　　林小松任性的渴望著，也任性的浪費著。時間可能有天會慢慢磨變成一根能刺穿一切的針，刺穿她所有的迷茫和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