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ONE
山崖上有塊搖搖欲墜的石頭。
就像陽光照不到的深山野谷,小山村里的白晝如同深夜,城市里的萬火通明,在這里是找不到燭火的寂靜。習慣坐在頂樓旋轉餐廳的時尚女子,用上帝的眼光俯瞰這個遼闊的世界,貧窮的矮房永遠是一個視覺的盲點。
美與丑,期待與失望,背負,然后徹底失去。
這似乎是這個平行世界里僅有的定律。
他不是上帝,也不是偶落凡塵的天使;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視覺領導,也不是手握千金的富闊。他,甚至不是一個正常人。他,只是陌生人眼里的笨孩子。
他活在和高度發達的城市平行的世界里。很小的時候,過度的驚嚇和連續的病痛,讓他作為正常人的能力持續走低,時間用磨輪磨光了他對自立的理解,用膠水膠合了他與外界的關聯。病床一日,對于這個快節奏的世界,便是十年。病會痊愈,傷口可以縫合,失去的十年,卻早已不見蹤影。
你不知道,因為你不曾體驗。如果你在撒哈拉的沙漠里走過,你會體會干渴的感覺,未來的你會在街頭遇到不幸孩子的時候,遞給他一瓶寄予生命的水;如果你在冬季夜晚的街頭把報紙當作被子抱著入眠過,你會懂得無助的感覺,未來的你會在看到賣命演唱的歌手的時候,遞給她一枚象征希望的硬幣。你有觸手可及的水,所以不必體驗走過茫茫沙漠尋找綠洲的寂寥;你有厚實溫暖的棉被,因此無需懇求路人給你一張看完的報紙。
我們都有揮霍的資本,我們都把觸手可及的東西擱置,我們沉迷在這個霓虹閃爍的世界里,我們用一種只能被自己看懂的方式生活。我們被當作鉆石美玉,被稱作黃金螢石。我們的夢想用金錢達到,我們的感情用金錢成全。
而他,只有一個貧窮的家,只有一張張無力償還的欠條。他最寶貴的東西,只有一支筆,一只計算器。水泥磚墻,三級地震就可以輕易催倒,他卻在這里,活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活在這個貧窮的村子里。
不能讀書,因為屢遭拒絕;不被認可,因此與世隔絕。學校本是成全夢想的寓所,卻變成覆滅希望的冰雪;老師,本是幫助學生成長的臺階,卻變成縱容姑息嘲笑的禍首。就算不正常,也不能被嘲笑,自尊與生俱來,讓他逃避上學,讓他懷揣自己的能力,永遠地活在陽光撒不到的山谷里。
這是一塊石頭的命運。
山崖上的石頭,望著遙不可及的天際里的星星。就像窮人仰視富人,群居動物羨慕獨居生物,就像怨恨火車站里的骯臟與擁擠,就像向往飛機場的干凈與舒適。但石頭,總是石頭。灰色的頭,灰色的身體,卻沒有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行走的雙腳。
他在山崖上搖搖欲墜。
他在生活里尋找著他自己的方式。
后來,有了那么一天,他的名字被印在大屏幕上,他終于被世人發現,他終于不用再遮掩,他不再只是個外人不懂的怪物笨蛋,也許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另一個人在流淚,那個人不被金錢腐蝕,不被鉆石的光芒誘惑,他們只是真誠地流淚。
沒有誰擁有上帝的視角,女媧用來補天的也是石頭,金錢、鉆石、水晶,它們都是石頭。
而我們,自認為高人一等的所謂正常人,卻被這般假象迷惑了眼睛。我曾想過,是否不正常,就可以被驅逐,是否不一樣,就可以被嘲笑,是否貧窮,就不能追求夢想。
答案都是否定的。
所謂不正常,所謂不一樣,所有的定義都來自于定義者的主觀思想,都來自于被既定的另一面。不正常,不一樣,其實也許就是不平凡。
天上的星星脫離軌道后也可能墜落到這個星球上,它也許不再會發光,它也許會變成灰色,會失去主宰命運的權利,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仍是那枚星辰。
你知道嗎?星星是握在上帝手中的石頭。
我想,如果是真的,那你一定是那墜落凡間的星辰,周煒。
PARTTWO
父愛如山。好像是有人這么跟她說過。
小時候還有一條窄胡同,女孩就住在那里。男孩每次跑著經過的時候,女孩總覺得他會變成一簇流星,刺向胡同的盡頭。那里有一個男人等著他,男孩奔跑著投向男人的懷抱,女孩只要轉眼望去,就能看到男人蹲下來,微笑接住跑來的男孩。
舉過頭頂,好像那真的就是一枚閃亮的星辰。
星辰掛在浩淼的宇宙里。男孩告訴女孩他的宇宙叫做“父親”。
“怪不得我不喜歡奔跑。”女孩對男孩說。
“為什么?”男孩并不明白。“那你喜歡什么?這么跟你說吧,嗯……我未來想做一個科學家,一個醫生也行,但我更喜歡跑步,我覺得那樣很棒很酷,我爸爸會支持我的。”
女孩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被光線模糊了的巷口,最終沒有說話。
五年后,他們都到了上中學的年紀。
男孩依舊喜歡奔跑,因此他的父親把他送到千里之外的體校,為了此次遠行,他的父親可以說是操碎了心——女孩總是能在每個晨曦初現的清晨和每個星光傾瀉的夜晚看著男孩的父親從窄巷里進進出出。女孩也明白,男孩就要走出這條狹窄的胡同,男孩就要去追逐他的夢想了。從胡同口到胡同最后的那堵墻,長達14年的奔跑,終于在14年后的這一天,有了逆轉——男孩終于從窄胡同深處的家奔跑到了外面的世界。
男孩拉著行李從胡同深處走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小聲問了一句話。女孩依舊沉默不語。男孩嘆了一口氣,最后自語喃喃,轉身離開——向巷口走去,向他的夢想——成為優秀的跑步隊員,大步走去。
女孩看著男孩的背影,流著淚雙手合十許了一個愿。
“因為他是流星啊。”
男孩去了遠方,流星與地球擦肩而過去了另一個星系,如果是流星,到哪里都會閃光的。女孩這么告訴自己。可是她不同,她不是流星,她只是石頭。她沒有一片屬于她的蒼穹,她只有一個被父親遺忘的家——那就像一片廢棄荒蕪的土地,而她是唯一一塊躺在土地上被遺忘的石頭。14年任憑風沙吹蝕,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能清晰看見流星劃過深藍夜空。流星的到來有周期,流星的這次離開,石頭就得再等待一個輪回。
女孩也有夢想,一顆地球上卑微的石頭也會想變成一簇閃耀的流星。但她沒有錢,她沒有疼愛她的父親,她只有需要她照顧的母親,只有需要她輟學擔起的生活重擔。
她想變成流星,但她的想法并不重要。因為父親認為女孩只是一塊沒用的石頭,因為母親需要她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因為生活的瑣碎積壓著她、現實的悲涼侵蝕著她、命運的冷水沖擊著她,所以她只能是一塊石頭,也必須是一塊石頭。
父親總是早出晚歸,醉醺醺地掛著一身的狼狽。女孩有時候看著她父親的胸膛,會有想沖上去抱一抱的沖動,那是一種14年里總是作祟的沖動,她想感受一下那樣的溫度,同時,她也想和男孩一樣,感受奔跑的時候在耳邊刷刷倒退的風的聲音。盡管綿長細碎的渴望在女孩的心里長出了一道烏鵲架成的銀河,但她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知道父親一定會不耐煩地推開她,告訴她接下來應該去做什么家務活,她知道,也許她在很小的時候嘗試過,雖然女孩已經不太記得了。
女孩還記得她對男孩說過她不喜歡奔跑。沒錯,她不喜歡奔跑——她認為奔跑會讓她被迫過早地接受某些事實,總之,她喜歡低著頭慢慢地走。她想慢慢走,走到家門前再抬頭——她多么希望家里有父親微笑地等著她——每次這么希望的時候,她就會暫時忘了自己是一塊卑微的石頭,每到這種希冀越來越膨脹的時候,她會忘了胡同盡頭的那枚流星——但是這樣的希望從未實現過。
而現在,男孩走了,流星離開了,但生活還是要走下去。時光載著女孩平緩的心跳,順延著女孩的生活軌跡,一點一點地向未來挪動著。舉步維艱,這期間的風風雨雨,作為石頭,她無力翻身,便只能忍下心來孤獨承受。
誰知道,十年,是一個多么漫長而瑣碎的過程。
女孩依舊在窄胡同里,石頭依舊在荒蕪貧瘠的土地上。
十年后的某一天,女孩接到了男孩打來的電話。男孩告訴她他的近況,告訴她他終于在省運動會上摘得了夢寐以求的金牌,他告訴她他成功終于追上了夢想的腳步。
他問她過得怎么樣。他隨和的語氣就像重新對她說了一遍10年前離開時問她的那句話——“你也會去追求你的夢想對嗎”。
男孩并不知曉,在他離開窄胡同的那一天后,女孩再也沒有流過眼淚。但這一次,男孩問她是否實現了夢想,是否過上了好日子,她在電話的那頭卻幾乎眼淚決堤。
男孩沒有再問,電話的兩頭都是難熬的沉默。
快要掛電話的時候,女孩終于開口,她告訴他:“流星沒有再出現過。”
“你還記得九歲的時候我問過你,你為什么不喜歡奔跑,我問過關于你的夢想,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答案,而如今24歲的我們都已長大,我知道頑石如你,夢想一旦成形就難以改變,你希望有一個如山一般可以依靠的臂膀,事實卻是你被這個尚未出現的臂膀束縛動力,你希望有一個完整美滿的家庭,但你卻把你的夢想的完成寄托在你的父親身上。我看得出來,是的,連我都看得出來,而你卻被自己鎖在自己的迷魂陣里整整24個光陰。你應該去追逐你的夢想,而非在這個胡同里窮盡此生,你不該一直認為那都是你父親的錯,你知道嗎,你只是不敢跨出這一步。”
十年里,女孩的夢境中總是有這樣一幕不變的戲碼。
巷口籠罩著乳白色的霧氣,光從巷外的某個聚光點射來,男孩最終拉著行李轉了身,輕輕地說,如同自語:“你應該去追逐你的夢想,美滿的生活,要靠你自己。”
女孩抬起頭。
當晚的夜空,沒有流星,只有幾顆石頭散著微弱的光芒停在天空中。
男孩告訴她,這些看起來不會動的石頭其實在不停奔跑。
后來女孩知道了,原來那些會發光的石頭叫恒星。
你是星星,你是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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