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姐姐

　　我有一些愿望。

　　姐姐今年考大學了，我坐在酒席中不知所措。大人們如魚般穿梭在酒桌之間，我看著姐姐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無色的酒。姐姐是不喜歡喝酒的，連聞都聞不得。但是為了姨媽和姨父的應酬關系，她也不得不選擇端起和放下，往身體里注入使人昏迷的嗆人的液體，混合在血液里陪她一起哭泣罷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原本是好事的慶祝宴會，隨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傳承，里面會摻雜越來越多的是是非非的面具，大約所有人都在假惺惺的笑著，笑得仿佛人造鉆石落在他們眼睛里一般明亮開朗。

　　借助酒精的作用，姐姐去廁所里嘔吐了一地。她終于一個人安靜的坐下來，看到我躲在門后，招招手要我過去。她要我不要告訴姨媽，不要告訴其他人。姐姐的臉慘白得如同包裹著衛生紙一樣，小小的才六歲的我其實也懂得很多。

　　他們都愿意說過了十八歲都是大人了，在我這個年紀看來十八歲是我的三倍，的確很大。但是分割太明顯，像是十八歲生日前還是個小孩子，過了一天會在你眼前突然高速生長變成一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姐姐已經滿了十八歲，她只是不停的笑著，沒有去KTV，也沒有去和好朋友一起逛街，她能做的就是穿著漂亮的裙子陪著姨媽和姨父在高檔的餐廳里與那些前來祝賀的中年人碰杯，微笑。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有些虛偽，我不喜歡。

　　姐姐的成績一向是我們家族的驕傲，往往這樣的優秀人物也承受著不一樣的壓力。很自然的為了父母的期望選擇了政治方向，而姐姐喜歡的是中醫。她在窗臺上種過幾盆我不認識的花花草草，后來全被姨媽摔了，說是影響她學習。

　　我有時覺得姐姐好可憐。

　　我沒有姐姐那樣優秀，我才讀小學一年級，我還在認識那些可愛的拼音與漢字，因為我特別喜歡我們語文老師。她特別幽默，布置的作業也很少，她的課堂總是輕松自在的。她有一個小女兒，每天中午和她一起在學校食堂吃飯。小女兒還只會嚶嚶的叫喚，吃著漿糊般的稀飯和胡蘿卜丁，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看到我們去逗她還會咯咯的笑。語文老師在夏天常常穿著一襲淺色長裙，栗色的頭發就像廣告里一樣飄柔自信。她很年輕，所以很自然的能融入小孩子的世界。我很信賴她，還覺得她是僅次于我媽媽的漂亮女人。我還想如果我是個男生，我將來長大了一定要追她。

　　可是這一切我都想得太早，或者說我生得太遲。

　　姐姐在年末的時候帶著我出去吃燒烤。她一個勁的嗦著肉串，我不太會吃辣，就看著她。姐姐吃得淚流滿面，我以為她是辣得嗆到了眼睛。她跟我說她喜歡一個男孩的故事，她根深蒂固的男追女才是正道的思想使得她從來沒有任何主動進攻，她只是一個勁的跟在男孩身后，遠遠的看著，在他發現自己時又倉皇的逃走。姐姐的一個同學對著男朋友死纏爛打才得到所謂的在一起，姐姐不想這樣，姐姐很在乎自尊的問題。我說我還不太懂他們之間為什么有那么多復雜的關系，姐姐輕蔑的笑過。可我分明也看出了無奈。

　　姐姐辣得嘴巴像涂滿了大紅色的口紅，讓我想起了我更小的時候和姐姐一起偷拿姨媽的名牌化妝品和高跟鞋的故事。大概女生在不夠格的年齡都會想嘗試一下夠格的事情。我和姐姐穿著鑲滿水晶的高跟鞋踉踉蹌蹌的在房間里擺姿勢，努力想拍出影樓的藝術照的感覺。亮晶晶的高跟鞋，還有我們涂在嘴巴上厚厚的口紅，在姨媽下班回來之后一并被抹去。姐姐受到了亂動別人東西的懲罰而一天不準吃飯，而我也被間接批評了一頓。媽媽還因此和姨媽吵了一頓，姨媽說媽媽沒教育孩子不能亂動人家東西，媽媽說姨媽太小氣。我和姐姐可憐的夾在這之間，拿著粉筆在水泥路上寫了好多“對不起”。

　　我們家其實和姐姐家的關系不是很好。大概因為身份地位不同的原因，姨媽很少與娘家人來往，對外婆也不冷不熱。媽媽也常常在背地里說起姨媽，舅舅就會又說起姨媽是外婆包養過來的事，兄妹兩也不是很喜歡姨媽。我從小耳濡目染這些評論，自然對姨媽也沒有好印象，但是熱情可愛的姐姐讓我很有好感。我是家里的獨生子，舅舅還沒有結婚，就只有姐姐這么一個同輩人。姐姐對我很好，經常把姨媽從別處帶回來的好吃的分給我。即使在姨媽發現我們的關系突然變得親密起來時，姐姐也沒有放棄常常找我這個比她小很多的小孩子玩耍。

　　姐姐大概實在是太寂寞了。

　　姐姐從小就被姨媽限制跟誰做朋友，用姐姐的話來說就是牢獄式交友。圈子只能有那么大，必須要接觸上層人物，最好是以后也要和有權勢的貴公子結婚。姐姐的人生像極了那些肥皂劇里面的女二號。于是在姨媽的高壓下姐姐并沒有太多朋友。比起他們家，我自然更喜歡我們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換做是誰應該都不愿意每天被錢權緊綁得擰成一團麻花。

　　于是年末吃燒烤那天晚上，姐姐寫了離別信，悄悄的走了。

　　夜里媽媽接了電話，火急火燎的往姨媽家趕過去。我強扭著跟了過去，只看見姨媽抱著姐姐的被子泣不成聲，姨父在一旁焦頭爛額的給派出所打電話。姐姐在信中說大概等她想通了就會回來的。我突然又想起姐姐吃燒烤時辣哭的臉，眼淚落在滾燙的鐵板上吱啦吱啦的響，就好像姐姐的生命，有多少愿望產生，就有多少希望被打破。姨媽像掐指一算的算命人一樣，給姐姐悄然無形的定好了一生的路線。但是她沒有算準姐姐有一天還是會脫軌。

　　我仿佛能看見病怏怏的姐姐穿著白色的婚紗站在高級的教堂里，就像待在醫院里一樣。

　　這個新年家家都如往常一樣很熱鬧，只有姐姐家里冷冷清清，電視也沒有開，富麗堂皇的裝飾更加高冷。姨媽和姨父已經動用了各種關系人脈去找姐姐，富態的姨媽瘦了很多，姨父的肚腩也消了下去。我趴在窗戶邊上看著此時此刻的鵝毛大雪，伸手去接，小小的雪絨花落在掌心，然后融化，變成液體流下去，最終還是回到了大地。

　　大概每一條生命都有它特有的根，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最終該是不能改變落葉歸根的現實。姐姐的根應該在大自然，她沒有選擇屈從，她反叛著希望找到自己喜歡的那條路。

　　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姨媽一反常態的給我買了一件新衣裳。我為難的看著媽媽，從媽媽的眼神里能讀到的是拒絕。我謝絕了姨媽的好意。但第二天姨媽就登門拜訪，仍然把新衣服帶來，說是娃娃要讀書去，得買件好衣服穿穿。我媽不樂意了，她說我的衣服都是她挑的，都是好衣服。就這樣，姨媽在媽媽和舅舅的夾擊下，越來越沉默。盡管我實在是有些看不過眼，但是這種時候小孩子一般不要插嘴的好，插嘴了也沒人理你，更何況我才六歲半。

　　但是這不是讓我開心的事情，我比較喜歡的是又能見到我們的漂亮的語文老師了。她也許又會買很多時髦漂亮的羽絨服，經過的時候留下清新的香氣。

　　我悄悄跟我們語文老師說過姐姐出走的事情。她說，姐姐這樣做肯定是她深思熟慮之后的決定，那么大的人，又那么聰明，不會做什么傻事，興許就是出去玩玩，放松放松，一個月后就回來呢。她說話總是給我好多希望。

　　所以我的愿望在她那里總是有好多支點，好像都能翹起整個地球。

　　我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黑乎乎的野貓從我面前跐溜一下竄過，把我嚇了一跳。它輕巧的躲到大石板后面，警惕的看著一動不動的盯著它的我。我會覺得那雙眼睛有點像姐姐的眼睛，大大亮亮的，除了沒戴眼鏡。互相端倪了一會兒，我便覺得自討沒趣的走開了。沒想到野貓悄悄的跟在我身后，我一轉過頭去，它就嚇得一退。但是它毫不畏懼被我發現它跟蹤我。等到了家，我關上有縫隙的大鐵門，換上拖鞋，野貓就從大鐵門下鉆了進來，輕輕叫喚了幾聲。我在想它是不是想要我收留它。

　　于是我坐下來，敞開懷抱把手伸向它，咂著嘴巴吸引它過來。它開心的邁著貓步走過來，坐在我面前。我撫摸它的頭部，它就瞇著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那你就跟著我吧。”我對它說。它喵的叫了一聲，好像是答應了我。我給她起名叫“妹妹”，盡管我不知道它的公母，但是看著她的眼睛，我就會想起姐姐。

　　一個月之后，姐姐并沒有回來。我哭著去找語文老師，她回答我說，大概是姐姐遇到了好玩的事情，暫時忘記了回家。她依舊笑瞇瞇的撫摸我的頭，就像我撫摸妹妹一樣，我也下意識的像妹妹一樣，瞇著眼睛笑起來。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姐姐，她穿著與平常不一樣的休閑裝，在森林里和一只黑貓親吻。黑貓把姐姐的嘴巴咬得滿嘴的血，姐姐還是溫柔的看著它。鑒于姐姐出了血，我定義為受到了傷害，于是我想去救她。但是我們之間還有一層蛛網做成的結界，我過不去，就只好看著她被黑貓咬掉整個下頜。血流得滿地都是。我害怕的大哭了起來。

　　醒來的時候枕頭也濕掉了，我搖醒睡在身邊的媽媽，哭著說我夢到姐姐被一只黑貓吃了。媽媽肯定以為我在說胡話，或者是根本無所謂小孩子做夢夢到了什么，反正也不會是現實。于是媽媽翻了個身繼續睡了。我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想到了妹妹，全身打了個戰栗。

　　現在離姐姐出走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我都長到了跟姐姐出走時一樣的年紀。姐姐還是沒有回來，姨媽和姨父已經搬家去了國外，和我們也斷了聯系。我還是住在我家平凡的世界里，準備去讀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

　　放寒假的時候回小學去看語文老師，卻意外得知她已經死了。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靜默的站在小學的教室門口，現在已經換成了別的班級，里面正在上數學課。男老師激情飛揚的寫著板書，用可愛的腔調和孩子們說話，讓我無法把面前的場景跟記憶聯系起來。

　　挺多人討厭物是人非，我也是。

　　有些厭惡的離開小學，有些厭惡的看了校門一眼，決定以后都不回來了。好像語文老師是在小學校園中死掉的一樣。

　　后來聽小學的同學說她是被她有家暴的老公打死的，她老公去蹲了監獄。又有人說她是被人騙了去**而死的。還有人說是長得太漂亮被有錢人包養，然后大概被男人的老婆發現，找人打死的。說法太多，雖然我覺得他們都是在胡謅。我寧愿相信她是像姐姐一樣去了未知的地方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根，或許不久之后還會回來。

　　我還想知道姐姐在哪里，在做什么。

　　就像做真人秀的節目一樣，我甚至想要跟蹤她們的整個人生。我對她們的好奇心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們可能會變成流浪的勇者，與這個畸形的社會做著生死搏斗；可能飄蕩在天地之間，安靜的看著世事百態；可能深埋在底下，變成另外一些人的根，因為人們總是會前仆后繼的走向老路，不會有相同的根，但會有相似。就好比我要去讀大學的這一年，還有好多人也要去讀大學一樣，這是一條路，前人走過，以后的人也會走。

　　又到了新年，我和媽媽提著幾個鼓鼓的袋子從菜市場回家，遠遠在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她轉過頭來，對著我們微笑，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