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三次敲響我宿舍的門。
他捧著臉盆進(jìn)我宿舍時，我看了下鐘，晚上九點，是他們允許洗澡的時間。
“坐！”
我搬來椅子招待他坐下，他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黝黑的臉上滿是樸實無華的笑容。誰能料想到白天里在我們這群學(xué)生面前吼聲陣陣的教官，在私下里是如此一個靦腆害羞、不善言辭的……男孩。
軍人的規(guī)定聽上去是如此的不合理、也不合情：教官不能和軍訓(xùn)的學(xué)生私下接觸。雖然他們臨時就住在我們樓上，可平日里在過道上碰到也不能打招呼。而他也只有借著洗澡的機會趁機來我宿舍玩上一會兒。自從兩天前偶然來我宿舍聊天，私下里我就和他成了好朋友。
褪去略顯呆板的軍裝，他是一個留著寸頭、麥色皮膚的健壯小伙子，在前兩次晚上的聊天中我看出了他身上隱隱浮現(xiàn)的年輕人應(yīng)有的積極陽光一面，而非平日里訓(xùn)練場上木訥呆板的軍人形象。
“你竟然么年輕？”得知他的真實年齡時我大吃一驚。
他神秘地貼近我耳邊：“你們王教官更年輕，才十八歲呢！”看出了我眼中毫不掩飾的訝異，他連忙囑咐，“他比你們大部分人都小，所以千萬別告訴女生們。”
我點點頭，了然他的用意。教官要保持威嚴(yán)的形象。
他拿出我上次借他的書：“宿舍里太無聊了，幸好有你借我的書看。”
“難道你們沒有電腦、手機嗎？”
話剛說出口我就責(zé)怪自己的欠考慮。
他們是軍人。
他皺起眉頭，指著書一處：“這一段情節(jié)我沒太看懂，人會變成蟲子這也太荒誕了吧？”
“這是表現(xiàn)主義的一種手法，是為了具體化主人公格里高利內(nèi)心情感，而刻意制造的一種荒誕劇情……”牽扯到自己專業(yè)領(lǐng)域的話題時我肆無忌憚地扯開了話匣子。
“厲害啊，不愧是中文系的學(xué)生，知道得真多！”
他投來由衷欽佩的目光，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卣f：“這是大學(xué)生都知道的。”
他莫名沉默下來，我也閉上了嘴。我剛才說得太浮夸了。
“大學(xué)生真好啊，又能讀那么多書，還能過那么開心的校園生活。唉，可惜我念書不好，從小上體校，會考之后就當(dāng)兵了，年底我要退伍了，之后就找工作。我竟然那么快就把青春過完了。”
說完他自嘲地?fù)u頭苦笑起來，眼神毫無焦點地散向遠(yuǎn)方，似是遺憾，似是向往
我有些尷尬地在旁應(yīng)和，卻無言以對。
靜謐中我發(fā)現(xiàn)他始終在看我的電腦。
“教官也懂電腦？”
他一下子得意起來，下巴不自覺地往上揚：“我過去玩得可好了。”
我讓他用我的電腦試試。
“不太好吧。”他遲疑了下，好像在忌憚軍紀(jì)，又似不好意思用我東西。在我善意地邀請下，他還是興奮地坐到電腦臺前。
在整個操作中，他極其掙扎。
“鼠標(biāo)點在右下角會自動現(xiàn)實桌面……打開的新網(wǎng)頁在標(biāo)簽頁上，標(biāo)簽頁就是這個……這個要這樣打開……windows7你沒用過？”
他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五年前我入伍的時候用的還是XP啊，沒想到電腦操作變化那么大。”
“沒事，用習(xí)慣就好。你看，這里能看到新聞。”
他對著屏幕上一行行白底黑字和圖片愣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人人網(wǎng)？微博？完全是我不熟悉的世界，沒想到5年沒上網(wǎng)，變化那么大。我過去很喜歡玩‘泡泡堂’和‘夢幻西游’，現(xiàn)在還有嗎？”
“好老的游戲，我不知道誒。”
看著他失望的表情，我突然想到日本童話中浦島太郎的故事。當(dāng)他回到家鄉(xiāng)時認(rèn)識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而打開盒子后一股白煙讓他變成了老翁。
仿佛是錯覺，面前這位健壯的漢子一瞬間似乎也有了衰老的表情。
“那個……可不可以讓我用下QQ？”完全沒有了挺立的軍人形象，他低下頭請求道。
我受寵若驚，指著屏幕：“可以啊，就是這個圖標(biāo)，你隨便用好了。”
出乎我意料的，他很是開心地咧開嘴，眼疾手快點開了快捷方式。但輸入賬號和密碼時他用了五分鐘。
“好久沒上了，賬號密碼差點都忘了，下次得記在紙上。”
登陸成功的一剎那，QQ特有的消息提示聲接連不斷地響起，右下角圖標(biāo)閃個不停，就像是有千百人在同時敲響我宿舍的門。我定睛一看，倒抽一口氣，消息提示有五百多個。
他隨便打開幾個消息框，滿眼都是“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沒消息”、“過得怎么樣”之類的話，親友囤積了幾年的話語似乎在此刻一下噴薄在屏幕之上。
他很平靜地一個個把對話框關(guān)閉了。
“你不回復(fù)他們嗎？報個平安什么的。我不急著用電腦。”
他再次擺擺頭，轉(zhuǎn)而問我怎么打開QQ空間。
我指著菜單上的一個圖標(biāo)給他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QQ名字、分組名稱包括簽名檔都相當(dāng)?shù)摹眍悺?/p>
“哈哈，這不是過去幾年流行的非主流格式和火星文嗎？你也用啊。”
他一下子紅了臉：“過去跟同學(xué)學(xué)的。”
他QQ空間里有著我過去中學(xué)時期的影子，抒發(fā)心情的日志，青春氣息的背景音樂，還有各種角度的自拍。
“教官你過去好帥啊！”僅憑QQ空間根本看不出主人是一個一板一眼的軍人。
他卻沒回應(yīng)我的贊美，而是神情嚴(yán)肅地點開了留言板。
一剎那“我們分手吧”五個字同時映入了他和我的眼簾。那是最近的一條留言，留言者是有著一個可愛頭像的女孩。
我愣了下，隨著他鼠標(biāo)滑輪往下，看到的內(nèi)容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沉重。
時間、理解、隔閡、相處……各種戀人間決裂中必含有的詞語如針般從屏幕上向外放出。留言板幾乎都是她的話語，時間跨度長達(dá)幾年，而且絕無主人的回復(fù)。
我悄悄看向了教官，他咬著嘴唇，眼睛眨得有點快，表情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只是操作鼠標(biāo)的手指在略微發(fā)抖。
我看到了一個在用軍人的理性硬扛住自己的靈魂。
不動聲色地退到一邊，我把時間和空間都留給了他，不去打擾他。
突然我想其了白天軍訓(xùn)休息時前來搭話的另一個連隊胖胖的教官，他侃侃而言地向我一一羅列他玩過的網(wǎng)絡(luò)游戲，并且頗為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技術(shù)，他的啰嗦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他個性和愛好在長久壓抑下的短暫解放；我想起了那個給我們表演空手劈磚頭的李教官，他面對掌聲時得意的臉龐卻藏不住咬牙忍著手痛的表情，有著一絲我們年輕人都會有的俏皮；我想起了那個叫我如何拉歌的矮個子教官，他嚴(yán)肅認(rèn)真的表情宛若在向我傳授畢生絕學(xué)，拉歌好像是他們軍隊里少有的娛樂活動。
當(dāng)我看到陽臺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我不敢去想象剛才我電腦屏幕上傳達(dá)出的是什么樣的信息。當(dāng)我和我前女友還在一起的時候，每逢不快和爭執(zhí)都會通過手機和電腦快速地處理和反饋，無論和好還是吵架，都是有結(jié)果的。
只是現(xiàn)在坐在我電腦前的那個人，當(dāng)他一股腦得知自己喜歡的人幾年來的痛楚在此一瞬間的爆發(fā)，以及突如其來的分手宣言，他是怎樣的心情？
我依稀記得，那最后一條留言的時間，絕對是幾周以前。
回過神來，他依舊是之前的姿勢。
見我回來，他笑了笑，摸出了包煙。
“你抽煙？”
“偷偷抽的，被查到就慘了。你來一根？”
見我臉上本能抗拒的一閃而過，他自覺地取下剛放嘴上的煙，收了起來。
我下巴往屏幕上指：“不跟她說點什么嗎？”
他默不作聲。
“放心吧，我真的不急著用電腦。”我拍拍他的肩膀，早忘了我們是學(xué)生和教官的關(guān)系。
他輕聲說了聲謝謝，點開回復(fù)框開始輸入文字。
打字速度很快，看得出他以往的熟練。
一行行文字迅速出現(xiàn)在屏幕上，像是排列整齊的標(biāo)兵，美輪美奐的齊整使人游離。
一旁的我突然回憶起高中時的軍訓(xùn)，軍訓(xùn)后期教官莫名其妙地就撤離了，很久以后才在他的QQ日志中看到這么一句話：
“……真想和孩子們打聲招呼再走，為平日里兇他們道聲歉，請他們吃頓飯，可惜部隊接到命令馬上要撤走……”
軍人是不是都有著一種冷靜面對各種逆境的心態(tài)和理智處理個人情感的能力？
沒關(guān)好的門突然被撞開，將我倆都拉回到現(xiàn)實。
門口同樣膚色黝黑的陌生漢子朝著教官喊道：“肖哥快回去，營長查房了！”
說完他匆匆而去。
電腦前的男人愣住了，鍵盤上這雙曾經(jīng)過扛得住**、操作盤、坦克的堅強大手此刻顫栗地不能自已。
他狠狠地按下了退格鍵，被打好的文字悲壯地從右到左，從下往上一一陣亡。那一個個戰(zhàn)士倒下地速度令人有落淚的沖動。
我剛想說話，他站了起來拿起臉盆準(zhǔn)備離開。
“今天真是太感謝了。”
我忙擺手。
“我馬上就要退伍了，帶你們是最后一次軍訓(xùn)，真想把你們操練成績搞上去。”
他沖我嘿嘿一笑，露出白色的牙齒，匆匆跑去。
腳步聲在走廊里越傳越遠(yuǎn)，直至消失，我才緩過神來。
站在寢室門口他第一次來我這里的位置，我看到了垃圾桶旁散亂擺放的外賣食品盒，書桌上閃著光的筆記本電腦，還有旁邊沒放好的游戲手柄，書架上琳瑯滿目卻從未好好看過的書，他第一次來我寢室說的第一句話在我耳邊回蕩：
“你們可真幸福。”
夜深了，一種沉重的壓力壓得我我透不過氣，甚是疲憊，第一次早早地在這個點就躺上了床。
“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訓(xùn)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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