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里的午后沒有那么中學里的喧囂,課前教室里三兩學子聚攏坐下,或是午睡小歇,或是靜靜看書,或是對著手機屏幕一陣迷離,打發著時間,靜待上課。
時間到了,前門打開了,學生們抬起頭。
那人就像是從武俠書里走出來一樣:體態修長,面似刀削,兩鬢微斑。身著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襯衫,一手端著一紫砂茶壺,一手持著把折扇,信步而來。那步子不算快,也腳下生風,頗為矯健。
在講臺站定,他往座位上的學生們掃了眼,斜翹起的嘴角有著一絲邪魅的痞氣,似是得意:又是一節聽課人數爆滿的課。
“今天開始講盛唐時期的詩歌。”
周大俠也不翻教材,脫口而出幾首長篇詩歌,一邊吟誦,右手隨之比劃,好似半空舞劍,又似運力發功,待到興頭他扇子一甩,胸前微搖:上書“清風明月”四個草書——頗有魏晉風范。吟畢,他眉毛一挑,面露不屑:“李白這首《將進酒》確是千古名篇,但其人也只是趨炎附勢之士迎合多了而已。李白自詡滿腹經綸懷才不遇,故作憂愁;其實他很‘遇’了,未經科舉而仕于翰林,六品官位仍不知足,還滿腹牢騷……‘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爾等休言無錢財,就要和你痛飲一杯;‘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叫你兒子把家里的財寶買掉換酒喝……仙人道骨?潑皮無賴嘛。”
他哂笑一聲:“就好像我去你們家里做客,你們父母肯定因為我是你們大學老師而客氣招待我,結果我不知好歹地吃完了你們家的菜,還讓你們爸媽把首飾彩電給當了來請我吃飯,這不是等著被人趕出門嘛!”說罷眉毛一挑,搖了搖頭,手中的扇子不住地搖。
言畢,下面笑聲一片,掌聲隨起。
他擺擺手,又說,李白是這么個怪人,但并不妨礙他在詩文上的成就。
“對于人的才華要包容,不是原則上的錯誤就不要去糾結其人細枝末節的不堪。李白的成就是那個時代寬容下的產物,同樣的……”
他輕聲走到角落座位上伏案夢周公的一男生旁,撫著他的腦袋,一臉嚴肅:“對于這樣的怪人我們也要寬容,說不定就是下一個怪癖的天才。”
眾生又是一陣捧腹。
恰是春風得意的午后,陽光不烈,窗外梧桐樹也似是打了瞌睡,只有被風吹醒的時候才有葉子沙沙響的爽快。
屋內,周大俠妙語連珠。
他說,至今沒評上教授的原因是因為自己英語不好,他用了20年去思考英語和古代文學理論的關系,結果還是沒弄懂;年輕時領導曾勸他作息要規律,他笑稱每天兩點睡,十點起,十年如一日也是作息“規律”;談到古代占卜看燒裂的龜甲時,他打趣道:這比今天的星座說還不靠譜,誰知道烏龜生前是否骨折過。
“沒評上高職稱也不壞啊,多點時間在家兒孫繞膝,做自己的學問,偶爾喝喝酒,當然是背著女兒和老婆,生活可愜意了。”
教室后門時常在上課時被推開,進來三兩蹭課的學生,小心翼翼地在人滿的教室間尋覓著座位。
正講到正有趣的地方時,周大俠卻突然宣布下課休息,大步往外走,留下一干學生瞠目結舌。他終于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囔了句:忍不住了,抽根煙先。
眾皆莞爾。
周大俠罷課了。
這讓很多空對教室坐等的學生納悶不已。
有好事者多番探尋,在一紙通告摸出端倪:教務安排他給其他院系學生上大學語文課。
大學語文課程老師大都由青年講師擔任,突然讓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去給非專業學生上這門課,這對于專于學術幾十年的周大俠來說,想必是一種莫大的恥辱。眾生猜疑,越是文人高士,自尊心越強,憤怒的周大俠一定是在用罷課抗議。
好事者仍不放過,又細細推敲出這一安排的原因:周大俠有怪癖,每逢過節放假前的那節課他多半會“拉肚子”請假,然后缺掉的課在之后每次課補回來。學生早已習以為常他這一舉動,眾人心照不宣。直至某日,一情商不高的學生突然向院系舉報,彈劾周大俠曠課。正值學校申報“985高校”考察之際,不敢怠慢,于是給出了上文那懲罰性質的教務安排。
亦有人說周大俠為人耿直,隨性成癖,對學校行政方面的安排頗有微詞,不甚恭敬,以致如此;更有甚言他抱怨思政課太多,耽誤了學生專業課的學習,得罪不少人。
一時間江湖中版本甚多,眾說紛紜,弄不出個所以然。
系樓門口掃地的陳阿姨手里的掃帚已經停了很久了,她仰頭皺起的眉頭下是疑惑的目光。半空,紅底黃字的巨大橫幅掛在這有點年紀的建筑物上,歡迎視察的口號格外洪亮。陳阿姨愣了很久,還是決定繼續干自己的活兒,支起了掃帚。她自覺沒什么高深的審美藝術,但總覺得這醒目得刺眼的橫幅掛在這人文氣息濃重的系樓上不太著調。
殘春的夕陽也并不比冬日好到哪里去,沒什么溫度,灑在地上一片無力的黃。周末,又是傍晚時分,陳阿姨正感慨著附近沒什么人煙,略顯荒涼,卻見不遠處徐徐而來一人影。那人著衣樸素,身板有些孱弱,面顯老態,但眼珠子煞是有神,推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緩緩而進,恰似牽著一批老馬浪跡天涯的俠客。
“周老師?”陳阿姨喚了聲。
周大俠面露悅色,停下,熱情地招呼:“陳阿姨你辛苦啊。”
那掃地的勞動者興許是自個勞動了半天沒人搭理太過寂寞,也或許是瞧見那有文化的學者很是敬重地跟自己問候,就沒停地拉著對方說起家長里短來,把平日里聽見的瞧見的好玩的段子從沒什么墨水的肚子里搜刮出來,作為談資一股腦吐了出來。
那周大俠也不惱,瞇著眼睛笑呵呵地聽著,末了還哈哈一笑,表示對對方話題的贊同和欣賞。
“周老師啊,你上次跟我說的鍛煉方法還真有用,你別說,我這腰還真不痛了。不過年紀大了還總是有忌憚,有時瞧了報紙上的說法,有些東西想吃也不敢吃了。”
周大俠正了正臉色,咧起了嘴:“是東西總有好有壞,誰能判別得清?若是吃東西前都三思有無利害,那飲食也就沒了趣味。只要不是明擺著大害,愛吃啥就吃啥,不然做人都沒意思啊。”
陳阿姨連連點頭,一個勁的“有道理”、“有道理”。
掃地的老嫗又問:“這周末的,周老師你怎么來學校了?”
“系主任叫我來一下……陳阿姨你先忙,我還有事。”
她恭敬地點頭,這才想起前一陣子聽說的罷課風波。期間的種種緣由就連她也道聽途說不少,不由得她又朝那位肯跟自己嘮嗑的老人望去。
卻見他停自行車時正巧有兩個學生路過,驚訝地叫了聲“周老師好”后,快步地離開。路過陳阿姨身邊時還不停歡快叫喚著:“快回去說,周老師回來啦!”
對于學理科的他們來說,進大學還要上語文課是難以忍受的,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實在看不出有什么所謂的“思想感情”和“語言風格”。所以這個物理班的學生有一半選擇了在第一節大學語文課就翹了,還有一半在上課前十分鐘趴在教室座位上思考接下去一個多小時的課自己該干嘛。
“聽說來上的是一個中文系很有名的老教授?”
“那么好的老師來給我們上課干嘛?”
教室正喧鬧著,門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換了件教室讓他頗不熟悉的緣故,周大俠進教室的腳步有些緩慢,難得地,他手上還拿著本大學語文的課本,寬松的襯衫顯得斑白的頭發更加凌亂。
講臺前,他少有地在鼻子上架了一副老花眼鏡,厚厚的鏡片后面他正努力瞇著眼睛看學生名單。
周大俠抬頭看向講臺下面,那人數遠遠少于名單上的。
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今天開始我周某人來給大家上大學語文課。”他把手上的名單往桌上一丟,摘下了眼鏡。
“我的課不點名,不考勤,來去隨意,不用請假。平日沒作業,考試也絕不掛人,這點諸位放心。”他哼了聲,晃了晃腦袋,“都大學了,又豈能用紙面上那些數據來衡量一個人的修養?”
下面不少人稀稀疏疏地小聲歡呼,有幾張睡意惺忪的臉從滴了口水的桌面上抬了起來。
他翻了翻課本,招牌式地輕笑一聲,放下了書。
“盡信《書》,不如無《書》。大家都是高校生,要獨立思考,課本不過是輔助,有對有錯,自行分辨。下面開始上課。”
夏天不知不覺到了,溫度升高后反而令人有一種無法克制的困乏,彌漫在空氣中,隨風朦朧人眼。
上了會兒課,周大俠突然意識到非專業課的好處。沒有專業要求,大可放開手腳。他雙手撐著講臺,支起頗為瘦弱的身體,歪著臉,扯著嘴角頗為戲謔地笑著。
“小時候被老媽管,之后被老婆管,女兒長大了也開始管我,男人的悲哀在我這個年齡得以體現,下面的男生請做好心理準備。”
“我最愛玩連連看,不要小看這個游戲,只有游戲前期經過運算和積累,后期分數才能打得高,厚積薄發之理,可見一斑。”
“我讀大學時懶,不愛洗衣服。舍友洗衣服特別勤快,于是我就買和他一樣的衣服,洗衣服時往他盆里一丟,他洗完了我就得意地接過:謝謝,你洗的是我的!”
走神的三兩學生被周邊人笑聲和掌聲吸引,不自覺地也聽起課來。
恰講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他隨口拈來詩句進行細細分析,待到想要講得深一點時,他又皺起了眉頭,面露憾色:“這里如果展開說,像我在中文系,至少要講8節課嘞……你們又不是專業課,唉,跳過跳過。”
悶熱的教室里催人困乏。他晃了晃手,才想起根本沒帶扇子;臺下看去,那一張張笑臉也不熟悉。似是想起自己上這節課的處境和用意,他吟詩的聲音戛然而止。旁若無人地走到一旁,他望向窗外,雙唇緊閉,目光望穿秋水。
下面的學生才注意到他有些駝背,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數得清他的年齡——這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依舊只是擺擺手,周大俠對著空氣連呼“罷了罷了”,又回過神來。
末了,他又講起了李白。
“李白這人雖有才,但你們不要盲目崇拜他啊,他自詡懷才不遇,其實他‘遇’得不得了……”
還是那番話,新學生們聽了頗感新奇,笑聲陣陣,不住點頭附和。
蒼顏白發,醉翁飲酒;快意恩仇,稼軒舞劍。
他用書本敲敲桌子說,我不光為了講笑話,讓你們笑過就算了。我的目的在于告訴你們,要形成自己獨到的眼光看待問題,不要人云亦云,不要被事物的一些表象所蒙蔽,要用比較深刻的視角來看問題。怎么來?多看書,多思考,少高談闊論,人云亦云;注重實際,不要搞形式。
下面兩個學生竊竊私語:
“不覺得這老師跟李白很像嗎?狂放不羈,不拘一格。”
“哈哈,他不是不待見李白么。”
兩人相視一笑,又專心聽起課,生怕漏掉什么有趣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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