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蓮卡叼著一支煙攤手攤腳地席地坐在路邊,她發現過往的人全都在回頭打量著她,當然,她也正以一種異樣的眼神回望著他們——盡管陽光普照,但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黑色棉大衣和套鞋,豎起領子嚴嚴實實地遮住自己的臉,甚至還戴著墨鏡,并且他們全都拎著一個套著傘套的傘,這種烏泱泱一片的不約而同散發出莫可名狀的詭異氣息。
她看到柯瓦連科從對面商店出來,示意她上車,她瞇起眼最后吸了一口,把煙在路肩上掐滅了。
“什么倒霉地方,連服務員在店里都穿那副鬼樣子。”柯瓦連科狠狠搖下車窗,把手耷拉在窗外。
“以往只要解決一個套中人,這次……”
“這次也是解決一個,只不過他混跡在這些人中,很難找出來,上頭說這次的源頭是在一個學校里。”他皺起眉頭。
瓦蓮卡不再言語,把視線投向窗外,流動的黑色抹成一片肅殺,將陽光的熱度都減了三分。她和柯瓦連科是姐弟,隸屬于一個清除套中人的無政府主義組織。每當一個城市出現套中人,這個地方就變得壓抑、閉塞,每個人都規行矩步、戰戰兢兢。但他們從沒見過套中人像這樣如病毒般將自己的穿著都傳染至整個城市,用黑色封鎖整座城市的生氣。
很快,柯瓦連科以史地課教員的身份進入了那所學校,他和瓦蓮卡將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正式介紹給全校教員,瓦蓮卡會在宴會上獻唱歌曲,她打算逐一觀察每個人,找出那個最有可能的人。
宴會當日,每個教員都是一副大衣、套鞋的裝束,領子有所防備地高高豎起,他們黑壓壓地占據了整個大廳,入座時把傘柄掛在桌沿,相互之間既不對視,也不交談,面無表情,上菜后席間只聽到餐具的玎珰聲和咀嚼聲。只有校長、柯瓦連科與瓦蓮卡穿著其他衣服,但校長悶悶不樂,他穿梭來去,像履行義務般不住地與人寒暄,很快又上臺,草草將柯瓦連科介紹給教員們。隨后,瓦蓮卡低頭款款步入臺中。靜止片刻后,《風飄飄》的音樂乍起,她像瞬間被注入了生命般雙手叉腰,有什么在她的臉上流動起來,她又笑又唱,沿著舞臺邊緣輕移蓮步,她的歌聲和舞姿如石入靜潭,終于激起了一絲絲波紋。臺下的人紛紛把臉對著她,入神地聽著,她越發起興,同時掃視著每一張臉。她注意到希臘語教員別利科夫緊緊地盯著她,仿佛害怕錯失什么,可目光中又含有譴責之意,暗暗留了心。
她連唱了三首歌曲后才回座,發覺先前宴會凍結的氣氛略微有化開的跡象。突然她看到別利科夫起身朝她走來,他在她身邊坐下,傴著身子,比從臺上看去更縮小了幾分,低聲對她說:“您唱的小俄羅斯語很動聽,不過在我們這座城市里作為女性在臺上這樣蹦跳歌唱有失體統。”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片刻后,輕輕點頭說:“我知道了,謝謝您的提醒。”
她和柯瓦連科都對別利科夫感到懷疑,他們密切注意別利科夫的行蹤,發現他平日只往返于家和學校,到了夜里幾乎都是拉上護窗板閉鎖家中。而人們到了夜里紛紛換下黑棉衣,但每逢別利科夫偶爾一兩次夜間出行,人們又裹上黑棉衣恢復白日的作派。他們確定別利科夫就是這座城市最原初的套中人,他像一棵根系在地面下交錯著延伸向四面八方的樹,通過根系發散出幽隱而神秘的力量,控制每一個人,被控制的人是無意識的,就連套中人本身也是如此。他們決定執行下一步計劃。
“他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稱贊你的歌聲而不是直接的警告,說明他對你有好感,我們就利用這一點。”
她蹙了蹙眉,“就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有本能能瓦解規則。這是唯一可行的。”柯瓦連科斬釘截鐵,他決定主動邀請別利科夫到家里來。
沒想到別利科夫很輕易就應允了,這似乎證實了柯瓦連科的判斷。他進門坐下后就用手交握著把傘支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盯著地面。柯瓦連科借故離開了,與此同時瓦蓮卡打開房間門,沖別利科夫微笑著;“很高興您能來。”
他們彼此沉默著,瓦蓮卡唱歌給他聽,他望了她一會兒,又垂下眼瞼,神色不安。
“為什么您要把自己包得那么緊呢?”她突然問他。
他吃了一驚,怔了一會兒后,往前傾了傾,把重心移到傘上,似乎要靠它提供力量:“因為這樣比較……安全。”
最末的聲音太過低弱,瓦蓮卡不得不又問了一句:“什么?”
“因為安全,因為……”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冒出冷汗,“我們未出生時躲在母體的**里,一出生就暴露在這個世界面前,如果不包覆自己就會很容易受到傷害——”他像是沒有一口氣說過這么長的話,馬上就要急促地喘息起來似的。
“那您喜歡這樣嗎?喜歡大家都一模一樣?循規蹈矩……”
“這沒什么不好,”他打斷了她,“大家一模一樣,這個世界就簡單,便于管理,少了很多傷害。”
“您似乎很害怕傷害。”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瓦蓮卡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似乎對自己的立場感到動搖了,雖然別利科夫作為套中人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給世界帶來的死氣沉沉,但此刻的他在她眼中脆弱、膽怯,隨時都會受驚,她毫不猶豫地同情了他。
“我只知道,行為符合儀軌,保護好自己,總是沒錯的。”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地面。
“那么,您難道不想擁有愛嗎?”她頓了頓,“比如,從我這里得到的愛。”
別利科夫霍然抬起頭,與她對視之后卻眼神游移,瓦蓮卡看到他的手在輕輕顫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的,您很美,可這太……我覺得您不應該這么直接。”
“表達感情的時候,我們是自由的,不是嗎?”可自由,到了某種程度上,其實是一無所有。她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打了個冷戰。
“怎么樣?他上鉤了嗎?”柯瓦連科回來后粗聲粗氣地問她。
“差不多了。這次行動結束后呢?我們去哪?”
“上頭說,目前這是最后一個有套中人的城市,讓我們留下來觀察一段時間,等自由普降,我們就可以功成身退。”
她想起先前自己冒出的想法,飛快地自嘲地笑了一下。
別利科夫開始主動上她家來,但來了后仍只是沉默地坐著,她與他說話,偶爾唱首歌,和上次一樣深入的話再也不曾出現。而那段時間人們的表現也松動起來,不再天天帶雨傘出門,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她注意到了這些征兆,認為別利科夫正在慢慢卸下心防,時機已經到了。
她叩響了別利科夫家的門,他過了一段時間才開門,依舊是黑棉衣與套鞋的裝束,衣領有如他驚詫的眼神般豎起,繃緊周圍的空氣。房里光線昏暗,宛如一處隱秘的洞穴。
“瓦蓮卡小姐,您怎么來了?這……您不應該隨便來一個男士的家里。”
她推了他一把,反手把門關上,雙目炯炯盯牢他。
“感情要流露時就應該讓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別利科夫先生,我想見你,所以我就來了。”她上前環住了他的腰,感到他身體僵直,目光中充滿了一抹不可思議的探詢,更多的是震驚。
“瓦蓮卡小姐,您這是做什么?”
“我想把我的愛給您。別利科夫先生。”
她把頭埋向他的胸口,同時一只手在他的脊背上游走著慢慢移向他的脖頸,在那里輕柔地撫摸著。他既不配合她,也不推開她,只是木然站立著,伴隨著身體劇烈的顫抖。于是她開始解他大衣的排扣,很快就把大衣脫掉了。她試著**他的耳垂,她知道這會讓他興奮,現在她能聽到他重重的呼吸聲,仿佛馬上就會死去。她揉著他的胸脯,手如蛇一般滑進他的襯衫內部,通過手的力道自上而下迅捷地將那些紐扣掙開。快了!別利科夫已經不再動彈,只是**著,幾乎任憑她擺布。當她褪掉他的**的一霎那,他的靈魂恍如一瞬間從天靈蓋飛逝而去,而身體如槁木沉沉倒地。她看著別利科夫萎頓在陰影里的**,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只要卸下套中人身上所有的套子,他就會順利死去,世界上最后一個套中人消失了,世界將進入自由之境。然而她卻并不感到興奮,她慢慢走向房間深處,拉開了那個對這一切緘口不言的護窗板,如同魔法一般,外面的人瞬即換下了棉大衣和套鞋,套中人加諸于這座城市的鉗制消失了。
由于不能馬上離開這座城市,瓦蓮卡決定去參加別利科夫的葬禮。那天細雨迷蒙,有一種貼骨縫的陰濕。她擎著傘,裹著棉大衣,穿著套鞋夾在人群中緩步行走著。周圍的人也都是這幅著裝,這是別利科夫死后他們第一次這么統一。但他們不再面無表情,而是興奮地交頭接耳。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誰是第一個套中人,也沒有把別利科夫的離世與變化聯系起來,他們理所當然地接受變化,宛如大夢初醒。下班后,他們涌進娛樂場所,瘋狂地喝酒、跳舞。放縱讓很多人都掛著黑眼圈去上班,工作開始懈怠,不少公司因員工失誤而蒙受損失。這一切都和瓦蓮卡想象的不一樣,她從來不在套中人清除后的那座城市逗留,而現在她恍覺,消滅套中人并沒有使一座城市變得更好。
躺在棺槨中的別利科夫面容安詳,嘴角似乎還含著一絲笑紋。他穿著一件襯衫,外面套著一件黑色西裝外套,打著領結,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看著他,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套中人,想起他說一個人脫離了母體**的溫暖保護,與這個世界裸裎相向,而現在他要歸于塵土,還于天地,卻仍然需要入殮師幫他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放進棺木里。生生滅滅,無非如此,沒有人能擺脫。她目睹棺木下到墓穴,校長和幾名同事象征性地掩土,突然間就被眼淚模糊了視線,喉嚨深處有悲聲沖破了防線。
回到家里時,柯瓦連科又在酗酒。她記不得是這周的第幾次了,行動結束后,他失去了目標,混跡于狂歡的人群中,縱情聲色。
“這就是自由之境!”他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儼然一副醉醺醺的樣子。
這會兒她進屋時,連續碰翻了地上好幾個酒瓶,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響,仿佛自由的協奏,與嘲諷共振,終于使她按捺不住沖到他面前大聲嚷道:“毫無意義!柯瓦連科,這一切毫無意義!殺死了最后一個套中人又怎樣,套子永遠不會消失,正面與反面都是套子,人生最后還要結束在套子里!我們簡直愚蠢至極!愚蠢至極!”
“閉嘴!”柯瓦連科也向她大聲嚷道,“你是不是瘋了?有困難的地方就有自由的力量,現在自由的力量勝利了你還在抱怨什么!”
“這根本不是什么自由,”瓦蓮卡冷靜下來,只有嘴唇還在輕輕顫抖,“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在這。”
她沖進房間一邊往行李袋里塞衣服一邊眼淚撲簌簌落下,她想著自己為了消滅套中人的行動耗費了多少時間,成就感和使命感構筑到最后卻是幻滅。人生有如沒加啤酒花的啤酒液,怎樣都是渾濁不堪。收拾完行李后,她疾步走出門去,渾然不理柯瓦連科,然而柯瓦連科追了出來,他在樓梯口抓住了她的行李袋。
“放開!你想要你的自由,你就在這里待著,我要離開這里。”
拉扯中柯瓦連科失手推了瓦蓮卡一下,她腳步一歪,滾下樓去,一塊彈起來的玻璃片深深地插進了她的頭。
安葬了瓦蓮卡之后,柯瓦連科消沉了一段時間,但不久他就恢復了,他把這歸功于自由所帶來的空氣浸潤滋養了他。他很快就恢復了社交活動,但城里的犯罪率不斷上升,酒吧成為滋生罪行的蟲卵。于是他減少出行,改約朋友來家中。有時他也召**,自由就是他的安全盾牌,沒有人會攻擊自由的人。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生活中已經沒有套子了,自由打破了人之間的界限。”
這天,他的家里來了一個與他姐姐同名的**。
“嘿,這可真有意思,”他乜斜著眼睛打量了她一會兒,她裹在一身一望即知是假的呢大衣里,臉上的脂粉厚得驚人,嘴唇的紅濃郁得就像一朵罌粟花,“你知道嗎?你和我的姐姐名字一樣,這感覺可真奇妙,不是嗎?”
“可不是嘛,”她尖著嗓子說,“你姐姐呢?能不能讓我見見她。”
柯瓦連科微微搖了搖頭:“她已經死了。”
“噢,真是抱歉,”她略低了低頭,又抬眼望他的臉上試探地覷著,“那先生,您還好吧?”
“很好很好,現在到處都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怎么不好?套中人時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咧嘴笑開,過了一會兒又停下來,神神秘秘地瞟了她一眼說:“你知道套中人時代為什么能結束嗎?”
“我不知道。”她神情認真地看著他。
柯瓦連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接著他就將瓦蓮卡和他作為組織成員消滅套中人的事情和盤托出,講述的過程中那女人連連搖頭,嘖嘖稱奇。
“您是個英雄,不是嗎?”她媚眼如絲地看著他,“請讓我好好服侍您吧,英雄。”
他捻了一會兒自己的唇髭,似乎有些猶豫。
“您是不是覺得,與和自己姐姐同名的女人**很奇怪?”她微笑著,自行繞過他,從酒柜里拿出了一瓶杜松子酒和兩個杯子。她在杯子里斟滿酒,遞了一杯給他,并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
他喝了一些酒,身體逐漸松弛,慢慢靠向沙發。他們一點一點地靠近對方,直到開始撫摸對方的身體。
“就讓它發生吧,英雄先生。套中人時代已經過去,您可別自己用套子絆住自己。”
女人用雙臂環住了柯瓦連科的脖頸,他們就這么摟著走進柯瓦連科的臥室雙雙倒在床上。此時正有人拿著**屏住呼吸等在大門外伺機而動。但柯瓦連科一無所知,只是埋首在女人的胸前攫取著。
“等等,”柯瓦連科動作一滯,他越過女人的身體,拉開抽屜從里面掏出了一個**。這樣才對。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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