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四月天了,島上的天氣還有點冷。
穿著單衣的我此刻懸在繩索上,這根繩索是與外界溝通的媒介之一。
島并不大,一眼望得到邊,我回過頭來看著身后這個島,自己從小長大的島嶼。眼里忽而噙滿了淚花,此刻也顧不上自己的處境:像一個在半空走鋼絲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我是手掛在鋼絲上。偶爾會有風,輕易能把自己搖晃。不過這對于熟稔的我來說,并無大礙,隔靴搔癢。如果說這座島嶼是我的家鄉,那么這根繩索就是自己兒時的玩伴,彼此親密無間,配合默契。不過當長大后的我再次和它接觸時,況味并不比之前,還間或帶了點凄涼,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四月天。
我受島上眾人之托,外出求援。
島還是那個島,只不過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沒有了一絲當初的模樣。說它老了,想必自己不會認同,因為這個島嶼顯得那么年輕,難道僅僅是死人比活人多?這顯然說不過去,再說活著的人雖然兩眼發暗,但骨骼健朗,與年邁是掛不上鉤的。
活人難不成會被屎尿憋死?我把這些占據島嶼的死人當作屎尿。
之前島上活人是比死人多的。或者可以說,是沒有死人的。那些因種種原因意外死亡的島人的家不在島上,而是搬到了海里。土葬在島人看來會浪費本就不多的土地,所以留給死人的路只有一條:大海。導致島人意外死亡的原因不外乎這幾個:一,技術不過關,攀繩索的時候由于腕力小,又或者心理素質不過硬而葬身大海,這些大部分是小孩——我是爬繩索腕力夠不害怕的唯一小孩。二,外出捕魚遭遇臺風或暴雨。當然這兩者一般都死無葬身之地,也就不存在土葬與否一說。三,島上自然死亡。這類一般以年老者居多,這些才是阻礙海葬措施的最大攔路虎。老人一般葉落歸根的觀念很重,認為死后扔在大海,無著無落,會切斷與親人之間的聯系。不過老人畢竟少,海葬還是有驚無險地實施了下來。
死人是在突然之間增多的。
起先只有一具,從海對面漂來,還是我最先發現的。那天島上的天氣不像現在陰暗灰沉,好像頭頂壓了一塊鉛球。那天的天氣有四月本來的面目,溫和明媚。我在家里顯得煩悶,被窗外的微風逗引,生出了外出踏青的心思。走到門外,感覺有點熱,遂把那件穿了好幾個冬天的外套脫下,沒想到我這一脫就再沒穿上過,即使在氣候變得撕裂陰沉后。把外套脫下后的我如釋重負,好像褪了繭的蠶,一身輕松。步子都變得歡快起來,不一會兒就到了那處我自己最鐘愛的海灘。海灘的細沙像棉花,輕柔舒適,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海面上一樣輕便。我就這樣躺下去了,反正沒有人看,只要高興,姿勢怎么擺都行。我一會兒把兩腳張開,盡最大努力張開,一會兒又側躺著,一只耳朵貼在沙灘上,也不感到硌人。反正姿勢千奇百怪。島內這么大的小孩,唯獨我自己一人。之前本來是有幾個的,不過都被我的好玩伴——繩索,給間接殺害了。其他的小孩還在牙牙學語,屁事不懂,跟他們玩能有什么勁?
如果能這樣一直下去也是蠻不錯的。我當時想。海就像那些小屁孩的臉,說變就變。之前還溫和如雨,現在則怒吼如雷了。不過這些于我,是早就習慣了的。現在海水快把我的腰給吞沒了,不過這嚇不倒浪里白條的自己。如果只是海水浸漫,是沒有什么的。關鍵是,關鍵是我也說不上來。漲潮之后,我除腦袋之外身子都在海水之下,眼睛上方的太陽也慢慢失了光線。照理說,像這樣的淺灘是沒有礁石的,所以等我用腳觸到一塊類似礁石的物體時,我的驚訝就可想而知了。
那塊礁石,或者說類似礁石的物體被我踢了一腳,又彈了回來。這回我再也不能無動于衷了,抬起了頭,沒有看到什么。一來那個東西處在我的腳下,二來我只是把頭輕輕仰起,就像海龜把頭從殼里縮出來,那個幅度能有多大?我又把頭俯下去。這時,我的腳又碰到了它。沒有法子,我不得不站起來,這一站可把我嚇得夠嗆。“我的乖乖?!币慌龅绞裁词拢业目陬^禪就脫口而出。雖說死人是司空見慣的。不過這次可超出我的接受范圍。我甩開腳丫叫嚷著跑開了,跑到了家里。
海灘很快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有膽大的把那具尸體翻轉過來,這讓大伙都倒抽一口氣,在晴朗的日光下感到瑟瑟發抖,雞皮疙瘩一波接一波。我不敢再看,撲在母親的懷里。死尸的穿戴看上去不錯,至少在島內沒有見到過,衣領如果不是被海水浸泡得起了皺,可以想見它之前的挺括。皮帶在腰間裸露出來,類似鉆石的物件發出金閃閃的光芒,于我們,也是沒見過的。衣扣松散開的肚皮很白皙,只有女孩的才能相媲美吧??吹搅祟^,才知道對方是一個男子。腦袋適中,不像我的那般夸張,也不像之前死的那些小孩的那樣小。臉皮跟肚皮似的,沒有一絲瑕疵。鼻梁很有立體感,投射在嘴角的一片陰影讓他在生前的樣子好像鮮活了起來,可以想見,活著的時候,他是怎樣一個舉止優雅的人。只是死不瞑目的眼睛讓大家有點發怵,那是雙極漂亮的眼睛,如果愿意,可以把眼四周的黑眼圈當作是他化的妝,也許這樣心里能好受一點。幾乎在場的每個人都接受不了他的死亡,他們流下來了成分復雜的眼淚。在這之前,是從沒有過的,在面對死亡處之泰然的他們面前,是極罕見的。
分歧逐漸加大,在如何處置這具尸體的問題上。
有人秉承風俗,說是當然得丟到海里。
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說要讓他成為埋在島上的第一人,還說每年的清明要輪流祭拜一番。
提出質疑的人以“身份不明,非親非故”來反駁。
現場頓時陷入僵局。
最后,還是一直哆嗦的我打破了沉默。
我說,理應要海葬。這話一出口,就遭到現場女人的壓倒性反對,就連母親都忍不住抱怨我胡說八道。
我的腦袋轉得極快,看了一眼四周,又看了那具漂亮的尸體,這回我看清了。我說,我們不能因為這具尸體頗有姿色就打破由來已久的習慣。
周圍發出了笑聲。
還有人在遲疑,另外有些人因為被我一語道破而羞愧得紅了臉。
我的這句話極有分量,在場的人恍然大悟?,F場的男人一致決定海葬,沒得商量。
此刻那些女人的心情是復雜的,不過這由不得她們。幾個男人吆喝著把他扔回了海里。被女人們仔細梳好的頭發又被海水沖散了。女人們心里一陣難過,不忍再看,紛紛轉過身去。
尸體漸漸下沉,直到完全看不見。
本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的。
人群逐漸散去,該干嘛還干嘛。我走在最后,本想在海灘多玩會兒的,不過一想起剛才的事,頭皮就一陣發麻,也跑了上去,融入人群之中。邊跑我還邊回過頭來,這個樣子是極有難度的,好比一個臉長在背后,腳卻跑在前頭的人。如果我能預想接下來的事兒,我是萬不會以這種姿勢跑的。
此刻死尸不是一具,而是一波接一波,像海上的艦隊。
“我的乖乖?!蔽殷@呼。
還沒散去的人也發出尖叫聲。
海面漂來的尸體隊伍在之前那個重扔海里的帶領,姿勢都一樣,都是面朝大海,背靠藍天。很快就占滿了整個海灘。人群又紛紛返回,活人看著死人,一下子沒了辦法。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男人們沒辦法也得從腦子里摳出一個來,在場的小不點以及那些女人都看著他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們。也不知誰叫了聲:“扔?!?/p>
人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那些尸體丟到海里,那些小孩還以為在玩扔石頭,個個興高采烈,尸體太重,他們抬不起,改成扔鞋子、衣服。不一會兒,那些還沒來得及扔回海里的尸體都變得赤身**,有男有女。**暴露無遺。人們停止了。海面的衣服、鞋子飄得到處都是,有些被海浪一沖,又回到了岸上。
我們白忙活了。
尸體很快堆積如山,穿衣服的,沒穿衣服的。
幾個年邁的老人坐在沙灘上捶胸頓足,一個說天塌了,一個說這是老天在懲罰他們。
他們這么說是有原因的。
他們一直致力于使島內的土葬措施得到認同。無奈人微言薄。現在報應來了。他們說。
“這是把之前扔到海里的鄉親給送回來了?!?/p>
“我們應該厚葬他們?!币粋€老人提議,擦著橫流的涕泗。
人們不同意。
“島就這么大,把他們都埋了,我們這些活人怎么辦?”人們望著密密麻麻的尸體,憂心忡忡。
局勢很快惡化,從海對面還源源不斷飄來死尸,像海水一樣多。尸體把觸角伸到了島內。島四周很快砌上了一堵墻?!斑@次我們可插翅難飛咯?!痹谶@種情況之下,還有人不忘打趣。出海的船被迫拉到島內,而且看情形,海一時半會出不去。日頭越來越毒,那些死人可不管活人的感受,紛紛散發出難聞的惡臭。過了幾天,又長滿了和那些惡臭一樣可怖的蛆。島內現在烏煙彌漫,惡臭熏天,連太陽也借機跑了。
海路被阻斷了,現在只剩下那條繩索。
沒有人愿意身先士卒,眾人都以各種借口推脫。
“我是旱鴨子?!庇腥苏f。
“我恐高?!闭f這話的是經常爬樹摘椰果的梁子。在這種情況之下,別人都好像把這茬給忘了,也不去計較。在死亡籠罩之下,每個人都如臨大敵。
我抬著腳準備走開,站在他們身后,還用手捂著臉,深怕他們看見。這個時候,有人想到了我。此時我已經溜到了門外,聽見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地發出聲“我的乖乖”。眾人齊把頭扭向背后,我見狀,立刻蹲下身,摸著不痛不癢、沒穿鞋的腳踝。說道:“我的腳扭傷了。”
母親感到很奇怪,走近我,關切地問:“不是剛才還好好的?怎么這么不小心?”
我不敢看他母親的臉,盯著門檻,吞吞吐吐地說:“剛,剛碰的?!?/p>
“攀繩索用不到腳?!辈恢钦l說了句。
這下我推脫不過去了。
梁子對我投去一抹不好意思的目光。
幾天之后,島內已經再找不到食物,人們對食物從未有過如此渴望。母親也已經餓得下不來床。
大家都把希望放到我的身上。
我也不好意思再說腳痛,看到這種情況。人們把唯一的一點食物拿給我,像最后一頓飯那樣鄭重。吃完后,沒有一點飽,我拍拍肚皮,安慰大家說吃飽了。然后在大家的目送下爬上了那條繩索。不知道為什么,以往極為熟悉的繩索,我此刻竟有些認它不到了。剛抓上去時,手甚至在發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有所好轉。我俯瞰著下面那些黑壓壓的活人、死人、蟲蠅以及四周彌漫的腐臭,酸楚地掉下了眼淚。不過希望隨即又在他頭頂升起:活人難道還會被屎尿憋死不成?我笑了。
連接繩索的另一頭是一座小城鎮,也不大,僅比我所在的島嶼大一丁點。之前,城鎮與島嶼的貿易除了海上之外,就靠這條繩索,島內的居民把捕來的各種魚類及城鎮所沒有的東西放在一個掛籃里,其中一個居民就和這個掛籃一起滑到這座城鎮,把魚兌換成島內所需的各種生活必需品??梢哉f,城鎮與島嶼之間的關系不錯,應該不會見死不救。不僅我這樣想,島內大部分人也這么想。
唯獨梁子例外。
梁子說他曾在椰子樹上看到城鎮把島內居民的尸體從大海里撈出來。至于用來干什么?梁子說不清楚。
“我怎么知道他們用來做什么?”梁子解釋說。
“你不會看錯了吧?”有人質疑。死者為大,不管怎樣,都不能讓死者死后得不到安寧。
有老人認為是把他們給埋了。
“我看鐵定沒什么好事?!绷鹤幼詈笙铝私Y論。
這件事發生在海面漂來死尸之前,不過,最后沒有人再去深究,他們都還有別的事干,無暇他顧。
直到現在,海上還會漂來許多氣球,聚集在島上空,密密匝匝地擋住太陽。氣球上寫滿了字,不過由于島嶼與外界所接受的教育有所不同,島內居民并不知道上面寫的什么。打下來后,被小孩拿去玩了。此刻我已置身城鎮,發現城鎮的繁華是自己所不能想象的。怎么說呢?島內有的城鎮都具備,島內沒的城鎮也一應俱全。我看花眼了,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商店兜售著許多顏色各異的氣球,與島上發現的一模一樣。上面依舊有字。
再往前走,樹立著很多用木頭制造的墓碑,上面掛滿了骨頭,也不知是人的還是動物的。我認為是動物的。連動物死后都有地下葬——這倒稀奇。我想。我湊上去,發現也有字,字形和那些氣球上的差不離。
“文化氛圍真濃。”我自言自語。
街上那些形色各異的行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的穿戴都很別致,就像,就像島內漂來的死尸身上穿的那樣:挺括的衣領,锃亮的靴子,緊身褲把**的形狀清晰地勾勒出來。穿上它的人們也絲毫不感到別扭,腰永遠是挺的,佝僂或駝背是看不見的。有的男人臉上還抹著粉——這倒新鮮。女人是一律挎著包,大小不一,配著高跟鞋,走起路來搭配默契。讓我想到了自己和繩索。
耽誤太長時間了,我邁步往一家商店走去。唯一一家在困難時期還與島內貿易的商店。至于為什么只有這一家,原因據島內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透露,是因為這家商店的主人之前曾是島上居民。
不過這句話從一個老人嘴里說出來,其水分就大了。
店主是一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青年,還隱約有些面熟。見到我,以為是乞丐,把我撇到一邊,也不來搭理。我沒有機會向他說明來由??吹搅宅槤M目的食品,咽了咽口水。我肚子早就餓了,或者說就沒飽過。我此刻站在店門前,顯得不倫不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的腦袋是由于營養不良導致成這樣的,衣服也殘破不堪,冷的天氣里,竟然只穿一件單衣。店主不當我有病,還能把我當作什么?他用手驅趕著我,讓我閃到一邊去,別妨礙他做生意。
許久之后,我壯起膽子向他說明了來意。
這下可把店主驚得慌了手腳,之前都還會讓我跟前站著?,F在手上多了把掃帚,像驅趕豬狗一樣把我趕得遠遠的。
“島上來的,給我滾?!?/p>
“我是來借吃的,島上已經沒食物了?!蔽易o著臉還抱著一絲希望。
“快滾,沒有,別壞了我的東西。”說完用干凈的毛巾把我盯過的那些東西隔著玻璃逐個擦個遍,又裝了盆水把我站過的地兒給沖洗干凈。好像我是可怕的瘟疫。
一家,兩家,全部商店都是如此。
聽聞我跟看見什么似的,恨不得躲得遠遠的,無奈店鋪沒有長腳,不能移動。所以只能用掃帚或竹竿什么的來驅趕我,讓我滾蛋。
島上死滿人的消息在城鎮不脛而走。
我一無所獲。
我回到了島上,攀在繩索上餓得兩眼昏花,差點掉下去。
大家滿懷期待的眼光瞬間黯淡。有幾個老人已經不行了,不過為了把海葬的習俗很好地繼承下來,眾人還是越過重重障礙,雖然他們呼出的氣并不比吸進去的多。堆滿死人的沙灘,除了死人,沒剩什么,就連之前柔軟的細沙都變得像石頭一樣硌腳。
有老人說,別把人再往海里扔了,難道現在受的懲罰還不夠?他邁著緩慢的腳步走到昔日一起和他在太陽底下打發時間的那幾個老人身邊,用蒼老的雙手撫摸他們,發現其中一個似乎還有氣兒,他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好像看到食物一般。他說:“還有氣。”沒有人理他,繼續邁著灌鉛的腳步把他們往海邊抬。老人此時不知哪來的力氣,剛才還在遠處,現在已經把他們的腳給拉住了,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他還有氣,別這樣做。”他說,“別像對待阿奇一樣。”
阿奇是之前島內死的一個小孩,因為爬繩索時不小心掉到了海里。等到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被風浪吹到了沙灘上,直挺挺的。人們看他當時奄奄一息,即使救活也廢了,得到他父母的同意之后,把尚有一絲氣息的阿奇給丟到了海里。
這件事過去已經有幾年了。
“阿奇沒死,他來報復我們了。”老人繼續說,“我們已經臭名遠播,外面整天在想著如何懲罰我們啦?!?/p>
阿奇當時好像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充滿怨恨地盯著身后沉默的我,手上拿著阿奇外套的自己。
毫無意外,人們當他又在說胡話了。
“你給我放手,等下把你這老不死的也給丟到海里喂魚?!逼渲幸粋€不耐煩了,甩甩腿踢掉了附在他腿上的雙手。
不這樣做,又能怎么辦呢?人們無力回天。
即使現在我有心,也再沒力氣。
食物的匱乏讓我的肚子漸漸腫脹,與之相對應的是漸漸消瘦的腦袋。以往沙丘大的腦袋也快縮減成一粒小沙石。眼眶也日益凸顯,眼睛一天天變大。我沒了力氣,望著不遠處懸在半空搖晃的繩索。不過,我的求生欲望一直很強烈,沒有一刻停止。我不管自己是否還能再夠到那根繩索,慢慢地往那爬去。我已經完全不能用腳走路了,只能用雙手蹭著爬。
堆在海灘的那些尸體逐漸變成皚皚白骨。而島內間或夾雜著一兩具新近死亡的居民。有幾只禿鷲正在不遠處獵食腐肉。我無力驅趕,在自己的頭頂也盤旋著幾只,就等我一斷氣,立馬俯沖下來,把我撕碎。
繩索很近了,我伸手就能夠到。但是沒有足夠的力氣站起,兩只手吊在上面,由于重心不穩,幾次滑落。腳把沙土踩得很深,陷在里面就像打滑的輪胎。
我試圖站起來,看著繩索,那是一雙不像眼睛的眼睛,如果不仔細看,甚至看不到這雙眼睛還會動。我轉動著眼珠,爬不過去。以往這跟不長的繩索此刻在我看來簡直和上天沒有區別。我試著把繩子抓緊,徒勞無功。繩子好像怕見人的大姑娘,不讓我靠近。試了幾次,還是沒有用?!扒懊媸翘焯茫竺媸堑鬲z,即使通往天堂的路再坎坷,也好過在地獄受煎熬?!蔽蚁肴滩蛔〈蠛啊?/p>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去。然后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順利地爬到了一半,雖然在這之間停下來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不過終歸是快到了。我看著越來越靠近的城鎮,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在最困難的時候都沒掉過一滴淚的自己,快夠到天堂的門檻時,卻哭了。四月天的天氣,陰冷還是沒有消散,我身上照舊還是單衣,那件唯一的外套此時正在母親的懷里。
母親死之時,久久不閉眼,拉著我的手。我不想讓母親沒有依靠,把那件外套包住母親瘦小的身軀,把她葬在了椰子樹下,那是小時候母親經常給我洗澡的地方。外套在母親身上比穿在自己身上踏實。
我看了一眼身后的故鄉,早已被尸體所覆蓋,我之前認為的屎尿終于把他們都快憋死了。我來不及難過,又往前爬了會兒,城鎮已經觸手可及。最讓我感到興奮的是,這時有人出現了,我看了許久,才認出是之前的那家店主。本想叫,不過沒有力氣。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攢夠力氣,盡快走完這段漫長的道路。
對方并沒有伸手拉我一把,而是像我小時候曾做過的那樣,使勁地搖晃繩索。我在掉下去之時想起了這個動作,歷歷在目。幾年前,當脫掉外套的阿奇以遙遙領先我的速度爬過這根繩索時,我在身后就是這樣搖晃的,阿奇當時一時沒反應過來,掉了下去。現在我也以這樣的速度往下掉,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對方,就聽到撲通一聲。我在半空中看到海面傳來吶喊聲,拿著鐵鍬,握著鎬沖進島上。
島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身后的夕陽在天邊畫了一幅絢爛的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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