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么了?”身邊一個身材臃腫的女人俯在我的耳邊發問,看不出形狀的手指遮掩不住刻意提高的聲音。周圍喧鬧的人群和混亂的場景在視網膜上投射成了粘稠的一片,我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腕,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女人其實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非要聽聽我的說法。我的不配合讓她有些急躁,她翹起的二郎腿放了下來,白花花的肉腿上留下了紅色的印記。伴隨著手的倏地抬起,又不甘心地放下,她似乎在尋找一個委婉得體的說法,以保持自己的風度。我想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應該是不加掩飾的簡單粗暴。
“應該是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吧。”她拉長的尾音像是一個愚蠢的圈套。
“是吧,應該是不好的事情。”我象征性地回了一句,手邊的紅酒在室內強光的照射下,變得有些滾燙。
“有人出事了?”她焦急地想讓我接下她的話,汗水和香水混合的氣味隨著女人不斷湊近的身體漸漸濃烈。
“嗯,可能是這樣的。”周圍都是陌生的臉,除了這個女人,并沒有人注意我
“那是誰呢?”她靠在了椅背上,肥厚的手抓起了另一杯紅酒
“對啊,誰呢?”室內的空調好像失去了制冷的效力,我扯了扯緊繃的西裝,好讓呼吸更順暢些
“是新娘消失了吧?”女人終于憋不住了,以一種反問的語氣說出了肯定的意思
我再也沒有耐心繼續這個對話,微微地點了點頭,準備離開。女人興奮地抓住了我的動作,就在下一秒,飛快地扭過頭去用一種緩慢而遺憾地語氣對另一個婦人說:“那個男的說是新娘不見了……唉……..好好的一場婚禮…….不是我!我怎么會打聽這種事情呢,是他偷偷跟我說的…….”
看來,她忘記了我。
我走出酒店的時候是午后兩點,毒辣的陽光蒸騰起令人窒息的熱氣,太陽穴上突突跳動的脈搏比心跳更快了一些。我的身后是稀稀拉拉的客人,她們在走出酒店的那一刻開始聚成了幾個臨時的小集體,不同的的頻率同時發出了嗡嗡的聲音,像極了蒼蠅搶食。女人們不忘在說話的空隙整理了一下裙上的褶皺,男人們也隨著聳聳肩膀,好讓肥壯的身體縮進筆挺的西裝。我的腳步沒有停下,耳朵里終于被另一種聲音取代,理發店染了一頭黃毛的小妹站在門口,一臉不耐煩地拍手招攬顧客,門口掛著的小黑板從很多年前的剪發三元變成了十元。初中的時候,我在家里用剪子把頭發剪壞了,走了一大段路,正當口渴難忍的時候,眼前就出現了這樣的小店。生銹的卷閘門被拉了起來,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小哥,穿著洗得發黃的白色T恤,中分的林志穎頭顯得很傻氣。上頜的黏膜干渴得刺痛,在我的口腔里泛開一陣苦味,小哥盯著我裂開的嘴唇,把我領進了店里。理發店小得讓人有一種壓迫感,老板娘在木制的柜臺后坐著,往嘴上抹著過于濃艷的猩紅色唇膏,見我進來了以后,只是微微地掀了下眼皮,而后便不再理睬。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坐在我的旁邊,和我參加了同一個喜宴,卻早已經不記得我,一切如期地面目全非。天花板上拼命轉動的電扇并沒有緩解逼仄的炎熱,我坐在有些搖晃的靠椅上,愣愣地看著小哥遞過來的一杯水。盛水的玻璃杯上還有些不明的污漬,小哥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又將水遞過來了一點。我不記得后來頭發是怎么推成了平頭,只記得那杯水滑過我火辣辣的喉道,身體猛地一激靈,感受到了一種粘膩的快感。
綠燈亮了,我被身旁的行人推搡著過了人行道,扭頭看那個變得很小的豪華酒店,客人們早就散去,如同從未到來,這個龐大的建筑在烈日下孤零零地縮起了自己的身影。我轉身準備離開,突然感到褲子里一片空落落的,伸進口袋一摸,錢包不見了。
兩天以后的早晨,天氣竟然突然變涼了,模糊的窗戶上有一層依稀可見的水霧,我翻出箱底的薄外套,整個屋子里面沾上了濃重的樟腦丸的氣味,如同這個早晨,衰老而緩慢的味道。樓下的角落停著一個孤零零的移動檔口,鐵皮圍成的簡陋檔口在風里發出了細微破敗的聲響。每天在檔口賣早餐的老奶奶都拿著塑料碗給客人盛一碗熱騰騰的芝麻糊,而她皸裂的手在空閑時更多地是捂住不斷咳嗽的嘴,像極了沉悶的嗚咽。今天,她沒有在,鐵皮的銀色更冰涼了一些,她可能是還蜷縮在自己的被子里沉睡,也可能終于找到了另一個被窩,溫暖熱鬧。
我的肚子空得厲害,可是走出門口沒有多遠,我的手臂就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拉住了。身后站著一個年輕的警察,他警服最上面的紐扣被打開,不知道是太過匆忙抑或是刻意為之。皺巴巴的警帽被可憐地抓在了手里,年輕的警官用不可置疑的語氣要求我去一趟警局,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顯示他所代表的的權威。空氣里有種甜膩粘稠的味道,我想那是警官頭發上的發膠,就像那個不斷逼近的胖女人的香水。警局里面的空調開得很足,皮膚上起了密集的雞皮疙瘩,我搓了搓有些麻木的手臂,終于抬頭正視了一直打量我的陳隊長。他像一只病弱的猴子,高高瘦瘦的身體撐不起空空蕩蕩的警服,腰上別著的槍似乎在下一刻就能拖垮整個骨架。可能是我的目光讓陳隊長感到了不舒服,他索性將桌子上的錢包推到我的面前,那是我兩天前丟失的錢包,依舊干癟得可憐。
“偷錢包的小偷已經被抓到了,現在將你的錢包,連同里面的五十六塊三毛歸還。”
“謝謝人民警察。”我的嘴巴張的很大,表情也一定虛偽得讓人惡心。
“這是我們份內的事情,以后請小心看管自己的財物。”我猜對了,陳隊長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完成任務一般飛快地講完了這段話,好讓自己仍是那位親民的好警察。
可是我就知道事情永遠沒有這么簡單,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有一條細密的線,它永遠不讓我有一刻能停下來喘息。
陳隊長擋住了走出警局的唯一出口,他慢條斯理地打開我的錢包。時間好像被生硬地放慢了,從陳隊長用兩指捻起錢包最里層的照片開始,我聽見了空氣中齒輪生銹摩擦的聲音。那張照片離我的鼻翼只有一公分的距離,陡然放大的人物看得我眼睛發疼。陳隊長將照片稍微拿遠了一些,這次終于我能看清已經有些褪色的人像,年代并不久遠,可是卻因為時隔很久再仔細打量,突然覺得一切都陌生單薄。陳隊長重重地點著上面的人物,似乎那些刻意而為的動作能夠讓他更加運籌帷幄:“這個人,你認識嗎?”我一直覺得自己有厭語癥,說太多的話讓我覺得內里全部被掏空。可是,這個時候我卻不得不回應這個無意義的對話:“認識,她從前是我的鄰居。”“哦?”他拉長的尾音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更加的突兀“那你……”
“我和她以前關系很好,這是她搬家前我們的最后一次合影,當做是留念吧。”我想要盡快結束這場對話,燈光下肉眼可見的灰塵爭先恐后地撲入我瘙癢的鼻孔,一切都是那么地不恰當。
“你知道她……”
“我們很久沒有聯系了,前幾天去參加她的婚禮,也沒有見到她一面”
陳隊長沒有再發問了,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往后靠在桌子上,抱著雙臂,右腳無意識地輕輕蹬地。大概過了三分鐘,他用一種遺憾的語氣對我說:“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本來可以有很幸福的婚姻,可是就這么在婚禮上失蹤了。”我沒有搭腔,他又接著說道:“沒有人看見過她,新郎說她是去見一個朋友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啊……”陳隊長的話帶著強烈的暗示,銳利而狡黠。可是我只朝他點了點頭,就做出了交談結束的姿態。當我走出警局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老家的矮墻,爬上去的時候就能擺脫那個院子里帶有腐朽氣味的濕氣,再高一點,就能看見陽光。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住在一個昏暗的小房子里,廚房和浴室合并成一間,我媽每天晚上用瓷碗給我喂完飯以后,就在棗紅色的澡盆里倒入燒好的熱水。我光裸著身子在澡盆里等著她給我擦洗,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圍在我家門口的幾個阿姨。母親有時候跟她們聊得興奮了,手上的力度就不自覺地加大,我手臂上的皮膚都被擦得發紅。那個時候,我就拼了命地哭,直到嚎得那些阿姨都煩得離開,我才吸了吸鼻涕,繼續小聲地嗚咽。只有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才變得安靜,三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有些擁擠,我睡在最里面,緊貼著墻壁,偷偷地舔了舔墻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灰,咸澀的味道,一點都不好。黑暗中,最清晰的是爸媽的呼吸聲,還有腦袋里面稀奇古怪的想法,我一動也不動地蜷縮起來,睜著眼睛直到困倦得不行了,才在不知不覺中睡去。我一直都是這么怪僻的小孩,在別的小孩被毛毛蟲嚇得嘰呱亂叫的時候,我更喜歡抓起它們肥厚的身體,用磚頭一下子拍得汁液橫飛,然后面對的是那些古怪的目光。有時候,我也沒有辦法捉摸自己的行為,或許是從那個躁動的夜晚開始,母親抓起菜刀,面目猙獰地要和父親拼命的時候,有一只大怪獸在我的生活撕裂一個大口子,然后我也就掉了進去,爬不出來了。
后來我們家搬到了一個有小院子的房子,房子里死過人,房主人為了避晦氣早就搬走了,這間房子也就空置在哪兒了。知道底細的人都不愿意買下,可是母親因為價錢劃算就不管不顧地搬了過來。搬過來的那一天下著小雨,我爬上了院子的矮墻,看著田壟上匆忙歸家的人,耳邊是母親嚴厲的訓斥,我大口地吸進濕潤的空氣,那一刻,我覺得有什么飛出我瘦弱的胸膛,最后又實在想不出來那是什么。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還坐在矮墻上發呆,屋子里面傳來了父母不休的吵鬧聲,橙黃色的燈光在離矮墻五公分的地方就停住了,我在這一片小小的黑暗里,感受著空腹時頭腦發昏的感覺。墻頭飛過一只螢火蟲,眩暈卻令人著迷。生活其實還是沒有多大的改變,飯桌上的吵鬧從來沒有停止,上一刻的平和,很有可能因為一粒掉落的飯粒被無限放大,直至猙獰。
上初中的時候,學校里面開始流行音樂磁帶,班長每次買了新磁帶就會第一時間在教室里面介紹,大家圍在他的身邊,七嘴八舌地開始討論。不知道有誰說了一聲,班長教我們唱磁帶里面的歌,接著就不斷有人應和。班長剛開始的時候還像是有些不情愿,但是最后卻是一臉滿足地答應了大家的請求。之后的每一天最熱鬧的就是班長的桌子四周,一個班的人聚在那里,班長站在椅子上,昂首挺胸,拿著小本的歌詞本一句句地教唱。這個時候,我都是站在人群的最外面,看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我,才小聲地哼唱幾句。從胸腔里面發出的聲音讓我感到身體的微微震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沒有粗鄙的字眼,也不是難聽的謾罵,在那些我聽不懂的軟糯的歌詞里,好像唱出了別人的人生。
到后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磁帶,班長的桌子旁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有一天放學之后,他塞給我一張磁帶,封面上是一個畫著濃妝的女人,盒子上那條長長的裂痕剛好從她的臉上劃過。我的心跳有些快,還不能確認班長的意圖,只能將雙手背在身后,用力地絞在一起。班長又將磁帶遞過來地一些:“喏,借你回家聽聽。”我的指甲里面有黑色的污泥,在我伸出去接的時候,又縮了回來,在身后胡亂地摳了幾下,才將磁帶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上。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將家里那臺黑磚頭一樣的收音機搬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將耳朵貼在喇叭上,感受著它的震動,耳邊充斥著一個溫柔的女聲。院子里的大黃狗突然吠了起來,我被嚇得立刻拔下了收音機的插頭。月光有些冷,我躲在門后,聞著木門腐朽的味道,直到確認父母沒有被吵醒后,才溜回到桌子邊。那個晚上,我把磁帶翻了很多次面,直到它差點卡帶才停了下來。第二天,我把磁帶還給班長的時候,我感覺到它仍然是滾燙的,連同我手心里的汗。
班長的桌前似乎又熱鬧了起來,他興奮得臉都發紅,唾沫直飛地跟身邊的人說:“哎,你都不知道李健那小子,可憐巴巴地跟我借了一張磁帶,最后還給我的時候還弄壞了…….”我看著那群人,不一樣的臉,卻是一樣的眼睛,渴望知道另一個人卑微的痛苦,再多一點,他們好像就能再快樂一點,再優越一點,只要再多一點。
后來,我每次都從飯錢里面省下幾張毛票,直到我終于能將一張新磁帶放進收音機。磁帶在播放著,是村里辦喜宴時播放的老調子,咿咿呀呀的,太過喜慶的歌詞,卻沒有了那種胸腔震動的感覺了。就像一個畫著精致妝容的新娘在喜宴上打碎了杯盤,賓客們從怦然心動中驚醒,只能唏噓不已地看著一地的狼藉。那天晚上,大黃狗又開始叫了,我們家有了新鄰居。
他的臉保養得很好,笑起來依然有多年前羞澀的模樣,只是頭發被推成了平頭,露出了額前細長的傷疤。我們兩個這樣沉默地坐了很久,他突然笑了,指著自己的頭說:“是不是特別難看,嚇得你都不敢說話了?”我一下子被噎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生硬地搖了搖頭。他喝了口茶,輕松地說:“下次來我家,我幫你剪剪頭發吧”他在額前比劃了一下,示意我的劉海太長。我沒有太過注意他接下來說了什么,只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松了口氣。我們之間算是達了某種默契,接下來便是閑聊幾句,跟平常那些在小茶館里見面的故友相比無二。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街角的小茶館繼續著它規模頗小的熱鬧,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額前的傷疤還是那么清晰,而當年從那里迸發出的血液,似乎也依舊滾燙。
搬來的新鄰居是一對母女,那個小女孩跟我差不多的年紀,長著一張鵝蛋臉,梳著長長的辮子,又黑又亮。她們搬來的那一天,我神差鬼使地在門外偷偷看,她的母親在房間里面抹著香粉,幾個箱子的東西都散亂地堆在房子的各個角落。女孩翻了一個白眼,就昂著頭咬著嘴唇把箱子里面的東西一點點地歸置好,我癡迷地看著她的臉還有她抿緊的嘴唇,總覺得這個畫面在我的腦子里面出現過許多次,有一個女人在安靜地整理家務,或許還應該有一個男人建起了一座房子,房子很沉默,從來不會尖叫。我聽見她說跟抹香粉的母親說了句什么,聲音有些飄忽,我的手指莫名地抖了兩下,回過神來,我趕緊跑回了家。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叮囑我說,鄰居家的女人是**,千人騎萬人睡的爛貨,叫我別跟她們家扯上關系。父親吃著飯,趁著酒氣,罵了一句,賤嘴。母親就扯著嗓子開始罵:“怎么著,我就是一張賤嘴了。你是不是看上那個**的大胸脯了,想跟她睡啦,啊!”我的耳邊是開始愈發激烈的爭吵,可是腦子里面想的卻還是她又黑又亮的大辮子。那個夜晚悶熱得要將每一縷風都掐住,我側躺在床上,竹席并沒有給我帶來清涼,反而咯得我手臂生疼。蚊帳外面的蚊子發出聒噪的嗡嗡聲,我的腦子也變得暈暈乎乎,胸口有一口熱氣堵在那里,不停給身體升溫。
每一天,我都爬過矮墻,躲在女孩家的牛棚里,近乎狂熱地觀察著她的一切,她透出的粉紅色的**,她偷偷抹在臉上的她媽媽的面霜,還有她的上衣勒出的核桃一樣的**。女孩叫于倩,那天她在教室里面自我介紹的時候寫下了這兩個字,粉筆在黑板上劃出的聲音撞擊在我的耳膜上時是厚重的質感。她站在老師的身旁,顯得特別地瘦弱,那根辮子的重量壓重重地壓在她的背上。于倩抿著雙唇,寫下名字以后,就昂著頭徑直走到我的身旁坐下了,她走下臺的那一刻,眼睛似乎是斜睨著教室里的我們。后來她仰著頭對我說,那個時候,她覺得教室里面的人都是一群無能的笨蛋。我舔了舔嘴唇,只是笑了笑。
于倩對我的態度算不上熱情,我的反應卻顯得過于明顯。只要她在身邊,胸口的那一股熱氣好像又一次卷土重來,連我的意識都變得滾燙。我一改平日上課的作態,挺直了腰板,雙手盡可能地縮在自己桌子的一邊,生怕觸碰到她的皮膚。連上課摳鼻屎我都不敢了,桌沿那些干透的鼻屎也被我用一個課后的時間擦得干干凈凈。每天因為坐姿的問題,回家之后我的手臂和腰部都會僵直繃緊,但是,就是這種感覺,在揉搓肌肉時的酸軟的感覺,渾身一緊,卻有異樣的愉悅。我想,我真的愛上了她。
周一上班的時候,車間的王老頭咧著一口黃牙湊了過來,他促狹地對我說:“今晚一起去十元店玩玩?”我想開口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叼著煙,只能含糊地搖了搖頭。老王不死心地又邀請了一遍,我知道他想要去嘗鮮,卻因為膽小只能找個同伴壯膽。我吐掉了那根煙,漫不經心地說:“那里的女人有什么好玩的,學生妹玩起來才帶勁。”老王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逡巡了一圈,先是有些懷疑的羨慕,接著像是認定我撒謊一樣,晃著滿是油光的腦袋去跟車間里面的其他人搭話了。我撿起了掉下的那根煙,滿口灰塵的味道。
回到宿舍的時候,我發現昨晚留下的泡面盒里面飄著一只蟑螂,它的觸角還在不停地抖動,腹部有些隆起,尾部也露出了卵狀的團塊。我順手將盒子扔進早就滿了的垃圾桶的時候,看見了鏡子里的自己,眼角往兩邊耷拉了下來,襯得眼袋浮腫得厲害,額前的頭發長到鼻翼處,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眼角抖了一下,最后還是無力地恢復原狀。墻角邊的扳手靜靜地躺在那里,還有那把孤零零的剪刀,反射著浴室里面蒼白的燈光。等到第一刀下去的時候,那些原本在我腦袋上生根的黑色毛發緊抱在一起落下,我的世界更完整了一些。那一年,我第一次拿起剪刀學習理發的時候,剪刀狠厲得要將所有的東西都剪除,連同我身體里流動的血脈,一點點地迫不及待都要離開。小哥站在我的身后,沒有說話,他拿起一個推頭刀,在一陣持續的震動聲中,我的頭皮發麻,從頭部傳到腳上,頭發被推平了,好像就能把一切都推平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有這個勇氣把班長推倒在地,一個小時以前,我還在教室里面用余光瞄著于倩,然后在放學后尾隨著她回家,天氣變得微涼,我空蕩蕩的半截短褲在風里不情愿地鼓了起來。我第三次擤鼻子之后,抬起頭,看見班長把于倩攔了下來,他一向沒有表情的臉此時顯得有些猙獰,身體一步步地靠近于倩。
“你要干什么?”于倩一遍小心翼翼地發問,一邊往后退
班長沒有回答,只是移動的步伐更大了一些,直至把于倩逼至墻角
“你神經病啊!”于倩終于驚慌地喊了起來,上挑的尾音有些尖利
班長終于開口了,只是先甩了于倩一巴掌,她的臉立刻紅腫了起來,我的腦子里面卻不適時地想到,她紅著臉的樣子也很好看
“操你媽個**養的,回去告訴你那沒臉沒皮的媽,別走到哪兒都帶上一身狐臭味。媽的,敢在我姐的喜宴上勾搭我爸,她是活膩歪了吧”
于倩神經質般地咬緊了牙,梗著脖子不愿意落了下風:“你嘴巴放干凈點,就你那丑八怪的姐姐,還辦什么喜宴,過兩天就成破鞋了吧。”班長的拳頭握了起來,從他瞪大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怒火。
我已經沒有時間思考我和班長之間的力量差距,扔下書包就跑了過去,只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卻沒有有效地對抗他的方式。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班長已經倒在了地上,似乎還被撞得不輕。我剛打算蹲下去看看班長的情況的時候,又開始了另一段奔跑,于倩拉著我的手往池塘的方向跑去。她的手很軟,還有一層細密的汗,迎面吹來一陣風,吹得我的眼睛暈了,然后腦袋也暈了。
其實后來的事情發展得莫名其妙,我和于倩在一起了,那天她只是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不一樣的。”然后就親了上來,她嘴唇是水果軟糖的味道,只不過太快就嚼完了,我沒來得及回味,就被告知,糖果已經沒有了。那個時候,我只想到一件事,我一定不能告訴她,剛剛我是踩到了香蕉皮滑倒了,而不是勇猛地撞到了班長的身上。
我是被重物壓醒的,連肺部僅有的空氣似乎都要被抽了出去。睜開眼睛,看見一只肥厚的胳膊橫在我的胸前,陽光透過破舊的窗簾照進了這個廉價的小旅館房間。床上的女人還沒有醒來,一個晚上以后,她艷俗的紫色眼影掉落了許多,枕頭邊也有白色的粉末,應該是她臉上厚厚的粉底。直到現在,我才認真看清楚她的樣子,根本說不上漂亮的臉蛋,肥厚的嘴唇向上翻開,依稀看得見有些發黃的牙齒。昨晚,她在街上遞給我一支煙,恰好前額的血流過我的眉間,我只能看見她呼之欲出的大胸脯還有手上的一根煙,閃著微弱的火光,不足以燃燒,卻可以聞見她手指溫暖的味道。我的兜里面還揣著帶血的剪刀,還是十年前的一把,那個時候,它同樣臥在我上衣的左口袋,隨著我太陽穴的青筋一起跳動,揣著一切的不安和驚恐,下一秒可能就要躥出衣袋。現在它安靜了許多,只是有了鐵紅色的銹斑,和當時的泥土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味道。十年后的同一天,我按住了它的心跳,和一個女人上了床。
我大概醒了一個小時以后,女人才迷糊地睜開眼睛,她的眼角還帶著黃色的眼屎,卻毫不顧忌地抱住了我,似乎在努力表現一種她理解中的親昵。我搶在她開口之前從褲兜里面拿出了三百塊,放在了她散落在地上的上衣口袋上,她看著我的一系列動作,自己卻好像被禁止了所有地動作,嘴唇的開合也保持在了一個弧度,她的嗓子現在一定干澀地說不出話,或者是原本準備說出口的話已經被理想中的結果生生截斷了。三百塊錢幾乎可以是我半個多月的伙食費,但是,我想,我得給她,因為那根煙,也因為我昨晚最終還是去了十元店。我遞給她一杯水,和她昨天遞煙的姿勢一樣,于是,一具溫暖而豐滿的身體橫陳在我的面前。
早上十點鐘,女人走了。那把剪刀躺在旅館的桌子上,它的鐵銹是腐朽的時間和記憶。
我把手里的一把錢給了店員,她看著這堆毛票和破鈔,簡單地清點了一下,就扔進了柜臺。現在是早上的十點半,我逃了最后一節課,來到鞋店只是為了手上這個有些破舊的盒子里面裝著的一雙女鞋。手上的重量讓我的腳步更踏實了一些,走出鞋店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店員邊抖腿,邊跟電話里面的人唾沫橫飛地聊著什么,這是我第一次來鞋店買鞋子,可是唯一的店員并沒有意愿送走我這位客人。
我雙手捧著鞋盒,在我的前方有一群扔沙包的小孩,他們上躥下跳,只是為了勝利之后對同伴的愉悅的姿態。突然,我的眼前飛過來一個灰色的物體,我下意識去接,等到緩過神來,才發現手上躺著一個布制的軟沙包。在孩子們中間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只有一個小孩咬著嘴唇不太甘心地扭過頭去,我捏了捏手上的沙包,感受到其他的孩子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我一手托著鞋盒,一手一下下地往上拋起沙包。街邊小店里的電視播放著球賽,依稀聽得見現場的呼喊聲,我站得更穩了一些,因為那些目光更加地熱烈了,帶著我從未感受過的真實的質感。我半瞇著眼睛,右腿后移一步,向前一蹬,手臂上的肉被一股力量甩了一下。沙包在空中拋出了一個很大的弧度,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飛向了下水道。
我趕走了停在鼻子上的蒼蠅,盡量讓自己忘記剛剛的狼狽,于倩在打開鞋盒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一下,卻立刻繃緊了自己的嘴角,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高興。一個月前,當白麗麗在全班面前展示自己的新鞋的時候,于倩卻一臉嫌棄地對我說:“不過是一個拿著暴發戶老爹的錢招搖的死丫頭。”入秋,蟬已經不鳴了,我瞪大了眼睛,希望能記住那雙鞋的模樣,再看了看于倩緊盯著的目光,攥著口袋的手緊了緊。
小水溝里又傳來一陣惡臭,我被嗆得咳了兩聲,用手捂住鼻子,卻聞到了手上錢殘余的淡淡的腥味。于倩喜歡把我帶到這里,當我第一次問她為什么不去干凈的小河邊的時候,她的嗓子有些啞,指著這個小水溝里流動的綠色液體對我說:“這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地方,連狗都不愿意來。呵,這里多好啊,為什么我們要去那些人都去的地方呢。”她的眼睛又一次告訴我,我們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就像她曾經對我說:“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這幫廢物,只會嘴里耍賤叫我**養的,可是你會喜歡我。”她總是倔強地強調,我不一樣,她也不一樣,好像重復的次數少了,連自己也不敢確定了。
可是,有時候,我想要的其實是這種一樣。
一個星期以后,同樣的地點,我看到的卻是于倩氣急敗壞的臉,她把那雙還是半新的鞋子扔到我的身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們在小水溝呆了一個下午,誰都沒有說話,鞋子被我攥在了手上,沾上我掌心的汗。天邊飛過了第十五只大雁,于倩輕輕地拋下一句話:“這雙鞋是假貨……”她的聲音突然拔高了一些,尖利得要破音“白麗麗那個**說這是假的!”我明明聽見了她的話,卻不懂她的意思。同樣是黑色的帆布鞋,我不明白為什么把我手上這雙叫做假貨,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商標不是那個黑色的星星。第十五只大雁從視線里消失了以后,我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于倩扭頭看了我一眼,一樣的臉,只是帶著我很陌生的目光,摻雜著渴望和不屑的矛盾情感。我咽了口唾沫,晃晃悠悠地走回家了,想起我連續一個月早餐里只喝的白開水,現在我像是被泡進了一個大水缸里,全身的皮膚都皺了起來,可是怎么也起來不了,直到嗆進了第一口水,后來涌進越來越多的水,直到我不再反抗,沉靜地落下。
幾個月之后,當她躺在我身下露出蒼白痛苦的神情的時候,我終于真正懂得,她要的一直都不是不一樣,只不過既然只能如此,她也只能把自己撕裂了,讓這點疼痛來讓自己活下下,然后昂起頭顱,帶著不屑的表情,卻依舊是卑微的姿勢。
她在我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傷口滲出了血絲,可是我們卻在下一秒一起到達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