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近一次見到悠悠,是在豆豆的婚禮上。豆豆是我的中學同桌,也是我和悠悠最好的朋友,我們三人曾相約一起考大學、工作、結婚、一起大肚皮……不過這話我們后來再也不這么提了,而是活絡地替換成——“那么……我們要一起幸福喲!”
可我并沒有想到,豆豆會是我們當中結婚最早的人。在我們都戀愛得風生水起時,她常常表現得十分低調。而當我們都沒有結成婚時,她卻靜悄悄領了結婚證,平地驚雷。
豆豆結婚時,拿了許多婚紗照來我家店里印。我的家族從事著照相館的生意,拍攝各類藝術寫真,兼印照片。不過,年輕人結婚是不稀罕來我們這種小地方拍寫真的,他們喜歡那些標示有“巴黎”、“米蘭”字樣的影樓。原片豆豆是在“巴黎”、“米蘭”那里拍的,但那里印照片貴,上海人做事最講究貨比三家。豆豆拿給我家印照片純粹是出于好心,想讓我父母做成一筆生意??蛇@對我父母來說無疑是只燙手山芋,我父親特意外出買來最好的相紙,換上進口墨水給她沖印。我見他們那小心翼翼的勁兒,心下覺得實在好笑。我說:“你們就照平時一樣做就好啦!為什么弄得那么緊張,又不是我結婚……”母親說:“喲!你只要結得了婚,隨便拿到哪里去印,我們還不希罕幫你打工呢,你多難搞?。∧信笥讯急荒銍樑芰恕!彼麄儧_照片時,我隱約聽到父親說,豆豆的照片拍得不好,人像都沒有拍出層次,片子修得慘白慘白,好像蠟像。豆豆讓我報個價給她,我就回來問父親,誰知母親搶先說:“我們不計成本給她做照片,還要她什么錢?。【驼f我們送她的,祝她們百年好合?!?/p>
“‘他們’祝你們百年好合”。我轉達給豆豆。不想她卻堅決不從,說是她父母千叮嚀萬囑咐的,一定別忘記給我錢。
我說:“那我回去怎么做人!”
她說:“那我回去怎么做人!”
“不如我們出去吃頓好的,我說是你請的,你說是我請的,不就完了?”
從小到大我就盛產這種餿主意,以應付大人們頑固不化的性情。誰知待我們酒足飯飽以后,豆豆依然塞給我一百塊錢,說:“這樣,你既然不肯拿錢,我就派你個任務,我結婚那天你替我去接老師吧!這錢就當是打車錢。”
“更何況,我知道你在家也不容易,‘他們’也不容易。別為難了你?!彼盅a充道。
我一聽就知道這話是從豆豆媽嘴里說出來的,她們一定是串通好了有備而來,唉。于是,就為了這一百塊錢,我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件差事。
婚禮前日,我鼓足勇氣與我們初中時的英文老師Joan聯絡,相約翌日下午1點在學校對面的KFC見面。那家KFC還真是永垂不朽,自從我念中學起開到現在。我和豆豆、悠悠在那家KFC里說盡了老師壞話、同學八卦,時隔多年卻要與老師坐在同樣的地方,實在令人唏噓。
我見到Joan時,裝得頗為平靜,甚至靜得有些尷尬。她也是笑得十分靦腆。她客氣地替我準備了夏日凍飲,以至于我滿頭大汗趕到KFC時,略微有些愧赧。我本應該早些到的,可無奈被悠悠耽誤。她說要與我一起接老師,可后來又臨時有事。她傳給我的簡訊差點讓我暈倒,說:“我與男人有事,跟豆豆說,你們先結……”
“你們先結”。這咄咄怪言只有悠悠這種人才好意思說出口來。實在是拿她沒法。
我本來想對Joan說:“您和從前一樣年輕?!钡置魉掷狭瞬簧?,笑起來眼睛鼻子都簇在一起,形成順遂的紋路,又想說“我們很掛念你的”,可實在顯得做作。
她只客氣地問我:“你還在寫作嗎?”
“是啊”。
“你小時候作文就寫得好”。
呵。她們這些女老師以前就愛躲在辦公室這么夸我。但我為自己如今的刻薄感到慚愧,也許Joan并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她關注我微博,去年我晾曬和Caesar的合照時,她也必然看到我們曾在一起。
Caesar也是我們班上的學生,中學時人人都覺得我們有問題,但彼時是真沒有。但Joan并沒有問我這件事,也沒有問我父母的事,她什么都小心翼翼,反倒讓我覺得不自然。
“悠悠原來也要來接您,后來臨時有事,就只能一會見了。”我沒話找話同Joan寒暄。
“是哦……那她身體好點沒?”Joan問。
“……不清楚,聽說是好些,但一直也沒查出什么名堂。醫(yī)生跟她父母說,女孩子不要逼得太緊,活得開心就行了。后來她父母就不太管她,讀書和生活都放任她去。挺可惜的,初中她成績是我們中間最好的?!?/p>
“你們這些女孩子……我印象很深。后來再也沒有出現過,感情好成這樣?!崩蠋熇^續(xù)說道。
“其實也就一般般啦。女孩子都喜歡窩在一起?!?/p>
“不一樣的,我那會下課時見到你們都哭成那樣子,真是很震驚?!?/p>
“您是以為悠悠已經死了吧?!惫?/p>
這會Joan也大笑起來,說:“我還覺得悠悠挺可惜的,那么年輕……那會我也剛大學畢業(yè),很多事情沒有經驗,現在你們都要結婚了。”
“是啊,當時很多人都這么說,人又沒死哭什么哭。但是悠悠純真善良,平日對我真的好,從來沒有因為什么原因說過我的事……她出事那會我們都還小,從沒遇到過這種事,身邊一個好好的人突然進了ICU,一夜之間頭發(fā)都剃光了,誰都不認識。還好只是腦溢血,沒有開刀,不然真就完蛋了。不過現在長大了就不會了,真的,生老病死多尋常啊,我在臺灣念書的時候,室友車禍走了,心里好像有驚濤駭浪,但還是照吃照睡。”我補充道。
見場面突然有些尷尬,Joan向我展示了一張證婚詞,據說還是連夜從網上抄來的。A4的白紙,反面印著駕校的排課單。她說準備倉促,實在有些緊張。
“周老師,我們走么?”我提議。
Joan于是起身。她矮過我半個頭。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高過我半個頭呢,真是光陰如梭。
我們抵達會場以后,草坪上已經聚集了不少同學,大家穿著輕松,互相寒暄,乍一看就像中學時候上體育課一樣。許多人都認出了Joan,跑來與她招呼,她有些應接不暇。
我興奮地跑去化妝室找豆豆,迫不及待要將悠悠“你們先結”的笑話告訴她。我想她一定會樂不可支。
可誰知,化妝室的門怎么都敲不開。
{二}
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事實上,這半年以來,豆豆的情緒頗不穩(wěn)定,怕是婚前焦慮的緣故。她常與我說起,結婚要謹慎。又說我之前沒有結成婚,未必是一件壞事。
我說:“那怎么可能!你怎么拿自己同我相比,我可是連喜糖都發(fā)了啊。最后又沒結成,多難堪啊……可是,對方執(zhí)意要我父親的房子當做嫁妝‘帶過去’……那房子我做不了主啊,我怎么開得了口……”
“可我連房子都沒有?!倍苟拐f,“我是說,他們這樣的人家,不嫁也未必是壞事?!?/p>
我問:“那Leo的家人對你好嗎?”
豆豆說:“還行,就是總說自己兒子結婚太早,說我沒有工作,整天念書,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伤粺o所有,我是為了他才辭職申請出國的。還是自費陪讀,用的是我父母的錢……我想不通啊,為什么我們都那么好,我們都那么可憐。”
伴娘許久才打開門,見到我的時候,還側身小心地探了探里屋。
我問:“怎么了?!彼膊换卮?。只靜靜地放我進去。
豆豆畫了一個非常盛麗的妝,戴著銀質發(fā)飾,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明艷。那化妝師是她自己聘請的,據說給沒紅時的范冰冰當過形象設計。豆豆的面頰白里透紅,眉毛用了粽黑兩種眉粉,嘴唇濕漉漉。唯有眼睛頗有些紅腫,睫毛粘得搖搖欲墜,看起來好像過氣的巨星謝完幕。
我問:“豆,你這是怎么了呀?哭成這樣,不還沒嫁了么?”
她說:“Leo結完婚就要去日本……兩年,他們導師說,這樣對他有好處。”
他倒也不怕*輻射斷子絕孫。我心想。
“你能一起過去嗎?”我卻說。
“可我已經辦好了愛丁堡的簽證。哪有那么容易突然又去日本,你當我們是香港人啊,想去哪去哪!”
“Leo呢?”
“出去抽煙了?!卑槟镎f。
“怎么大喜的日子突然說這個。先開開心心結婚不行嗎?”
“我一直不知道這事,還是剛剛無聊刷Facebook的時候看到他學妹恭喜他的?!?/p>
豆豆沒有刻意強調,但我警覺地意識到,學妹又是什么狗屁東西。
“別哭了呀,大喜的日子,有什么麻煩事明天再說好了。”我靈機一動,“你知道嗎,悠悠跟她男人在一起,讓我轉達你,她有事,‘你們先結’,哈哈哈……”
豆豆定定地望著我,似不得要領,又似沒有聽見。屋里肅靜一片,沒有人聽出我在說一個笑話。也沒有半個人敢笑。
這也真夠倒霉的。我是在陪伴豆豆的過程中,才意識結婚是一件多么艱巨、繁瑣的事。她一個人買婚戒、試婚紗、一個人與婚慶公司討論結婚細節(jié)、安排花束、煙酒、婚車,好像在自導自演一出戲。這一切全賴著她先生的一個承諾。據說那位仁兄臨碩士畢業(yè)時,飛回來同豆豆說:“我在愛丁堡三年,從未忘記過你,而我此次回來見你,是怕下次回來,你已經嫁人了。”
豆豆同我轉述這段話時,我方才結束與Caesar的感情,退了酒席、婚戒,好像被人暴打了一頓。聽完她的話,我本無心奉承,實則感到十分震驚,但轉過頭來想,她是她,我是我,于是說:“豆豆,若有人這樣同我說,我一定立即瘋掉?!?/p>
豆豆興奮地說:“所以我已經瘋掉啦!”
我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豆豆說:“試試看咯!他還保留著我大學時給他的字條呢?!?/p>
保留著大學時的字條。
我和Caesar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保留著我初一時寫給他的字條。字條有什么用。
但發(fā)自內心的,我希望豆豆能夠得到幸福。希望她不要和我一樣,至少能找到有心人,并不算壞事。我對豆豆說:“Leo一個學工科的人,能對你說出這樣的話,應該是真的吧。所以……你們一定要加油哦!”
事實上,他們比我想象的要加油得多。3個月后我就收到了豆豆的簡訊:“我們結婚啦!”
她還幸福地表示:“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可以到30歲結婚,可我父母年紀大了。我不能那么任性?!?/p>
誰又可以怎么任性。
我問:“你爸媽知道你閃婚是什么反應?”
她說:“我媽哭了一晚上。”
我心想,到底是親生母親啊??蓞s說:“她那是高興吧……”
此刻豆豆絕望地看著我,眼神中閃爍著難以名狀的無助。她看看窗外盛麗的春景,看看化妝室懸掛的婚禮海報,這無措的環(huán)顧令人感染強烈的憂傷。見伴娘出去倒茶的功夫,豆豆突然抓著我的手臂,示意我湊到她嘴邊。
“他和他學妹在愛丁堡同居過?!倍苟沟恼Z氣冷冽得令人害怕,說完這話她又一把放開我,“其實我早就發(fā)現了。”她睫毛耷拉著,染黑了眼角,似乎沾染了世故的風塵。
“多早?”我問。
“兩個月前,但是他直到剛才才承認?!?/p>
“你怎么感覺到的?”我又問。
“因為他阻止他朋友開我們玩笑,也阻止我朋友說‘你當心他英國還有一個老婆哦’,為此,還大發(fā)雷霆?!?/p>
“是哦……那倒是真的有可能?!蔽矣行澣唬南峦蝗粊y了套。
從小到大,似也從沒有人敢開我玩笑說“你是爸爸媽媽撿來的孩子”,要知道,多少血親之間,成天都這樣糊弄小孩的。
“那豆豆……你還結么?”我顫顫地問。
“結啊,當然結!”
{三}
待豆豆補完妝與Leo一同走出化妝室時,我默默地緊隨其后。興國賓館的草坪上已經聚集了滿場飛舞的賓客。對我來說,這場婚禮到彼時已經毫無意義可言,只要一想到以后的生活,我就怎么都開心不起來。我一直回想豆豆說“當然結”的那種神情,和我從小到大學習到的婚姻、喜酒、甜蜜完全不搭邊的。
我在簽到本上看到了悠悠的名字,環(huán)顧四周卻沒見她人影,于是,也失魂落魄地寫上了自己的,遞上禮金。里面寫有一封給豆豆的信,我一會還要在婚禮上念的。
“嘿!我來了呀!”悠悠猛地拍我一下肩膀,“我今天實在是……誒……對了我剛和Joan打招呼啦!”
見她穿一身黑色皮衣,裹著露出蕾絲邊的豹紋b r a,這要在平日,我一定又笑她無時無刻不忘風騷。但此刻一點談笑的興味都沒有。
“你這個人就是死腔,人家結婚你苦著一張臉做啥,你愛她老公啊?!庇朴茊?。
“你白癡?。∷瞎惺裁春脨鄣?,一個騙子。”我脫口而出。
悠悠一愣,怔怔地望著我,但轉而又顯露出一貫的熱烈:“喔唷,你不要生我氣啦,我知道你氣我遲到,但是我跟Joan請過假啦,今天我本來已經要出門了,可是我男人太……激動了,撕破了我的絲襪,我們就又happy了一下……要是這次我懷孕了,我就也好結婚啦!就剩你了!哈哈?!?/p>
“你是這么跟Joan說的?”我吃驚地問。
“是啊,怎么了?”
“她是我們的老師啊!”我有些慍怒。
“那……又怎么樣……”悠悠回答,“老師就不**了嗎。我還跟她說,我現在在做China'sGotTalent,負責配樂,因為我和他們編導睡了一覺?!?/p>
哦。我心頭掠過一絲苦澀。這滋味與我被**了也幾乎無異。
怎么會這樣呢。
“悠悠,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嗎。你不覺得戀愛應該只能跟一個人在一起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對啊,但是我也要工作啊……”
彼時,婚禮進行曲開始奏響,我和悠悠也向人群中走去。就和電影中拍攝的那樣,豆豆挽著父親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宣誓臺。這樣的場景,我雖幻想過無數次,但永遠都不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好在,我并沒有特別難過。終有一日,或者我也可以挽著養(yǎng)父的手。因為他跟我父親,真沒什么差別。
Joan上臺證婚的時候,捧著一個黑色的檔案夾。我想到她那張A4紙的背后,竟還寫著駕校的排課表,就突然覺得好好笑。這個梗我本想和悠悠說說的,但此刻,我突然又不太想說了。
Joan說,她看著豆豆長大,她從小善良勤奮,是學校的驕傲。如今嫁做人婦,一定是賢良的妻子。又說Leo成績優(yōu)秀、一表人才,她常聽豆豆說起,他深情專一,對長輩也禮貌。如今成家立業(yè),一定是好丈夫。
“學校的驕傲”和“一表人才”就一定能幸福嗎。這也很難說吧。我心想。
悠悠在一邊不停拍照、歡呼,就好像是我原本應該表現的那樣。她不斷指責我興致不高、沒有良心。
“豆豆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咧,我們以前還說好一起結婚的呢!”悠悠埋怨地看著我說。
是啊。我在心里默默回答。
遠遠望去,豆豆一直在笑。交換戒指、親吻、放氣球……她牽著Leo的手,茫茫然地。悠悠一會不停抹眼淚,一會又高興地蹦了起來。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相對……”樂隊奏起《往事只能回味》的時候,悠悠輕輕挨著我,牽起我的手來。那一刻我突然感覺溫存,尤其悠悠抽泣的那會,我覺得自己對她的冷淡有些不太人道,因我想起了她小時候的樣子,穿了一件藍色羊毛衫,站在新村的滑梯前。還是小時候好啊,雖然知道悲傷,但還不知道悲涼,知道人生很長,還不知道磨難更長。
突然,悠悠甩開我說:“快點快點,你要上去發(fā)言啦!靠,豆豆真沒良心,怎么也不叫我上去發(fā)言?!?/p>
我被推上臺的時候,豆豆依然咧開嘴望著我,這表情是我十分不熟悉的,我從未見過她這樣“高興”,笑中含淚,生動得像個電視劇演員。那一刻所有人都望著我,我也咧開嘴笑,突然有沖動要哭泣。我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紙,那是我一個月前就寫好的,上面有我和豆豆一起成長的旅程,有我見證她墜入愛河的過程,也有對她無限的祝福。
“這張致辭,我在一個月前就寫好了。這一路……我看著豆豆……”我突然有些哽咽,似有棉花堵在喉嚨口。
司儀說:“這位新娘閨蜜,要抓緊時間哦,我們還有接下來的丟捧花,萬眾期待著呢!”
好。
我定定神,再沒有時間多想,照本宣科:
“……最后,我想引用《從文家書》中的話,送給這對幸福的新人。因為我一直都覺得,這句話非常適合曾經遠行而依然初戀的他們……”
我深吸一口氣,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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