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世界需要你1

　　透過裝甲車的防護罩，K51看見了Y13。

　　他躺在那里，大半截身子被裝甲車突出的防護板擋住，只勉強露出臉，露出一只沒有手的胳膊，亂糟糟的電線垂下來，像是裸露的筋脈。那人還是一臉得意地笑，不明所以地笑。

　　情況還不算糟糕，沒有血，沒有血……K51緊握住手中的操控器，發現自己渾身都在強烈地顫抖，裝甲車在他的控制下向后退去，陰影從Y13身上逐漸退去……

　　{一}

　　戰地醫院。布置得干凈整潔，靠門的幾張病床空空蕩蕩。

　　再往里走，能看見最里面的床上蜷縮著一個人。他面色蒼白，眉頭皺起，嘴唇緊抿住。眉心和唇角的皺紋讓他有些顯老。

　　K51是被腳步聲驚醒的。醒來的瞬間，他下意識地想要翻身，用格斗技巧把來人撂倒。

　　握緊的拳頭被按住。

　　娃娃臉軍醫有些不滿地挑眉，俯視這個不老實的病人：“別用這么激烈的方式打招呼……”

　　“這說明我熱情好客，”K51放松下來，目光掃向自己被層層包扎的左肩，止不住微笑起來：“呦喂，我還活著……”

　　“是的。很幸運。”軍醫深吸一口氣，沒再多說。K51注意到他有些憔悴的神色，和眼里那明顯的紅血絲。

　　“昏迷了三天的人想聽聽新聞嗎？戰線推進了十公里，而且我們迎接到了一群擁有強悍金屬四肢的客人……”

　　聽到這句話，K51神色微微一變，抬起胳膊擋住眼睛。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軍醫勉強笑笑，然后捏起嗓子，用哀怨又惡毒的語氣說：“他大爺的，這群殘廢怎么就不能早來幾天啊？又死了那么多人他們現在才來有個頭用啊！”他隨即嘆口氣，聳聳肩：“……這不是他們的錯。”

　　K51沒承認也沒反駁，冷冷地笑著。

　　軍醫看著他的笑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K51，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你被提拔為正隊長了。”

　　“死人得勛章，活人升隊長。我之前的那隊人還剩幾個啊？”

　　“……我很抱歉，K51。”

　　K51側過臉，試圖把眼淚流進枕頭里。有關門的聲音，似乎軍醫已經離開了。

　　他一個人呆在這間病房里，知道在這病房的其他床上都曾住過他的戰友，他的朋友，然而現在他們都已經死了。

　　{二}

　　所謂客人，指的是一隊特種兵。

　　他們來這個烈度較低的戰場休整，然后繼續趕赴其他陣地。不算是援軍，但仍讓人感到些許莫名的寬慰。

　　K51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出院三天后。

　　那天晴空萬里。幾十艘微型飛行器閃爍著銀色光澤，像做表演一樣盤旋出各種復雜花紋，然后突然向下墜去，越來越快。

　　K51有些驚恐地看著它們，然后感覺一聲尖叫被卡在嗓子里。周圍的人都看見了，但他們為什么那么平靜？這到底……

　　在落地的前一瞬間，飛行器解體，各種金屬零件以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重新拼合，成了一只胳膊或一條腿。

　　K51盯著落在自己前方三米處的那個人，臉色變得蒼白。正常人此時都會臉色蒼白，如果前一秒還以為自己就要斃命的話。

　　剛才那人幾乎是擦著K51的頭皮落地。

　　這位危險分子有一雙過于明亮的眼睛，此時嘴角掛著微笑，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K51。

　　K51掃一眼他的特種兵制服，向后退了幾步，似乎是想要躲開。然而那人并沒有給他躲開的機會，直接伸出手來握住他的，還搖晃了幾下：“我是Y13，請多指教……您是？不知為什么，您很眼熟。”

　　K51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Y13毫不在意地把手縮回去，順勢指了指他正在準備下一次飛行練習的戰友們：“還有事兒。晚上聊。”

　　K51不以為然地想，你耍我啊誰不知道普通士兵和特種兵的接觸是被嚴格限制的。抱著這樣的念頭，那天晚上在自己的裝甲車里完成常規保養工作后猛然發現控制艙里還有一個人的K51，非常驚訝。

　　而Y13只是摸摸鼻子，很無辜地笑了笑：“找人聊會兒天。”

　　……您也很眼熟，Y13先生。

　　——去救他們……

　　——什么？

　　——我說他大爺的去救他們！第七戰區需要支援，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兒！

　　——根據戰略因素……他們是F軍那里的，和我們的關系……

　　后來，G軍在第九戰區遇困，近在咫尺的F軍也是作壁上觀。

　　……

　　——你醒了？

　　——多少……K51感覺喉嚨里有著強烈的焦灼感，他努力勉強自己開口：我們隊還剩……

　　——只有你。

　　很好。K27也死了，這個和他從小玩到到的朋友，唯一還算了解他的人。

　　……

　　——由于你一直是戰耗率最少的裝甲兵，所以得到了上峰的嘉獎。

　　——我發誓我只是怕死而已。

　　——K51，說話之前，想想你父親。你不會故意給他惹麻煩的，對吧？

　　父親？K51幾乎要放聲大笑了。父親？

　　某次找K51聊天時，Y13帶著一張很大的地圖，指著上面的地名跟K51講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笑著，瞇起眼睛指向一處：“這兒有座小山。我小時候常領著其他人在這兒玩游戲，剪刀石頭布，贏了的就帶領其余的小屁孩兒，一窩蜂往山上竄，最后站在山頂那塊石頭上大喊，‘這世界需要我！’其他人就要扯著嗓子回他，‘需要你！’……那氣勢！”

　　“原來您從小就有做山大王的愛好。”K51的聲音突然微微發顫。很久以前，他和K27也玩過同樣的游戲。如今，K27已經不在了。

　　Y13很罕見地沒有反駁，只是挑起眉毛瞪了他一眼，然后指向另一處，繼續說：“九號戰場，一年前我在這兒打過仗，反圍剿，敵人的武器比我們先進三階。在那里，我失去了兩只胳膊，我的戰友失去了生命，而我的敵人失去了生命和陣地。很艱難，但我們還是勝利了……”

　　這不叫勝利，這叫兩敗俱傷。K51突然不耐煩起來，但他并沒有打斷那人的滔滔不絕。

　　他只是盯著Y13的表情：那么喜悅的表情……非常罕見。在這場戰爭的灰暗里，它熠熠生輝。

　　“后來，在消除污染后，九號戰場被辟為植物基因庫，成千上萬的植物學家涌入那里，無數嬌美動人的奇花異草在那里生根發芽。生命的美麗重新裝點了那片焦土……”Y13在描述這些景象時，語調變得非常奇怪，而且會用很多讓人肉麻的形容詞。

　　或許這也是一種安慰自己的方式。K51嘲諷地想，編造一個美好的世界講給別人聽。

　　他非常清楚九號戰場最后變成了什么樣。重度核污染，三百年之內沒有任何生物能在那里存活。死氣沉沉的人間地獄，才是它最后的結局。

　　猶豫了下，K51還是打斷了他：“那么，Y13，如果以后有機會復員，你會做什么？”

　　Y13垂下眼睛，把地圖疊起來：“其實我早就復員過。”

　　K51懷疑地看著他：“然后，由于對打仗依然充滿激情，所有又被送回來了，還接受了機械化改造？”

　　Y13頓了下，才說：“我忘了。”

　　K51重復道：“你忘了？”聲音里有某種難以忽視的苦澀。

　　Y13不再回答，只是把疊好的地圖蓋到自己臉上，聲音悶悶地傳出來：“K51，有句話叫做‘狹路相逢勇者勝’。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不一定就會輸。”

　　K51挑眉假笑：“您真是個潔白無瑕的白癡。您的勝利是盡可能地殺敵，我的勝利是盡可能地活著回去。您跟我可不一樣，那軍功章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擺家里都能開展覽了……”斜了Y13一眼，繼續說：“人家那精神，可歌可泣！凝聚出來三個字，不怕死！哎，就這氣勢，哪是咱這些鼠目寸光胸無大志的人能望其項背的啊……”

　　“K51，”Y13突然開口，他轉過頭直視K51，眼睛里閃爍著某種莫名的困惑。“K51，我好像……真的不怕死。”

　　K51不說話。

　　Y13停了一會兒，輕聲補充：“……但是我應該怕。”他有些煩躁地用拉扯著自己的短發。“我應該怕死，但不怕死得其所……”

　　K51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突然問：“你最近昏迷過嗎？”

　　Y13搖搖頭，然后在K51的示意下朝自己小臂看去。那里有密密麻麻的幾排針眼。

　　“那么，為什么要輸液……”

　　Y13短暫地微笑了一下。“我忘了。”

　　{三}

　　作戰會議室，全齊。

　　G01坐在正中央的位置，翻看手里的文件。五天前，上峰的指令就下來了，該以何種力度落實卻仍在討論中。

　　能聽到紙張來回翻動的窸窣聲。他微微抬起頭，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全場。從神情看來，大部分人還是在猶豫不決。“也就是說，最后落實在‘自愿’上面？”有人開口，“這樣一來，效果可能會不盡人意……該做好應對措施，比如說，按連隊分配名額，來保證參與數量。不然，對上面真不太好說。”

　　“先看看結果再說吧，首先要確定的是怎么配合他們檢驗效果。”

　　……

　　最后，G01冷淡地說：“作為軍人，服從將是他們唯一的光榮選擇。”

　　午夜。特種兵營房里，并非全然安靜。

　　Y13蜷起身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喘息粗重，好像在忍受某種劇烈的痛苦。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怎么回事？努力調整著呼吸，他有些困惑地想，這種感覺是怎么回事？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愿意為信念而戰斗，每個人都愿意為勝利而付出生命。只要戰斗，就能回家。只要戰斗……如果不戰斗的話，現有的一切將變得支離破碎，人們將重新一無所有……

　　沸騰的血液被某種柔和的力量安撫著，平靜。漸漸地，他重新睡去。

　　戰斗，戰斗。戰斗。

　　窗簾被風掀起，月光偶爾掃進來時，仔細看能發現站在營房門口的幾個人，身上的制服，隱約能看出是軍醫的式樣。他們沉默地凝視著這些早已入睡的人，時不時低下頭，好像在記錄些什么。

　　第二天，操控艙內。

　　Y13雙手抱胸，懶洋洋地笑著：“我不知道你怎么了。”

　　K51瞪大眼睛看著他：“我才不知道你怎么了。”

　　“不想打仗？死的那些人都白死了，午夜夢回，你能安心？”Y13啞著嗓子，嘶嘶地問。

　　K51哼笑了一下：“那些人都白死了，不代表我也想白死。”

　　“隨便你吧……反正，我是會保護他們的。這世界需要我，我死也樂意。”

　　K51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他警惕地抬起頭，重新觀察著Y13。

　　那人在提到死亡時，甚至都是一臉微笑，眼睛里閃閃發亮。這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K51想，很好，又有人瘋了。

　　{四}

　　夜晚，軍官俱樂部。

　　“絕對有什么地方不對！您還沒發現？”在這一片嘈雜聲中，K51正和另一個連隊的軍官交談著。那人是個壯漢，只低頭專心喝著酒，似乎對K51的話并不感興趣。然而K51似乎也并不在乎對方的態度，把嗓音扯得很高，揮舞著一只手：“他們一來我就發現了，眼神里透著虛！還莫名其妙地亢奮……這就是一群瘋子。他們這些特種部隊……”說到最后一句時，他猛然收了聲，看向門口。

　　站在那里的人，著了身灰藍色的軍大衣，衣料順滑而厚重地垂著。頭發花白，眼睛和K51的一樣幽黑，卻更加銳利。

　　周圍安靜下來。

　　門口的G01看著K51，饒有興致地重復道：“他們？”

　　K51迅速低下頭，擺出恭順的樣子，像是一株受到驚嚇的含羞草：“他們……他們有著超出常理的勇氣和榮譽感……值得欽佩。”

　　有某種微妙的表情在G01臉上一閃而過。然后他笑著搖搖頭：“士兵，在我的軍隊里你才是異類。”

　　K51依舊低著頭：“是，長官。”

　　彼時，K51剛入伍不久。

　　忍不住質疑上級的命令，只一次，他就被直接送到前線。

　　那人看到他被送過來，沒表現得多震驚，只是很平靜地告訴他：“人們愛惜自己的手，把它們收在安全的地方，卻把自己的刀向敵人捅去。別把自己當手，你們都是刀。只要你還是軍人，在我眼里，你就不過是一把刀。”

　　刀先生在那一刻，差點咬碎自己的后槽牙。

　　同一剎，巨大的爆炸聲響起。

　　K51下意識地看向門外，橘色光線在地上流淌。***。

　　下一個瞬間，他朝庫房狂奔過去：“偷襲！***偷襲！”太過聲嘶力竭。

　　先前那個壯漢頭也不回地跟著跑去，G01被幾個警衛護著迅速撤離到安全庇護所。有幾位剛參軍沒多久的年輕人一臉驚恐，渾身顫抖得路都不會走，被戰友拖著攬著硬也弄回了營地里。科研室

　　幾乎是在K51沖上裝甲車的同時，他用余光瞥到無數架微型飛行器騰空而起。

　　特種兵竟然也參加這次戰斗。

　　那些飛行器發出尖銳呼嘯，高遠明亮的音質猶如戰神號角。升高，然后與敵人纏斗在一起，互相撕咬。偶爾有爆炸，綻放著明亮澄澈的火花。

　　K51確信自己聽到了Y13在戰斗時發出的吶喊。但他轉過頭去后，卻分辨不清到底哪個飛行器是Y13。或許每位特種兵都是Y13，他們都是一樣的，懷有一樣的信念，一起戰斗。

　　或許，我們都是一樣的。

　　指揮器刺啦一聲接通了，清晰的聲音猛地涌向K51耳邊：“裝甲車待命。”

　　K51盯著前方，等待著。數百輛裝甲車安靜蟄伏在庫房里等待著，弧形防護屏微微閃爍著光。

　　一個小時后。進攻開始。

　　成千上萬的***被投擲下來，彈頭炸裂，整個大地都在燃燒。

　　高溫與高揚的煙土，模糊了整個夜晚。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這些猙獰的光。

　　從夜晚到白天。從***到毒氣炮，從裝甲車到巨型戰艦。這次偷襲似乎永無休止。即使有特種兵的援助，直到第二天中午，雙方仍陷于膠著。

　　明晃晃的陽光讓K51感到眼睛刺痛。他顧不上疲倦，拼命躲閃著對方密集的火力，然后嘗試著把火力射向敵軍。

　　然后，他透過裝甲車的防護罩，看見了一個熟人。那人躺在那里，大半截身子被裝甲車突出的防護板擋住，只勉強露出臉，露出一只沒有手的胳膊，亂糟糟的電線垂在那里，像是裸露的筋脈。那人還是一臉得意地笑，不明所以地笑。

　　情況還不算糟糕，沒有血，沒有血……沒有血就意味著沒有傷到肉體組織。K51緊握住手中的操控器，發現自己渾身都在強烈地顫抖，裝甲車在他的控制下向后退去，陰影從Y13身上逐漸退去。

　　Y13寬闊的胸膛露了出來，完好無損。K51咬住牙關，死死盯住那人蒼白的臉色。

　　不對，還有什么地方不對……兩秒鐘后，正午的陽光下灑遍了Y13全身，從他腹部那個拳頭大的傷口里，鮮血汩汩地冒出來。K51看見那人的嘴唇蠕動著，然后靜止。陽光下，一切都變得死氣沉沉，K51從那具尸體上移開視線，條件反射般操控裝甲車猛地后退，躲開一發猛烈的炮彈。陽光下，那些盤旋著的戰機，那些拼命搏擊的士兵，都變成了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薄薄地映在K51的視網膜上，有些失真。他模糊地想到，其實，這樣大好的晴天很適合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