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永遠記得她死時的那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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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牐牥⒓阂怀錾筒荒芙邮苋展?,這是天生的怪病。她從出生的那一刻似乎就對這個世界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憤懣,哭聲震天,然后天就黑成了一塊碩大的幕布。
?。牐犓哪赣H是路邊的嗜酒瘋子,而她就是在一家酒吧的門口出生的。母親虛弱的身體滿嘴酒氣從酒吧被人拖出來,臃腫的老板娘罵罵咧咧,不屑的看著她。她斜躺在酒吧骯臟的石階上,眼睛直直的看天,破天荒第一次穿了衣服,歪歪扭扭勉強遮住身體的隱秘地域。
街上的行人對她習以為常,只是這次他們看見了女人渾圓的肚子,它像一只充氣氣球,卻被惡意灌上了水,人們甚至可以猜測出她肚子中的水來回翻滾,連同那個未知的孩子一道攪動。
?。牐牭⒓旱目蘼暣驍嗔怂麄兊牟孪?,于是人們嫌惡的看著這個渾身臟水的女嬰,看到陽光在她出生時突然隱沒了光澤,黑得徹底。
?。牐犓心慷冒⒓撼錾娜藗兌颊f她注定是個不一樣的孩子。但阿己不明白,就如同不明白自己從哪里來的一樣。她小的時候在上學路上被高年級男孩圍堵,他們問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阿己說:“不知道?!蹦泻⒂谑欠鋼矶?,扯掉她的褲子,粗暴的扭開她不斷撲騰的雙腿,大聲吼道:“從這兒來的,從這兒來的!”“哈哈!”
阿己在背陰處隱約看到晃動的陰影,第一次感到了羞恥。男孩把她拉扯到陽光地帶,陽光立刻在她的身體上灼出一塊塊丑陋的疤,這些疤痕最終成為紅痣,終身攜帶。像她永遠帶不走的記憶,一晃數(shù)年。
?。牐犇赣H趕到的時候,男孩已經(jīng)散去,阿己曝露在陽光下的身體,煮沸了一般鼓出串串膿包,她一把抓起女兒,一個閃亮的耳光郭在了她臉上。阿己不說話,只是感覺到酸澀的鹽分激越的腐蝕著身體,在她身上蔓延開。
?。牐犇赣H把阿己馱在身上,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骨瘦如柴的母親竟如此有力。她伏在母親的身上,第一次感覺到安全。
“媽媽,我從哪里來的???”
?。牐犈苏?,把她放到地上。忽然,放聲大哭。
?。牐牥⒓旱哪赣H正是死在那天晚上,她明白的記得母親是頭頂著月亮靜悄悄死去的,她的鼻息在窗外夜空被月亮散發(fā)的檸檬色染得越發(fā)明媚時停滯,阿己朝夜空凝視,仿佛看到通往最遙遠天空的路途。那路途色澤幽藍,像受了妖魔的惶惑。
?。牐牭诙?,阿己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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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牶髞戆⒓合胍苍S自己看不見真的就是一個必然,但這時的她尚不了解母親豐富的人生,她如此好奇,但人們似乎對此很厭煩,每次她試圖打聽出什么,他們卻總一個呵欠了事。
也許是該離開了。
失明使她的嗅覺異常靈敏,她無時無刻不能感受到空氣中充斥著酒酣者的氣泡,她甚至聽到有細弱游絲的女人氣息,像母親,令她猝不及防。
?。牐牽橙耸录蔀閳蠹堫^條刊登時,阿己正漠然的坐在甲等醫(yī)院的窗前。這里的每一個醫(yī)生大都經(jīng)歷過上萬個病人,早已習慣了吼叫、發(fā)狂、自虐、群毆,甚至可能的殺戮。阿己去的第一天,正值甲等醫(yī)院的午餐時間,病人一排排端坐著吃飯,食物是暗紅色的貌似肉一樣的東西。一個大個兒女人拖著長長的鼻涕對著阿己吃吃的笑,阿己看著她,胃液一陣翻滾。她小心的問旁邊的人:“這是什么?”
“冰凍老鼠血。難道你沒有吃過嗎?”
?。牐牥⒓簞傁氚涯嵌浼t含在口中,身體已軟至無力。
一群黑影當即跳了出來,把阿己抬到了一間黑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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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牶谖菔菍iT看押新來病人的房間。由于病人急劇增多,黑屋的數(shù)量增加到6個。每個屋子裝有55個病人,由于這些新來病人往往不適應這里,所以每五個病人就需要一個看護,看護往往是那些通過不規(guī)則渠道走出監(jiān)獄的“刑滿釋放犯”和一些轉業(yè)黑幫打手充當,他們對這項工作還算滿意,因為他們在這些病人身上做的任何事都不算侵權。他們最大的愿望無非是多來幾個年輕貌美的女病人。
由于生活沒有秩序,衛(wèi)生條件不達標,病人經(jīng)常得病,這座城的傳染病往往從這里發(fā)源,這像是一個被幽閉的另類監(jiān)獄,卻被這座城的人們莫名的“關心”著。人們熱衷獵奇,甲等醫(yī)院是他們的樂趣所在,甚至會有更年期男女來到門衛(wèi)室打聽醫(yī)院的秘聞。而幾個輪流值班的門衛(wèi)為此設置了專項收費,甚至進行競爭。阿己聽說一個門衛(wèi)因此被另一個門衛(wèi)打死,而那門衛(wèi)死的時候手里還緊緊攥著那些票子。
?。牐犞?,傳媒和獵奇者除了對甲等醫(yī)院不減的關注之外,對于門衛(wèi)們也產(chǎn)生了不可阻擋的樂趣。
由于避之不及的傳染病,這里醫(yī)生薪金很高,但人們寧可去殯儀館當燒尸工,也不愿來這里,來這里的大都是在原單位被處分的,比如把乳腺炎治成乳腺癌的,比如把雙胞胎接生成單胎的,再或者就是被領導看不下去的,這個原因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比如,L。
?。牐燣第一次給阿己檢查身體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又能看見了。她周圍再次出現(xiàn)那些顛倒的人群,她在期間尋覓母親,卻只看見驕陽熾烈的的照耀著她,她仿佛是被騙到這里,又或者必須在這里成長似的,對于阿己,似乎跨過這條河,就是彼岸了。
L曾試圖在這里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比如衛(wèi)生治理和制度規(guī)范化,但大都在麻木的同事和病人的發(fā)瘋中放棄了。他曾親眼看見病人之間的血腥廝打,那濺出的殷紅像是不見天光的嘴唇,明艷到徹骨。
阿己來到甲等醫(yī)院后一直不安分,對所有的醫(yī)生和病人都有敵對心理,隨身佩帶的短刀讓所有醫(yī)生對她厭惡又畏懼。她不止一次在大家熟睡后用它劃過別人的身體,那些淡淡的血痕在她的刀下舞蹈,組成一幅幅在阿己看來美妙的圖案。而作為背景的夜空,一望無邊。這女孩的作為讓所有人恐懼,不得不被送入隔離病房。
而夜晚來臨的時候,她再次變得急躁而焦渴,她找不到身體,手開始不自覺在身上游移。
?。牐牰诙?,在看護劇烈的嘔吐中,靠墻而坐的女孩渾身赤裸,全身上下溝壑叢生,血液細密的流下,匯聚在身體的凹處。而那把刀緊繃繃的立在一旁,看上去精神亢奮。
報紙第二天就報道了這個“大事件”,人們把甲等醫(yī)院的三重大門擠破了兩個。阿己那時在房間睡覺,感到陽光從窗欞射進來,外面人頭攢動,這波動在窗臺上影影綽綽,像突然蒞臨的黑暗,鋪天蓋地。
而從那以后,L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在她用刀子在自己的皮膚上奏樂的那一刻,他就看見了她,看見她的動作來自一個年輕的靈魂。他開始在許多個夜晚在阿己的住處徘徊,他在細雨綿綿的夜里聽到阿己的喘息,像來自一個旅人在輕微的風中哼唱遙遠的歌聲,不隸屬于任何時代。
她身上的疤痕似乎與生俱來,不能被割舍。他無數(shù)次在夜里站在阿己的病房前徘徊,仿佛期待看到什么秘密,阿己知道,L就在門外,卻祥裝不了解。那時她13歲。L就在她的身后,他直直的看著她,轉過身,第一次回應了他的目光,他們彼此凝望對方,沒有厭棄,沒有鄙薄,沒有猜忌。
她們像看一個久別的親人一樣彼此觀望。很緩慢的行進在未知的沼澤,阿己懵然的看著L的面龐,這張臉悠忽不定,像午夜飛過的螢火蟲,劃破了夜空的臉,流出檸檬色的汁液,那是來自天空最悠遠的回響。
那天晚上,L看見阿己的眼睛,那是個很大的傷口,像是順水漂來的嬰孩的明媚雙眼,讓人為之一震。
她并沒有感覺到疼痛,她的身體過早的機械化,投入到一場又一場的游戲里,做自己的舞臺,出演大眾的舞臺劇。她始終覺得它是那些男孩給予的,罪惡得難以啟齒。
黎明來臨的時候,她看見床頭出現(xiàn)了那本書,幽藍的時光仿佛生命傾瀉下的充沛旅途,她撫摸著那四個字,輕輕念出聲——“彼地,重生”。
她得到了一個父親,如果這種方式算是方式的話,這個男人終于成為阿己生命里一段奇異的開始,仿佛花叢中跳躍的螞蚱,進入她的生命內里。
從那之后,甲等醫(yī)院的每個人都能看見阿己出現(xiàn)在圖書館中,手中拿著書本,穿梭在醫(yī)院的走廊深處。她在許多夜晚坐在石階上閱讀這些字。阿己從不知道她的童年算不算童年,她為了找尋父親和母親的身份來到這里,為了找尋那個真相走到這個顛倒的地方,可她一路走來,世界仍然陰晴不定。還有L,他仿佛從不存在,卻又讓她感受得如此真切,她少年時代一切的顛倒錯亂在此刻仿佛一個末世傳說,她推開咯吱咯吱的木門,看見里面清冷的陳設在大地之上投出光圈,仿若一個從未開啟的未來。
那是人們最后一次看見阿己,她穿著很白的長裙子,裙角在地面打轉,傷痕開始淡漠,融進了新皮膚的顏色,變成一片粉紅。一襲黑發(fā)傾瀉下來,像她出生時的天空。手中捧著一本書,深藍色封皮,在夜晚破舊的走廊中行色匆匆。身上包裹著一層明晃晃的皎潔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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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的禮物
男人遇見她時,她的身體上排列著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疤痕,眼睛好像瞎了很久,仍舊殘留著黑色血粒。她穿破舊的亞麻布裙,套在身上,顯得笨重多余。他看到她眼睛中涌出的巨大創(chuàng)傷,長發(fā)散出幽藍的光芒,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在薄薄的裙子中被陽光照射成一層薄霧,敏捷的紋理像舊時光里美人的尖利笑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她通透的生命,像一株很高的紫紅色花蕾,男人把它摘下,突然戴到她的黑發(fā)上。
男人住的地方是舊式建筑,他住頂層。狹小潮濕的空間,鋪滿管狀油彩,還有一沓沓的文稿和一些拍攝著大片云朵的照片,文稿書寫潦草,像是夢里的囈語和樂符。男人稱她小自。
?。牐犨@座城的街頭總是充斥著游客,這里是自由藝術家的聚集地,而男人就是其中之一。男人喜歡在每一個黃昏努力把這座城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圖景收入他的畫中,它們在畫布上像斷裂而成的記憶。男人的手指總彌漫著細密的黑,卻總能恒久的畫出閃爍的色調。而翌日,男人就在街頭展出他的畫,駐足者很多卻鮮有人欣賞。檸檬色的陽光很清爽的撒在石板路上,陳舊的青磚上覆著一層輕霧,和著音樂聲此起彼伏,透著時光的蒼茫。小自看見那時侯的男人像站在時光的尾巴上遙望,仿佛看見一望無際的麥田,麥浪在風的推動下綿延向遠方,要把他一同帶走。
而白天,人們總能看見醉心音樂的男人身后站著一個瞎眼、傷痕累累的女子,她約莫20歲,長發(fā),招搖的形態(tài)并不因傷痕和瞎掉的雙眼而埋沒。人們窺測她,甚至懷疑她的傷痕是男人做出來的。他們聚集在他們的周遭,仿佛在看一出舞臺劇。小自看著他們,如此熟悉。小自從未說起自己之前的記憶,那仿佛來自一個深谷,伴隨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獨自存在,不可猜度。
沒有人想要去欣賞這些自由藝術家。人們對男人的音樂不感興趣,卻對小自和男人的故事燃起巨大的興趣。他們肆意窺測他們,在男人的住處,每天都擁滿了記者和群眾,到最后,游客也來了,他們把這里當作景點把玩,拍攝小自和男人的照片,把他們帶回自己的城市,隨意招貼,甚至賣給花邊娛樂,把這做成可以推薦的談資。她每次看著他們,總是一陣冰冷。
他們和她模糊記憶中的人影一模一樣。
在晃動的人流里,她再次站在那里,像是看到過去的時光,它們再次走來了,悠悠閑閑,但總在最后關頭迅即起來,仿佛要把一切吞噬。她的右眼角被陽光蝕成了一抹鮮紅,像是再也愈合不了的傷痛。
男人看到她,表情沉迷,人流開始洶涌。但男人只是把小自拽了起來,瘋狂的奔跑,奔跑,他急切的拉著她走上樓梯,好幾次都要摔倒,他拉著她,像是害怕她變成蝴蝶,他把她拉在自己的胸前,靠著她,像一個饑餓的孩子,他低聲懇求她脫掉衣服,小自先是茫然的看著他,隨后開始冰冷,卻最終順從地露出傷疤,它們簇在一起,像一張撕裂的地圖。筆小心的在小自的傷痕上劃過,留下淺淺的痕溝,男人目瞪著他筆下的肌膚,眼睛露出紅暈,充盈了整張臉,這紅色急速累聚,逃荒者般在男人的臉上亂串,最后終于聚在一起。血滴被剝離,小自看著它們滑落,像看見反季的花朵,一陣惶恐。她的記憶瞬間剎回到那年夏天,那些男孩子把她的下體暴露在陽光中,她看到自己的羞恥成為公開的鬧劇。
她被男人帶到街頭,男人第一次欣喜的把他的“杰作”介紹給路人,獵奇者盯著小自**的身體,看到復雜多變的油彩下面的傷痕,紛紛猜測它們的來源。顯然,人們對于小自的傷痕更感興趣。他們的目光澆滅了男人對于“作品”的自信。
?。牐犇腥碎_始煩躁,以更強勁的筆法把她的傷痕潦草的劃開,鮮紅內里滲出暖色組織液,一滴滴滲落進紅木地板,鋪在他的文稿上,男人用重金屬敲打她的頭顱,小自覺得自己的血液在體內迅即流淌,像一次又一次激流勇進,而自己被放置在最激烈險峻的頂端,以自殺的姿態(tài)撲向深淵。男人把她反鎖在浴室,把她的身體強制性放進撒入蜂蜜的沸水中,一邊奏樂一邊喝酒。小自面無表情,身體塑像一樣立著。她看著它流出汁液,在白水中迅速渲染,染紅了浴缸,直到嘴唇漸漸發(fā)白。
夜晚很快就來了,男人很快就醉了,醉了的他變得很單純,除了粗糲的鼾聲響徹逼仄浴室。她嫻熟的拿起他的小號油畫刀,它尖利無比,很是精致。小自望著它,浴室明滅的橙黃燈泡下,她再次回到記憶的隧道,開口緩慢涌出一條條組織液,不很規(guī)則,他輪廓鮮明的臉上還沉浸在白天的時光中。胸膛,后背,頭皮——下體。她畫了起來,血液變得透徹而凌厲,氣焰躥出了筆下的肌膚。小自把鏡子推到自己的面前,看到鏡中人,似曾相識。
她把男人滲出的鮮血搜集在盤子里,那是他經(jīng)常吃飯用的破舊小碗。她安然的把積聚的血倒進去,那血突然鼓出泡泡,仿佛這瓷碗喝得飽了,一不小心打了個嗝。
小自看了他一眼,接著又看了自己一眼,兩只巨大黑洞流出汩汩赤潮,回憶的閘門再次打開。
“你是自己的,永遠是自己的?!彼穆曇舸┰接挠臅r光來到此地,她以為自己是走遠了,她以為自己是可以離開的,她以為自己不用再焦渴,她以為自己可以變得幸福。她依舊拿著刀子的右手在記憶來臨的當口抖了一下,迅即,滑落了下去。
那是一聲清清亮亮的回音。
?。牐犇腥诵褋淼臅r候,小自已經(jīng)不見,他只看到鏡中的自己,身體覆滿尖利劃痕,細密到彼此貌似相連,卻仍然有距離。它們像是趴在他身上舔食的微小生物,這細密紋路就是它們的吸盤。他就這樣看著,直到,看到下體。
“滾!”
鏡子應聲碎裂,一個碎片順勢插近他的咽喉,男人的眼睛被撐起,身體成大字形展開,徹底暴露在日光之下。血液絲絲凝固成一道道僵硬的疤,散發(fā)出爛蘋果的酒味,是肉體汁液干涸的前奏。
母親
她生下來不久,人們就說她是傻子。
?。牐牳赣H酗酒而死的那天晚上,血吐了一地。他微弱的鼻息在她周圍震蕩,直到白布蒙住了他的殘軀。酒瓶的碎片遮掩了那張嘴臨死前終于流出的鮮血,它們?yōu)R在地板上,仿佛在和灰塵交歡。父親哼唧了一聲,右手抓起一塊碎玻璃,舌頭在上面舔了一下,笑容凄愴。那時她正抓著一個石子,嘿嘿的玩樂。父親的手向她擺了一下。她怔怔的看著,石子還在手中翻轉。
“我要死了!要死了!”父親用盡他最后的力量說了臨終的這句話。
她向上望去,看見劇烈的陽光震懾住了白云,云朵謙卑的呆在一旁,她看見酒瓶的碎片反射出朵朵光暈,在父親的身上晃來晃去。
一群人在她的家亂翻一通,結果仍然是一無所獲。他們氣急敗壞的把她的家搞得一團糟。一個男人去毀窗簾的時候,伴隨陽光傾斜下的碎片射在了眼睛上,他的眼睛立刻像是充血的彈珠,伴隨著淡淡輕微的轉動,滑落下去。
?。牐犇腥藗冮_始發(fā)瘋,他們幾乎同時看見了她。這個剛剛想要生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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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犜「椎乃畤W嘩作響。她訥訥的被沉重身體包裹,他們的鼻息酷似父親,五官和表情混合在陽光斜射的陰影里,看不清道不了,只感覺身材干瘦,都很頎長。他們肆意的在她身上攫取,思襯著能扳回多少價值。她的**還很小,像罌粟花上的青果,男人顯然覺得她太小,但他們知道這次他們多少扳回了許多價值。
?。牐犓谝淮胃惺艿綈砣?,它們結結實實的圍住她,圍住她,一下子天昏地暗。
這座城那天突然發(fā)生了地震,人們漫無目的的奔跑,她目視著他們驚恐的眼睛,在整個世界的淪落中蜂擁而至,奔赴刑場。
巨大的磚石從上面砸下,她嗅著情欲旺盛的味道閉上了眼睛。直到巨大的坍塌深入她的骨髓。她一個人靜坐在被砸得支離破碎的屋子,看到陽光彌漫了她的身體。那些永遠睡去的男人被她推到了腳下,了無聲息。
?。牐牬蟮亻_始搖晃。
青磚和瓦礫簌簌落下,在一片轟動中寂然無聲。她起身,尾隨著人們,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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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地震死了很多人,也傷了很多人,她當然不在其中。她看著密密麻麻的重傷者被省城來的白色汽車運走,人們瞪著眼睛,仿佛要清楚的看見自己的聲息。她看見人群密集,這座已成廢墟的城已然是城市文明的殘骸
。
?。牐犓谲囮牭暮蠓?,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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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犈碎_始在這個酒吧做女招待,穿梭于各種酒令。這個酒吧很小,卻是這里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這座城市總是陰雨綿綿,仿佛劣質的白色絲線被一次次接上,再次斷裂,露出線頭。每日陰雨綿綿的氣候讓她渾身潮氣,和著心底的沖撞,來回顛簸。
一個夜晚,一場爭執(zhí)中,涂著深藍色眼影的女人們用指甲劃過她的肌膚,血液彼此滲透,在夜色中她看見那些揮舞著的指甲已經(jīng)是一抹抹腐肉。她看到那些粗魯?shù)娜藗?,看到自己在屋子中感受到的動蕩的影,像漠然的妖魔一步步腐蝕她,但她一切都不再看見,她只看到黑暗,黑暗,鋪天蓋地。
?。牐犓庾R混沌,仿佛鈍器擊傷了頭顱,流出的腦漿模糊了她的意識。她被這些人按倒在地,另一些人開始在她身上摸索,酒吧里青春將逝的女人發(fā)出凄厲的叫嚷,昏暗的吊燈搖搖晃晃,在白墻上顯出暖黃的投影。她拿起了那把久違的刀,紅酒染在刀子上,像是新鮮的血液。人們身體的紅乳汁一樣彼此相融,順著肌膚的紋理亂作一團,像一只狂舞的丹頂鶴,來勢洶涌,似歡愛過后的濃稠四處蔓延。人們四散逃逸,她以為記憶已經(jīng)離開了,卻不料它竟如此冗長。
徹骨的疼痛席卷而來,下體干澀,疼痛在生冷中奔涌。衣服碎片堆在一旁,晃動的吧間,幾抹藍綠的光交錯著照耀她,她惶惶然望過去,只覺得那是一場水流底部肢體男女的鏡頭,她恨恨的向那里揮出了拳頭,一腳栽了下去。
?。牐犎藗冮_始在街上看見女人**,亂發(fā)垂在胸前,身上殘留著男人們的殘痕。她對人們咧嘴微笑,露出黃牙。人們不敢靠近她,她是不潔的女人,身上染著可怖的傳染病。
?。牐犚粋€夏日,女人懷孕。人們看著她腆著肚子,傻笑著從酒吧出來,身上散發(fā)出酸臭。驕陽在她身上迅速腐爛掉,形成一塊又一塊疤。
?。牐犎藗冋f,她是真的瘋了。
?。牐牪痪?,她產(chǎn)下一女。名曰阿己。
明月鎮(zhèn)
明月鎮(zhèn)的人們總能在黃昏時分看見她撐著陽傘漫步。
?。牐犇菚r候我13歲,時常聽到人們議論這個女人的事情。沒有人了解她曾經(jīng)做過什么,更沒有人看到過她的相貌。明月鎮(zhèn)是個清朗的小鎮(zhèn),人們安然生息。我那時侯時常在黃昏穿過弄堂去買糖葫蘆,而根本原因就是為見到她。我每次都妄想能夠見到她的面龐,我固執(zhí)的認為女人一定很美,在我童稚的認知范圍中,美這個字總是跟女人相伴。但只有一次女人在早晨出現(xiàn)在我的周圍。
那是一堂作文課,我胖胖的班主任給我們講理想,讓我們依次站起來說出自己的理想。輪到我時,我無比自信的說:
“我要娶撐陽傘的女人做妻子?!?/p>
?。牐犎嗪逄么笮?,老師揶揄的望著我,帶著不可救藥的神色搖了搖頭。我很困惑的咬著手指,臉紅到了脖子根,習慣性的望向窗外。
?。牐犖铱吹搅怂?,她的臉上帶著倦怠之后的繾綣,微微的朝向我,脖頸上露出淺紫色形狀的皮膚。她沒有我想像中美麗,卻有我想像不到的魔力。我習慣的向前走去,聽不到老師的呵斥,我腳下生風,越過同學的包圍。
我清楚看見她的裙擺和倒影里的修長雙腿。我想呼喚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一步步向前,感覺風穿過我的身體,我被掏空,看見女人徑自行走,我跟隨她走到弄堂,越過密集人群,來到明月鎮(zhèn)的清水河。水波蕩漾著她的微笑。她背對著我,從傘下伸出手,輕輕展開,是一封厚厚的信件。她抖了抖信封,遞到我的面前。
?。牐牎皫臀野阉某鋈??!彼穆曇艉惋L一樣凜冽溫和,仿佛天生的兩極,讓人不敢拒絕,并且內心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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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犖覐拇顺蔀樗男挪?。
?。牐犆總€周末,我都會到清水河的后岸,接過她的信。我試圖詢問她關于信件的事,卻總被她清冷的目光駁回。而那次之后我就再沒看見過她的臉。那是一張怎樣的臉,輪廓是怎樣的?那次的印記仿佛清水河蕩漾的柔波,我遠遠的觀望,觸不到內里。女人再也沒有對我露出她的臉。
人們不會知道在那些月白風清的夜,篤篤的腳步從何而來,他們厭煩的起身也只觸到水洼中的淡淡水漬,老年藝人會在這時吹奏起裊裊的樂聲,防若這座小鎮(zhèn)的雨,清冽寡然。而這個行進者踏過青磚,趟過清水河的漣漪,越過山岡,直到東方的曙光染紅了小鎮(zhèn),他才能完成任務,他輕叩郵差的窗欞,遞過信件,并必須在那人想要去看他的臉時迅速離去。
?。牐犖覞u漸喜歡上這個“職業(yè)”,它仿佛成為那夢想的傳遞者,但我的夢想在這時已不是娶她,而是,永遠做她的信差。
明月鎮(zhèn)的人們并不喜歡女人,這里的人們習慣了沒有隱私的生活,而女人的寡言使她本身成為一個巨大的隱私,而且心懷不軌。人們看見她總是徘徊在清水河的附近,站立良久,直到日暮西沉。人們窺測她的生活,她的行進,她的種種過往,她的職業(yè),她的衣著,還有那把傘。女人喜歡在屋頂上讀詩,聲音抑揚頓挫,時而低啞,時而高揚。人們聆聽她冗長的獨奏,伴隨著風中飛舞的柳絮,回旋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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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犇菐推婀值娜藖淼矫髟骆?zhèn)時,個個留著銀灰色長發(fā)、著素袍、唇微張,仿佛念叨什么似的,甚是奇妙。一向房門緊閉的她也走了出來,人們驚詫地望著她,但她只是信步走到他們中的一個面前,伏在他耳畔低聲吐出了幾個字。那人隨即驚恐的望著她。
她宛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牐犆髟陆K于開始大搜捕運動,它像是蓄謀已久,外來人不過是一個借口。人們舉著火把,排成縱隊,叩響了她的門窗。她透過窗欞看到他們,并不驚慌。穿上了白裙,赤腳走出房門。人們看到她走出來,紛紛散開。她看到聽她說話的那個人,那人低頭不語,避開她的目光。她仿佛預料好了一樣,照樣撐著陽傘走過人群,直走到清水河邊明月鎮(zhèn)最高的竹樓上。
她在眾目睽睽下爬上高高的竹樓。她站在月光中,臉上露出久違的焦渴,她蛻掉了身上包裹的衣服,嘴里喃喃著,手指滑過傷痕的凸起和凹下,像行進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像一場冒險的開始,久違的血水隱隱流出,但馬上就變得迅即,她開始小聲哼唱起從心底涌出的樂符。仿佛站在沒有見識過的山岡上,迎接風的駕臨。
碩大的血滴在河面上奔逃成一朵朵奪目櫻花,她明明目已盲,卻仿佛依然湛亮。
傘遮住臉龐,她最終留給人們一個仰視的背影。
明月鎮(zhèn)的人們惶恐的望著她,那一刻她的表情是迷蒙的。
她唱了起來,悠悠然的,高亢的,仿佛一只鷹掠過頭頂,留下巨大的藍色投影,將人影湮沒。過早出現(xiàn)的明月適時投下玉一樣的光芒。
鎮(zhèn)上的人誠惶誠恐的望著她。老年藝人適時吹奏,樂聲淅淅瀝瀝落入她的歌聲中,仿佛玉盤盛起的天然珍珠,圓潤透亮。
他們凝望著她,仿佛天地之間只映入她和她的陽傘。
?。牐爾|方泛出了魚肚白,人們遙望太陽升起的地方,直到她玉一樣沉入清水河,激起了巨大水波。那些奇怪的人吹起了號角,響徹著整個小鎮(zhèn)。人們開始騷動,對著素袍男人撕扯起來。
很久之后,我們明月鎮(zhèn)人仍然記得她死時的眼睛,那是直指心靈的光。
流言
書稿塵封在保險柜的第十年,我決定去尋找書里的女人,尋找我夢里出現(xiàn)的她。我自信的認定這是一本自傳,我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摧喎谖业膲衾锷涎?,而且每一個段落都隱藏著不能言說的秘密。我去了甲等醫(yī)院,但每一個場景都不再是書里的模樣。我再次去了明月鎮(zhèn),十年中每一個清明我都要去那里,我再次來到清水河。河水清冽,仿佛來自天上,來自遙遠而渺茫的另一個世界。不隸屬于任何人更不隸屬于明月。
?。牐狘S昏的時候我在河面上看到了漂起來的那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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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犖以诮稚蟻y竄,得知這里舉辦了莫奈的經(jīng)典畫作展。我徑自走了進去,被當前的一幅油畫刺到。巨大的陽光從畫中蔓延了出來,畫中的女人沖我微笑,突然,我看到了女人撐著那把陽傘,她的身后是一片巨大的普魯士藍,還有一個嬌小可愛的孩童模糊的身影。只是我看不見她的臉,看不見她生長的模樣,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揚起了臉。那張臉對著我,靜靜的對著我,它們咿咿呀呀,仿佛很久不見天日。在胸口迫近的氣息里,我看到女人漸漸向我走來了,她腳步輕碎,目光沉穩(wěn),只是我看不見眼睛在哪里,她遠遠的看見了我,一步步向我走來了,嘴里呢喃著,焦急的,憂慮的。
在那口氣流卡主喉嚨的瞬息。我終于聽到她說:
不必了,她盡量壓低了聲音說,不必了。
不必了,我再次重復著。我突然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身體變得僵硬,我只是望著那幅畫,看到右下角寫著——《撐陽傘的女人》。
?。牐牎癤X出版社Y編輯因心臟病突發(fā),倒在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先生的著名油畫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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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牎爸挥蠿X出版社新近推出的《撐陽傘的女人》。”
女孩若有所思的頷首微笑,“給我拿一本吧!”
?。牎斑@本書的作者至今沒能找到。”店主望著她,突然好奇的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阿?!彼θ轄N爛,露出艷紅的牙齦,像飲飽鮮血的幼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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