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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河的鬼事  文/王蘇辛

第一章    夕照河的鬼事

  蘇語寧來到我們鎮上的時候,我還很小。那天,我拖著長長的鼻涕站在盧家殘破的大院里,一個人使勁吮著屋檐上垂下的將化的寒冰。蘇語寧走得很急,她抬起眼,長長的睫毛后,一雙明目注視著我的臉。她輕碎的腳步在盧家的正前方停了一下,就迅速的抽出了身子,蘸著初冬的雪水,倉促的敲下一個個鬼使神差的音符,不知將要敲開誰的人生。

  我的老祖木黑著臉端坐在堂屋口,冷眼看著蘇語寧像瞬間的風景飄過那條長街,飄過清明鎮人每一張彼此無所知的臉,直直的搬進了吳艷秋住過的屋子。

  “像啊!太像了!”我那在盧家大院關了半輩子的老祖母說出了我記憶中她唯一一句完整的話。

  我穿著被阿柳忘洗了三個月的棉襖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直到阿柳嫌惡的叉著腰沖我喊:“哎呦,祖宗,你老實點,我就不會被太太罵了!”

  我瞪眼望著她,張開手臂,她不情愿的抱起我,我曉得她在罵我,但后來我才知道,在蘇語寧死后我才知道,這院子外的世界也在罵我,但那時候,我終于成為不再被罵的人,而我那長著令所有人不恥的容器也終于長成另一張臉,它高高揚起頭顱,刪掉了這些人對于我的,所有的,不堪記憶。

  我回到里屋,在清明鎮一點點陷下去的一角屋檐下,我的繼母和父親才從一場嘴仗中清醒過來,煙霧繚繞中,我看見父親和母親雷同的神色,雷同的姿態,以及他們在清明鎮熏陶出的蒼白的臉。

  “承俊!”他們叫著我的名字,我應著,他們看著我的臉,又是一聲不長不短的的嘆息。我回過神兒,看見他們恨恨的重復著我的名字,那兩個音節變成一種怨訴,我知道,他們叫的是那個胎死腹中的嬰兒,我的孿生哥哥,因為我的存在,他在母親的腹中死去了,而同樣因為我,母親也死去了,而我,不僅不能如愿成為一個男丁,連一個女丁都不能算,于是父親選擇了床上的這個女人。我下意識看了繼母泄了氣的肚子,終于憋不住又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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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語寧長得像極了吳艷秋,這是清明鎮人,包括我那個在那天夜里就死去的祖母下的論斷。我的祖母死時,沒有一個人在場,阿柳正向繼母辭行,她是憨笑著睜著眼睛離開了這個人氣漸少的院落。盧家的院子還是老樣子,只是排場卻像繼母的肚子,永遠也鼓不起來了。我父親終于不像一個人跑去省城闖蕩的大伯一樣頂事,被大煙殼掏空了身體,終于連在清明鎮的巷子里遛鳥的力氣都沒了,別的大家族都是被敗掉的,我們家是因為沒有人可以敗,終于也敗掉了。我繼母的青春過早的咽在這個院子里,總是不忘突然恨恨的抓住我——

  “為什么你娘死了?為什么你娘死了?!”

  那一天,蘇語寧就坐在我父親的床沿,為他添上一斗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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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語寧來的時候,提著一個很大的藥箱,她把吳艷秋的屋子收拾的干干凈凈,就去了夕照河給她上墳。她依然步伐輕碎的踏著吳艷秋的墳頭,然后就斜坐在墳邊,直到天色由白變暗,再由暗變白。她就這樣坐著,直到老管家馮叔為了盧家最后一個少爺去尋找清明鎮此時唯一的醫生。

  蘇語寧在的歲月里,清明鎮只有她這一個醫生,人們頻繁的生病,妄圖從蘇語寧口中掰出點外界的事情來,后來我才知道,她來之前的歲月里,清明鎮在長達二十年的歲月里不曾有人生病,只是那時吳艷秋還在。跳大神的說,吳艷秋太漂亮了,所以沒有男人敢生病,男人不生病了,女人也就干凈了。他說這話時,他的女人揶揄的望著他,末了,不忘呸一聲。我再問,那蘇語寧和吳艷秋不是長得像嗎?這下輪到跳大神的揶揄的望著我,他沙啞著嗓子,吃吃笑了笑,說:“一個是借債,一個是還債!?怎么能一樣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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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語寧被請來給父親治病,但她卻像尋常朋友那樣,為父親添上那斗煙,然后瞇縫著眼靜靜看他抽完,沖著馮叔那一聲連著一聲的“三少爺”豎起了三根手指頭。父親看著蘇語寧,突然笑了起來:“這不是艷秋嗎?”

  繼母愣愣的望著我父親干癟的孱弱身軀,突然對著一屋子的人傻笑了起來,她的口水濺在了地板上,嘴里咕噥了一陣,然后就沖著床上的父親罵道:“盧家望,娘的我怎么嫁給了你?!”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很稠密,仿佛是傾瀉下來的情緒,狠狠砸在清明鎮的大街小巷,馮叔說,這是夕照河的流水化成云飄下來的,我吐著哈喇子,只看見蘇語寧在屋子里最后的一抹煙霧中撫了撫頭發,消失在清明鎮的雨夜,沒有理睬馮叔在后面叫著:“傘!傘!蘇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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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若是在我母親死后的第二年成為了我的繼母,那時候的盧家望還真的有望家的樣子,高而挺拔的身姿,以及寬廣的額和高揚的眉目。“徐若”是她早年春滿樓時,鴇母為她取的名字。那時候,徐若扎著兩撇小辮子,聽著母親吊著好男人就洗手之類的哄話,就給賣進了春滿樓,一呆就是十多年,直到遇見父親。

  她是春滿樓唯二賣藝不賣*的歌女,另一個,自然就是吳艷秋。

  我不知道徐若原本叫什么,只聽說,因為她被父親生生的娶來,我爺爺盧井然是給氣病了,他終于沒能像他的名字一樣讓這個家井然起來。他在床上躺了三天,眼睛瞪得死圓死圓,直到連院子里那口井都感到了他森然的注目禮,終于干枯了,他才復仇般的死去了。

  父親的婚禮和爺爺的葬禮交插進行,清明鎮的老少爺們兒、姑娘老爺都不忘湊上去看看,吳艷秋就是在這一天的熱鬧非凡中,吊死在春滿樓的正廳之上,嚇得老鴇立馬倦了鋪蓋,拉了姑娘,跑往別處去了。臨走,還不忘敲上盧家最后一筆錢。

  徐若曾經懷過孩子,這在父親娶她之后才發現,當年父親去春滿樓找的明明是艷壓群芳的吳艷秋,不知怎的,被徐若釣上了,這在清明鎮曾是風行一時的談資,但這個談資在成為談資的時候,吳艷秋都死了,所以它的風行是和吳艷秋的死聯系在一起的,可見清明鎮人的遲緩。

  徐若一直沒能為父親懷上孩子,父親只好一次次去找別的女人,找那些丑陋的,但是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我祖母那時還活著,她傻笑著在窗口看著父親在黎明降至時爬進徐若的床,只是哼唧著,又一個!又一個啊!徐若在床上清楚的知道這個男人爬上了床,她一躍而起,啪啪就是兩耳光,我父親也不是傻子,他**的把繼母推倒在床沿,騎在她身上,兇狠的喊著:“你能為別人懷一個,就不能為我懷一個?!”他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我惦著腳尖,在隔壁看到了一切,徐若的咿呀**混在祖母的嘆息中,混在父親的叫嚷中,她看不見的命運終于在這一前一后里混同成一種聲音,混同成一種哀怨,我想,她大概是在那個時候起,成為了一個滿腹哀愁的女人。

  徐若用各種方式阻止那些女子的生產,那時候夕照河沿岸流傳著兩個丑聞,一個是關于我的,關于盧家“小少爺”盧承俊是一個陰陽人的事實;另一個就是關于繼母的,她在許多個夜晚或者黎明,穿著白裙子,涂著很厚很厚的一層胭脂,只有下巴是雪白雪白的,手中總是拖著一個小而軟的人形生物,徒步走在夕照河沿岸,把孩童埋在能看見的第一棵樹下。

  夕照河附近的鬼叫差不多是從那時候開始一聲聲響起來的,清明鎮人從那時起不再敢在夜色中出門,只有正午,巷子里才有男人敢出來走動,懷孕的女人是斷不敢出來見人的,人們說,徐若見不得女人的肚子是鼓的,她是活鬼,盧家院子里的活鬼。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盧家院子外的臺階上,想著阿柳走時,看我的恨恨表情,我突然覺得,我不再是孤獨的,那個夜間穿行的女人,那個日日被我叫做父親的男人,那個總是上別家床的男子,那個蝸居在這個院落深處的老掉的婦人,那個被我稱做祖母的女人,他們都和我一樣的孤獨著。

  繼母還是日日在夕照河周圍徘徊著,斷絕了父親渴望男孩的心愿,那些孤小的夭折幼童成為夕照河潮汐里最無以名狀的呼喊,人們說,徐若是被吳艷秋的亡靈害成了這樣,還說,父親找的那些女子,都是吳艷秋化成的,但這都是蘇語寧來之前的話了,那一年,我也終于知道,陰陽人是個什么樣的概念,我終于連同這個院子成為鎮上不恥的一個夢魘,人們驚恐的望著我,好像面對著一個陰陽人,自己也會生出陰陽的子孫。于是,在無數個黃昏,我大口吞咽著口水,索然立在巷子中央,看著自己的影子被無限拉長,終于拉成連我自己也不相信能夠超越的遙遠,那是我在童年時代唯一了解的一種遙遠。

  阿柳在那一年離開我們家,她說,跟著陰陽人的女人早晚會成為徐若這樣。然后我說,吳艷秋呢?她白了我一眼,說,那是真鬼,真真正正的鬼,做夢都纏著你。

  那天晚上,我看到繼母站在高高的山崗,她的身后是掩映著的一張模糊的女人臉,她一把托起我,說:“這明明是你應該替你娘受的,這明明是你應該替你娘受的!”我慌張得奔跑在夕照河沿岸,這條河在這個奇怪的夢境里幻化成一條長長的裹腳布,可它怎么也不能把我裹完,繼母那長長的影子還是追在我身后,像一段永遠都不可能完結的歷史。

  第二天清晨,父親又從薄霧中歸來,只是他這一次是選擇了從煙館歸來。他第一次惡狠狠的望著我,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完了,父親一定也和繼母想的一樣。我在出生幾年后終于被確信是陰陽人的事實,因此,也成為一切不能解答的罪惡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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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命中很多年都是在盧家的一角天空度過的,清明鎮在少有的慌亂后總是出奇的靜寂。每個清晨,把我從慵懶中喚醒的,往往是蘇語寧尖銳而悸然的腳步聲,她總是一如既往的挺著身子,目不斜視,細長眉角有一些冷峻,但高吊起來的眼睛卻有一絲輕佻,但這輕佻是如此的不能被褻瀆。這是她和吳艷秋不同的地方。我在童年里憑借蘇語寧想像過無數個吳艷秋,我不知道她究竟和父親是什么關系,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判定成為一個陰陽人。

  夕照河在那一年的冬季發了洪水,洪水淹沒了清明鎮所有的年輕女子,我的繼母在洪水的浪潮里奔跑著,直到蘇語寧穿著白大衣把她拉上了架子車,然后一頓一頓的對院子里的我喊著,她病了。

  那天晚上,鬼叫終于吵醒了所有人,人們在混亂中尋找可以藏匿的角落,清明鎮成為一個不再清明的小鎮,大雨傾盆中,自然附和著人類的恐慌,只是,人們永遠只是聽見鬼叫,卻看不見鬼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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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死的那天,是一個濃稠的雨夜。

  悶雷打了好久,閃電也倦怠了神經,細密的雨點才不情不愿的砸下來,清明鎮人慵懶的往家里趕著,而父親那張紫漲著的臉,卻像休止符,安靜的剎在盧家的屋檐下。

  屋內,繼母依舊涂著厚厚的胭脂,我看見蘇語寧端坐在屋角,一刻也不安生的左手不知往哪里擺放,只是繼續豎著三根手指。父親停頓的眼神在床上直愣愣瞅著她。蘇語寧也不躲避,仿佛望向一個多年前的友人,笑了笑。

  蘇語寧說得不錯,父親在三年后的那個夜晚死去,繼母哭得震天動地,她不聽捶打著床上的父親,嘴角被咬出了血,一滴滴漫出唇縫,滴落在父親定格的面龐上,像是在屏風上畫著鳳凰。

  那天晚上,在父親僵硬的身子旁,我生平第一次望見當年春滿樓的徐若小姐唱曲兒,我至今記得那一出是《牡丹亭》里的,徐若唱著那個有這女人名字的柳夢梅,直唱到聲嘶力竭,唱到連玉口都滿是硝煙。

  繼母被抬出父親的房間里時,我第一次被身體里雙重的性別給撐得漲起來,我的身體是飛不起來的孔明燈,我的眼睛突然模糊起來,大雨里的清明小鎮仿佛在夕照河上空飄遠了,我想用雙手捧起來我的燈火,卻只感覺體內的赤潮奔涌而上我的暗礁,妄圖攻出我體內的毒汁,然后用這毒汁攻下清明鎮的毒,攻下,攻下,直到整座城鎮漫出的血把自己給洗滌一遍,洗滌成一個全新的生命。

  我在清明鎮的雨水里游著,直到蘇語寧昂著頭,把我送回盧家。在繼母深藍的怨憤中,她神色淡然的走過宅子里僅有的幾個傭人揶揄的視線,靜靜的消失在這座雨鎮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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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叫再次蔓延在整個夕照河的那天,正是繼母徹底瘋掉的那天。

  沒人敢在夜里獨自去夕照河,清明鎮的街市因此愈加清冷,清明鎮的老輩人說,把水做根基的城永遠是沒有根基的,不是因為河道會變,而是水會干涸,最終把自己枯死在盛滿人的深井里。

  我在那個不知名的鬼叫中,開始我至今想來都奇異的青春期,繼母瘋后,沒人敢再議論吳艷秋和盧家的女人,順帶著,沒人敢招惹蘇語寧,他們敢說的,也終于只剩下了我。

  他們冷著臉,看我穿著格子衫、戴著寬沿黑帽招搖過市,從不搭話,也從不駁斥,只是一刻不停的望著我,沒有人在意我究竟是少爺還是小姐了,但他們仍舊興致盎然的在許多個夜晚對自己的孫兒們說,你看見戴黑帽子的人沒有?看見了,可不敢理的啊,那是要死人的!這在很久很久之后,也是清明鎮一件嚇唬小孩的把戲。

  只有兩個外鄉的傭人還是被我勒令著叫我少爺,他們徒步跟從我去拜訪蘇語寧的藥鋪,去夕照河打來一桶又一桶水,澆在每一個小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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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語寧在鎮上呆了近二十年,除了行醫,就是獨身一人去吳艷秋的墓碑上刻下誰也不曾看明白的文字,她酷似吳艷秋的相貌得到了清明鎮人的敬畏,也嚇退了這里所有的男人,她的美麗是刻在夕照河沿岸的一幅朦朧畫卷,沒人敢摘下來私藏。

  而鬼叫也終于在這漫長的行醫中變得悠遠了,鎮上人對于它,終于沒了先前的恐懼、忌諱、擔憂,變得習慣了。它是清明鎮上空的鳴歌,告訴人們,黎明將至。

  而啞巴阿三不知從哪里發出的歌聲,也正是在這樣的黎明里,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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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語寧是在鬼叫最兇猛的夜里挽著和吳艷秋一模一樣的發髻成為鎮上第一個醒來的人,她在那天夜色里端坐在診所一角,等待天明,直到啞巴阿三唱著曲兒成為她第一個病人。

  那天,我在蘇語寧的診所門前看她給啞巴阿三診完,就問她來清明鎮究竟干什么。她打了個哈哈,說,我來給你治病的啊!盧承俊。然后,她就唱起來啞巴阿三的歌,一刻不停的唱著,我猛然想起父親死時的夜晚,繼母唱起的歌。今夜,這曲調混同在看不見的野鬼呼叫中,我突然覺得鎮子小了,很小很小,小到只容得下我、蘇語寧,和這個不知道哪里跑來的會唱歌的啞巴。這一切突然被我深深相信,但又深深懷疑,我不知道它是清明鎮上空朦朧到透明的夢,還是,我的夢。

  我在清明鎮人慵懶的睡夢中清楚聽到了鬼聲的嘆息,它們為自己失去了應有的震懾而傷心,像失去了笑料的小丑,只好隱匿在小鎮的角落里兀自哭起來。我坐在院外的青石臺階上,望著啞巴阿三馱著熟睡的蘇語寧,向夕照河走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蘇語寧把調制的藥粉放入了夕照河水中,讓它去淹沒掉吳艷秋的墓,盧家大院終于徹底的荒蕪下去,我那老在不知名角落里的瘋掉的繼母,不知把歌聲給予了誰。

  啞巴阿三終于因為蘇語寧的緣故而成為一個風云人物,人們為此欣喜若狂,他們不斷的敘說這個傻了的啞巴和那個好像永遠不會老去的女子的關系,而蘇語寧依舊只是在許多個日日夜夜陪伴啞巴阿三唱歌,向我傳授醫術。

  我開始試圖用這些古怪的醫術試圖將自己治療成一個男人。我一次次試驗著,沒日沒夜,形貌邋遢得像繼母,我固執的把荒落的院子變成了一個生物藥品實驗室。我的實驗室冒出的黃綠色藥水和橙黃色煙霧整日奔波在盧家院落里,奔波在清明鎮的大街小巷,奔波在人們的敘說之中,終于成為不能靠近的墓穴,想要埋葬掉我的什么。

  安逸得恐慌的小鎮日日流傳著關于我、啞巴阿三和蘇語寧之間的傳說,他們亦或是激動的,亦或是不屑的談論著,終于在一個清晨徹底忘掉了鬼叫的事實。

  但清明鎮,還是與世隔絕的存在著,人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彼此的姓名和過往,忘記了錯誤和責任,忘記了繁衍和生息,我依舊索然的立在巷子深處觀望著這群人們,一如觀望著我接下來的命運。

  在那些日子里,我體內的野獸開始發作,我突然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忘記了馮叔,忘記了發瘋的繼母和老死的祖母,甚至忘記了我十分著迷的吳艷秋,忘記了她可能和父親發生的什么。

  清明鎮在這一瞬間成為一個沒有秘密的鎮子,但它的沒有秘密不是因為秘密的曝光,而僅僅是不負責任的忘記,被替代成一串還沒來得及察覺的密碼。

  夕照河的流水還是一如既往的滋養著這里的人民,而我的實驗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我一臉苦相的沿著夕照河行走,只看見阿三和蘇語寧挽手坐在河堤上,向遠方的河流拋灑著藥粉。

  著了魔的鬼火在整個夕照河燃燒起來,它燒光了盧家的院子,燒掉了清明鎮人所共有的記憶。我一頭的短發被風刮亂了,終于把帽子也刮得看不見了蹤跡。我沿著夕照河堤奔跑,尋找我的帽子,直到整個夕照河都燃起了大火。

  我沿著火海奔馳著,我的腳下生著風,身子卻腫脹的疼痛難忍,我一路走到清明鎮最深的巷子里,走到了那關押著我可憐繼母的深宅大院里,我體內的肉核終于脹痛得想要自己跳出來,繼母在火海中跳起舞來,她一刻不停的唱著那支曲子,我一步步走進盧家最深處,火苗似乎沒有傷害我,我一步步踏向陰冷之中,直走到我不曾開啟的地下室,但我突然覺得,我走進的是我自己的身體,我終于耐不住疼痛叫了起來。鬼叫此起彼伏在我耳邊回蕩,我體內的火苗沖了出去,我的喊叫終于在漫天的大火中變了模樣。

  阿三的歌聲再次響徹在清明鎮的上空,響徹在整個夕照河,蘇語寧的樣子突然陌生了起來,我終于不再記得自己師傅的模樣。

  大火在那個夜晚席卷了整個鎮子,人們在火海中終于爆發出不可遏止的慌張,那些肆虐的鬼叫終于沖撞起來,公開嘲諷著人們的倦怠。

  蘇語寧的屋子在大火之后被上了枷鎖,直到三月后,屋子自燃了,人們也因此忘記了這個女人的來和去。

  鎮子上還是會有啞巴阿三那樣的男人存在,但何時何地只有一個,只有一個,在他們的身前或者身后,總有一個叫做吳艷秋或者蘇語寧的女人存在,只是他們在三月來臨,九月就離去,以行醫為生,日日在夕照河的上空唱著屬于自己的歌。

  清明鎮人再次記起和忘記了很多人,我瘋掉的繼母據說在那最后一支舞中化為煙火,灑向了夕照河的潮汐深處。只是關于蘇語寧的石碑突然立了起來。我在身體的最后一次脹痛中跑到了那個石碑處,看到它殘破的身軀,我第一次執意相信蘇語寧其實已經死去多年。

  我終于像個外人一樣不再記得從前的事,只是體內的兩個肉核漸漸不再彼此絞殺,轉而歸于平靜,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夜晚,我夢見一個女人牽著我的手,她有著高高昂起的雙目,在濃濃的夜色里顯得異常妖冶。她叫著我的名字,想把我拉到一個看不清的前方。

  這個鎮子再次恢復了平靜,但也許它像鎮上的許多人認為的那樣,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發生。鬼叫停頓在一個清晨,曙光剛剛綻放在遙遠的地平線。我的院子恢復寧靜,我那忘記了臉龐的親人突然以另外一種形式回到我的身邊,我突然處在另一個年代里,但也許我原本就是活在自己的年代里,但我忘記了,徹徹底底的忘記了,忘記了時空的臉,忘記了歲月的藤蔓。我的體內從那個黎明開始定時流出鮮紅的血液,我知道,我終于成為一個沒有罪惡的人,但那天,我突然對著清明鎮的萬里晴空流出了眼淚。

  我知道,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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