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除邪惡的最佳方法并非控制欲望,恰恰相反,是實現它!”莊教授小聲自言自語。說罷,還神經兮兮地打開門看看外面是否有人偷聽。連影子都沒有,他笑瞇瞇地關上門,回到實驗桌前。
其實他這么做只為抑制住內心的興奮,這是他七年來苦苦尋覓的突破口。如此,七年前那項發明的失利不過是找錯了方向而已。
“話說回來,我的發明本身沒有任何缺陷。人們戴上這頂帽子就能游刃有余地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無論多強烈,多迫切,完全如我所計算。問題只出在摘下帽子以后?!鼻f教授繞到實驗室里間的小型展覽室,打量著他親手制作的每一頂PZ帽。
“PZ帽可以幫助人有效地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其原理類似現代家庭中常備的觸電保護器。從大腦神經學的角度,我們相信人類的每一個細小的思維和行動都是通過大腦中數以萬計的神經元相互作用而產生的,這就好比電路插座的接口。而過激的欲望則如同電線短路時所產生的極其強大的電流,觸電保護器的做法是即時切斷電源,而PZ帽的做法則是探測出產生強大電流的兩個接口,例如產生暴力行為的是P19神經元和P39神經元,然后有針對性地使用相反電極的中子進行中和或者局部冷凍等物理方法暫時終止這兩個神經元的運作。”
七年前,莊教授在N91大學城為這項發明做公開講演。臺下除了各院系的師生,還邀請到N91的本地居民,以實際行動響應“尖端科學社區行”的口號。講座結束后,本地居民只以為超市大減價,瘋狂擁至主席臺,不容分說地搶帽子。莊教授幸有幾名年輕力壯的研究生誓死捍衛。
他少有的嘶吼終于劃破食堂般的聒噪:“這里總共有50頂帽子,對這個實驗有興趣并愿意成為實驗小組志愿者的居民可前來登記,免費領帽。實驗周期為兩周,不能保證時間的居民請勿登記?!?/p>
居民們這才曉得是報名做小白鼠。搶在最前面,T恤領翻得像餛飩皮的中年漢子瞅瞅講臺上的帽子樣品后哼了聲:“喲,這么難看的帽子誰要???送給我也得考慮一下!”說著他便大方地撥開人群擠出來,中年婦女也跟著走,最后留在隊伍里的是窮得只剩下時間的老頭老太。不過考慮到老人欲望本就稀少淡薄,所以實驗樣本的年齡上限與退休年齡保持一致。教授和他的研究生們免不了被這些老人家數落:“不給帽子早說,害我們白來一趟。”
一切真教人哭笑不得。
誰都不曾料想這次講演竟成了為PZ帽提前舉行的葬禮,就在之前的半個月莊教授實驗組還證實其旺盛的生命力。第一批實驗樣本為少教所里所謂的不良少年,戴上PZ帽后,多動癥的雙手安靜得像打了麻藥的小白兔,匍匐在書桌上耷拉著耳朵;脾氣火爆的學生即使無端地被人扇耳刮子也不會光火,連粗口都不爆;就是剛送來那個十分鐘一根煙的黃牙男戴上帽子后也咕嚕嚕吞著白開水……
每個試驗只持續半個小時,成功率則為驚人的100%。莊教授有過一霎那的自滿,覺得完全沒有再進行試驗的必要——“邪惡只產生于一念之間,只要這一瞬間能夠控制住自己,就不會產生任何犯罪?!?/p>
這些理念無懈可擊,現今莊教授回想起七年前的自己都恨不得脫帽鞠躬。實驗室保險箱里至今還原原本本保留著發明PZ帽時的剪報。那時的他有滿頭的黑發,筆直的腰板,他的研究生中不乏時而迸發青春痘的小伙子,還有青春靚麗的姑娘,小手托著厚重的專業書,聽她們嗲嗲地喚:“莊教授,莊教授……”
她們中的幾個倘若活到今天,怕也風華殆盡。
{二}
這次莊教授力求萬無一失。他決定在貓狗身上先進行試驗,七年前他何嘗沒有這么做過?
戴上PZ帽的土狗看見放在眼前的大排骨,并未像往常那樣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而是先將前爪在肚子上蹭,然后兩爪合力捧起排骨,沒抓到排骨的小指頭微微外翹如蘭花指。小黃一小口一小口剔下排骨上的肉,飽含羞澀。
貓的反應也是相仿的,戴了帽子便不再沒完沒了地抓床單、撕衣服、扯絨線,碰巧那天貓的主人拿著指甲鉗修指甲,它的貓竟走過去將自己的爪子遞給他。
七年前的動物實驗是不全面的,因為那時的莊教授不夠了解動物。倘若了解,便不會認為摘帽后的小土狗闖進菜市場跳起來啃倒吊的豬腿正常了;倘若了解,也不會認為小貓摘帽后把書本撕成一片片再用尾巴將紙片掃出窗臺玩“天女散花”正常了?!斑@不能怪我,我從沒養過寵物。”教授如此為自己開脫。
現在則不同,為彌補自己的過錯,莊教授養的狗博士已快滿七歲。它戴上二代PZ帽已近10小時,睡得如同死了一樣,好在它的耳朵偶爾會警惕地抽動,才教人放心。教授雖不知道它究竟聽見了什么,但可以確信它聽見的聲音來自不存在的世界。
莊教授能夠根據狗博士的外在表象推測它睡夢中的經歷。比如1:27狗博士張了嘴漏了兩滴唾液在地上,喉部出現吞咽動作,教授推斷狗博士正在發泄食欲。戴上二代帽想吃多少就多少,直到食欲被消磨殆盡那些食物的幻象才會休止;4:25狗博士前肢和后肢都不自覺抽動,嘴巴還顯現出似要張開的趨勢,這意味著狗博士正在戰勝其追逐球狀物的欲望。在夢中它將不斷跑去將網球或飛盤銜回,直到筋疲力盡;7:10到現在狗博士正在與自己的吠叫以及撕咬本能做斗爭,它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像女人打鼾。教授相信,夢中的狗博士正以其高亢的嗓音驅趕生人,它時不時還需裸露幾顆切牙,就像現在這樣。
狗博士做試驗時好在沒趕上它的發情期,少面臨一大欲望。12:13狗博士蘇醒,它顯得有些疲倦,眼周的皮毛松塌下來,露出其沙皮狗的本色。
接下去的兩周內,莊教授用盡各種誘惑考驗它:扔球——它會邁出悠揚的步子,高雅地俯身叼起球,悠哉游哉地回來復命;進食——它總小心翼翼地處理各種食物,細嚼慢咽,絕不發出任何響聲;別的公狗向它挑釁——狗博士輕聲細語,如飽讀詩書的紳士一般娓娓道來,教授也不知它說了些什么,只見原本呲牙咧嘴的大狼狗不斷點頭,然后搖搖尾巴灰溜溜離開。
說實話,莊教授對這次實驗的結果有些喜出望外:如果對于狗博士的改變能夠在人類身上無限復制,那么二代帽足以將地球上的所有人從內到外塑造成紳士或淑女。他深知這一點,但為了慎之又慎,也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決定親自試戴。
醫療的時間難以把握,于是莊教授擱了鬧鐘每隔12小時叫醒自己一次好讓自己吃飯撒尿。不過事與愿違,第一次戴上帽子的他怎么也睡不著,他以為帽子不夠舒適,特地參考西方人睡帽的質地和款式加以改造。第二次他睡著了,可8小時后他就醒了,似乎做過什么夢,可模模糊糊了無印象。起來后也無任何改變。這對教授是不小的打擊,莫非他嘔心瀝血七年的發明僅僅對狗有用?他不甘心,花了整整一周把每個零部件拆開檢查,比瑞士鐘表還精確。
三天后的早晨,莊教授正把自己最鐘愛的食品——煉乳刷在切片面包上,奶白醇香。可惜教授規定自己每個月只能享用一次,他有高血脂。才咬一口,煉乳剛滑到他的喉嚨口,他就放下面包傻笑起來,雙手在濕毛巾上擦了又擦,立馬去摸前兩天才重裝完畢的二代PZ帽,他輕拍鼓起的帽尖,好像在拍自家孩子的腦袋。
莊教授餓了自己三天,只喝水。他的肚子已像草紙那樣直貼到后背,兩側還凸顯出豎琴樣的肋骨。這夜凌晨三點,他終于安心地戴上二代帽入睡了。起初他還是無法入眠,和前晚一樣,肚子里仿佛養了一群餓狼那樣此起彼伏地嗷嗷叫著。接著他偷爬起來吃東西,右手使勁握住想開冰箱門的左手,這時有環繞音響的聲音抱擁著他:“沒關系,盡管吃,這是不存在的世界,這里做的一切事情醒來之后無須負責?!?/p>
說話間,地上以鋪開一卷紅毯的速度擺滿各式佳肴。他最愛的煉乳滿得從餐桌上的開水壺口里溢出來,教授趕緊仰天撐開大嘴,湊在開水壺口處接,甜到心坎兒。喝不完的煉乳,礙于姿勢太別扭,他干脆沿襲嬰兒吃奶的動作,嘴唇包裹住開水壺嘴使勁地吮吸,壺嘴軟得像母親的**。
不知吮了多久,教授膩了,嘴巴里像塞滿了石膏。更糟的是,煉乳在他的胃里翻騰發出一股惟有夏日發餿的牛奶特有的氣味。慘白慘白的煉乳仍舊不斷從開水壺里溢出,死亡的腐味隨之裝滿整個房間,教授想往外逃,可他的肚子像喝飽的水牛那么沉。沼澤般的煉乳已沒過膝蓋,他還是動彈不得,覺得脹,覺得沉,還覺得臭。
莊教授蘇醒了,他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看時間,而是刷牙漱口。走過餐桌瞥見煉乳罐他直覺地泛起一陣惡心,嘔不出東西來,只吐出魚翅一般的酸水。
才睡五個小時,教授就醫治好了他對食物的饑渴。他摘下二代帽,沒有頭暈目眩,可以正正經經地吃一頓補足饑餓??吹绞澄?,他也不感到狼吞虎咽的沖動,只是習慣性吞咽,和以前飯量差不多,他心滿意足。
{三}
此刻有誰能體會莊教授內心的激動,他真想此刻就接受全世界媒體的采訪,將這項驚天發明公布于眾。時機還未成熟,玻璃棺材里的尸首提醒他謹小慎微,畢竟,教授七年前一夜崩塌的聲譽尚未恢復。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別人重新相信他——回到N91大學城,找回七年前一代PZ帽的受害者使他們成為二代帽的獲益者。
七年了,N91像個失憶的姑娘仍然無憂無慮地曬著太陽。大學里人來人往,舊的人還沒走遠,新的人已經到了,熙熙攘攘,教授覺得殘酷。他當年的研究生有三個已經住進了N91郊區三座矮矮的淺墳,被遺棄了,旁邊大吊車正翻新公路,墳頭積灰,教授手一抹,指頭就黑了。
莊教授通知了記者,二代PZ帽的公開講座在七年前的老地方舉辦。臺下并不如教授所料想的人群稀少,反倒密密匝匝。大學新生聽聞一代帽的事實如同聽家里老人講述著從長輩那里聽來的古老傳說,新生將信將疑,并且疑多過信,所以來了。當然,少不了一個角落陰森得像雨林的夜晚,一雙雙眼睛和野獸一樣閃著綠光,他們中的許多莊教授還認識,有幾個曾為感謝教授對他們孩子的栽培,幾次三番地邀請教授去吃飯而被他一推再推。教授目睹著老態縱橫的他們,倒吸一口冷氣。
“二代帽的原理與一代帽剛好相反。二代帽的目的是讓人實現欲望而非控制它。一代帽已經向我們證明,欲望無法遏制,遏制后的欲望反而有朝一日會如火山噴發不可收拾;實現欲望則不同,就好比彈皮弓,如果一直拉橡皮筋會松掉,這樣橡皮筋的功能雖然沒有喪失,但彈出去的子彈也就再也不具備殺傷力。二代帽就是使人達到欲望實現后的徹底平靜?!?/p>
出乎教授所料,那個陰森的角落特別安靜,這讓他既感動又惴惴不安?!芭c上一次不同,我親自嘗試過這頂帽子,治愈了我本人對于煉乳與生俱來的偏好與渴望?!?/p>
講座進行得很順利,這一回沒有N91本地的居民來攙和,但當教授征求實驗的社會志愿者時依然遭遇到冷場。
“聽說七年前,他也是找不到人的。后來他幾個學生自愿做試驗,戴了兩個禮拜帽子,一個男生摘下帽子后像發情的雄獅那樣撲向同試驗組的女生,男生后來瘋了,見了母狗下垂的乳頭都會瑟瑟發抖。受害的女生不久也自盡了。”
“還有一個更可怕,脫了帽子就變成殺人狂,砍死母親,兩個鄰居還有一個行人,每人都身中數十刀,剁豬肉一樣?!?/p>
“少教所才慘呢!初次實驗后就推廣了。市東和市南的兩個少教所,都是學生洗澡時出的事,連學生和教官在內,血戰中活下來的不足十人!”
……
竟也沒人提前離席,誰都期待有傻瓜去送死,誰都期待親眼目睹一場鬧劇,每個人心底都有嗜血的本性。
第一個傻瓜出自那個陰森角落,就是方才幾個新生議論的受害女生的母親,林林媽。莊教授禁不住深深向她鞠了一躬,她丈夫上來拉她,試圖罵醒她:“你瘋啦?不要命啦?還相信這家伙?”
林林媽卻說:“如果二代帽有用,我大概不用每天這么思念女兒;如果這頂帽子又是個可怕的東西,那也讓我逮到機會親手殺死這個科學怪物!”聽林林媽這么說,林林爸自愿成為第二個傻瓜,很快,又有了第三個,第四個。
在夢中,林林媽果然與女兒相見,當然還有林林爸。他們誰都不記得有過莊教授或N91大學城的存在。林林畢業后去當地銀行工作,嫁個醫生,生個男孩。就和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樣過日子,林林先是一周無論如何要回家一次,說是想念媽媽做的菜,然后兩周一次,再一個月一次,兩個月一次……林林媽和林林爸活在對外孫的期盼里,幼兒園,小學,中學……讀中學的外孫難得來一趟又早早走了。外婆看到的,他坐在沙發上直愣愣地看著電視,其實電視里放的節目他爛熟于心,可不看就沒事做,而外婆只會問他諸如“學習好嗎?”之類的問題。
八十歲送走老伴,八十五六女兒也先走一步。林林媽出奇長壽,一百多了,家里也就剩下她和一個名字總記不清楚的曾外孫,孤零零四堵墻,曾外孫每個月都記得寄錢來,她腿腳還麻利,暫時不需要傭人。
林林媽醒來時,也不過才十個小時,她抓什么似的抓住林林爸,他也牢牢地抓住她。林林媽后來才得知,在她丈夫的夢里,女兒為了不爭氣的兒子早早來爭父母的房子,林林爸老了住在醫院,數自己的年歲厭了,唯有凝望窗外的藍天,眼淚瘦得如胡須,淌濕了枕頭也不覺得。
至少,醒來后的他們心如止水,當然也包括后幾個傻瓜。
媒體競相報道二代PZ帽的神奇。“最重要的是我利用大腦的夢境成功構造出不存在的世界,即便在這個世界殺人放火,那些傷害從未發生,但犯罪的陰影卻永遠籠罩在做夢者的心頭?!?/p>
有暴力傾向的年輕人戴著二代帽錯手殺害自己的父親,他撲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身上淚流不止,悔不當初,而此刻他的父親正在廚房為兒子煎荷包蛋;他父親戴著帽子與女秘書廝混,瞞著老婆,不料翌日走上街頭眼見每個人都長著女秘書的臉,赤裸著,鬼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撲向他,他感到恐懼;而他的女秘書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出老板的異心,她在她的夢中拼命購物,售貨員個個趴在她面前,聽憑她指揮。她用數不完的錢去換數不完的皮鞋。當她踩著高跟鞋的腳腫痛到逼她脫鞋的時候,脫了高跟的還有平跟的,脫了牛皮的還有翻毛的,脫了冬靴還有涼鞋……沒完沒了。
戴了PZ帽的政客單純地像孩子,“徇私”、“舞弊”、“受賄”對于新生代而言是些極其古老又難懂的詞匯。
“是不是從甲骨文翻譯來的?”他們毫無頭緒。
戰爭消失,宗教爭端不在,種族沖突也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甚至民族與民族之間再碰到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譬如一棵樹的國籍歸屬,他們會投硬幣決定??峙掠矌艜蛔鍪帜_?不會,因為交涉雙方都戴過二代PZ帽。
年逾古稀的莊教授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教授在接受采訪的時候仍重申多年前的觀點:
“根除邪惡的最佳方法并非控制欲望,恰恰相反,是實現它?!彼m時又添一句,“其實這個方法我們中華民族的老祖宗幾千年前就提過了——無欲則剛!”
{四}
發現莊教授尸體時他死了至少有兩個星期,餓死在自己的實驗室里,同時餓死的還有他養了將近七年的狗博士。大家欽佩這只狗,即使面臨死亡的威脅,饑腸轆轆的它一口也沒動它的主人。
莊教授的死訊在電視屏幕上閃過時,全國人民都注意到他腦袋上那頂丑陋的睡帽,他早年遇害的學生家長淬一句:“活該被自己的帽子害死!”
還有一點記者弄不明白,發現尸體時教授家的鬧鐘無緣無故響了起來,第二天警察來調查時又響,記者坦言:“此鬧鐘經專家證實每隔12小時響一次,不知其中是否蘊含了獨特的寓意?”
如果狗博士還活著,它或許可以揭開個中奧秘,它或許會叫記者注意這項最新研發的二代PZ帽。話說回來狗博士活著也難講,它已經喪失了死纏爛打的本性,如今的它活著也不過輕聲細氣地喋喋不休,人類聽不懂,誰讓它也戴過二代PZ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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