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變形

　　人在極端絕望的時候，總會想到一死了之。

　　生與死就像兩口深井。代表生的井里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充斥人間的不公、罪惡、艱辛、怨念、遺憾、悔恨等等，一切讓你孤單畏懼不忍直視的東西你盡可以一覽無余。代表死的井里只有黑漆漆一片，你什么都看不見。

　　此刻，命運之神在你頭頂，兩口深井在你腳下。

　　神說，跳吧，隨便你選哪一個。

　　我是個獨生子，在家族長輩的溺愛中茁壯成長。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開始叛逆。叛逆一切打著毫無保留的幌子關愛我的親人。我不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敵對與怨恨因何而來。我懶得去想這種問題。只是覺得，看著那一顆顆關切我的心因我擔憂為我傷神，有種無法言喻的快感。

　　直到我成年，也無從悔過。

　　大概是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隔閡，造成了現在我和親人們的矛盾。有兩三次我決定去費心化解這種矛盾，最終無從下手，不了了之。我不是為自己尋找寬恕的借口。說真的，我壓根就沒有真心悔過。我只是看多了別人家的美滿幸福，試圖讓自己變得寬容大度一些。

　　從大一開始，與我戀愛了八年的女友，在北京的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地下室里提出分手的時候說，我為人太過刻薄，自以為是，又不懂得原諒。

　　她的話我向來當做耳旁風。但那次說的尤為認真。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身軀佝僂，背負著一團黑壓壓的不明物體。她絲毫不顧八年的感情，對我日日夜夜的糾纏與恐嚇置之不理。

　　她說，你真的無可救藥了。

　　我躺在破木板床上，窩在潮濕發霉的被褥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我摔了手機，憤怒地捶打水泥墻壁，血淋淋的雙手像剛剛殺死了誰。

　　丟了她的第二天，我丟了工作。

　　老板親自找我談話說，我的性格不適合公司發展。有這一句話就夠了。我雖然混，卻也是個明白人，臉皮看得比誰都重要。再聽他說下去，怕是要傷及我的自尊。我識相地遞交了辭職報告，優雅地說了句：再會。

　　手里頭那點存款支撐我在這個瘋子般的城市里活過一個星期后，我走投無路了。我守護著那點微渺的希望，一再降低求職的底線，最終也沒地方要我。朋友那里欠了一屁股債。信用卡早被關停。家里，家里自從老頭死掉后，半年沒聯系了。就算我還能恬不知恥地回家，那個窮地方也養不起我，更別談要我養他們了。這些年來，我相識的，看我不爽的人要比結為朋友的人多五六倍。知心的朋友我一個沒有。我還沒遇到一個能懂我的人。我所認識的人里，至今也沒有一個可以忍受我超過兩年的。

　　毫不吝嗇地講，我被社會徹底拋棄了。這種時候，人總是免不了懷疑自己。我這種人，就算上街乞討，也不會有人可憐我。我這種人，就算去拾荒，人們連垃圾都不肯丟給我。更何況，我是自尊如命的人，我怎么能讓自己去習慣那種低三下四的落魄生活。

　　一直以來，我都信奉一句話：要么光彩地活，要么沉默地死。

　　所以，當慘烈的絕望吞噬我的時候，我選擇了死。這種時刻，我也不容許自己想得開。人們在死亡面前，一不小心就會畏懼偷生，為自己尋找活下去的借口。我絕不容許自己這樣。

　　為了不讓自己的尸體被認識我并活得光彩的人發現，我費了兩個晝夜，終于找到一處絕無人跡蛆蟲遍地的下水溝。我的身體會被它們蠶食，化為糞土。我將要在這里完成我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決定。

　　我在網上查找了無數種便捷的死法。太過安樂的我不想要。我想真真切切地感受一次疼痛。死亡的過程不是人人都有幸體會的。

　　四月五號，老頭的忌日。我選擇這一天沒有任何理由，只是湊巧。我帶了一把水果刀，在凌晨三點左右，跳進下水道。沿著臭氣熏天的洞穴走了一百米，在一處蛆蟲密布的地方坐下來，割開自己的手腕。我咬著牙，下了三刀，總算切到動脈。熱乎乎的鮮血噴涌出來。這樣的死亡，要比我想象中的快很多。奄奄一息時，超脫感代替了疼痛。我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三點二十五分。我使盡渾身力氣，撲向蛆叢中。

　　大概就是這一刻，我真正地死了。

　　惡臭越來越強烈。濃稠的液體四面八方擠壓著我。渾身似螞蟻亂舞。我呼吸到了下水道的氣味，感受到蛆蟲噬骨。我意識到自己經歷了短暫的死亡，又重新恢復了意識。這短短幾分鐘里（或許是幾個小時、幾個晝夜，甚至是幾十年幾百年，反正人一昏迷過去，進入毫無知覺的假死狀態，就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我絕不僅僅是無所作為地呈現死亡狀態。因為此刻，有股不清明的力量在逼迫我掙扎，牽引我上岸，鼓勵我去生存。我好像只能照做，沒有反抗的余力。

　　我終于跳上了岸。我就知道，事情根本不會這么簡單。我突然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新的知覺，就像進入一個新的世界。我沒有失憶，對過去世界作為人的知覺印象依然保留在腦海里。重生前后的知覺差異，讓我立刻明白，我已不再屬于人類。

　　敏銳的嗅覺，集中的聽覺，黑暗中明朗的視覺，凸出的鼻頭，不自覺便想要伸吐舌頭的嘴巴，呻吟聲，以及抖掉渾身污水和蛆蟲的動作。當我打了個冷顫，靠在石壁上抬起后腿噴出一股濃釅而熱烈的液體時，我終于確信無疑，自己變成了一條狗。

　　我已經開始用狗的思維方式來感知世界了。所以那種人類該有的不可思議的神情我是不屑于做出來的。我從頭到腳打量自己。整體呈烏黑色，白色與灰色交雜其間。毛發雖然雜亂，卻濃密硬朗有光澤。相比做人時一頭營養不良的稀疏毛發要精神百倍。

　　從外貌來看，我只能被歸為土狗那一類。初次做狗，我的動作并不顯得生疏蹩腳。反而，一切自然舒暢。

　　對于這一事實，我不滿意也不失落，沉穩地邁動步伐，向著遙遠的光亮走去。

　　我爬出下水道。外面天色光明，車流洶涌。汽笛聲廣告聲人嘈聲交織成一張明晃晃的巨網。一切都似曾熟悉。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同。但這個世界從未改變，變得只是我自己。

　　來來往往的人潮推著我走。這句話司空見慣，本來沒什么新奇。可我一想到來來往往的人潮推著一只狗走，我就忍不住要笑出來。人類真是全宇宙最忙碌的物種。所有的方向都有人來，都有人往。我夾雜其間，那種為人時的迷茫與無助重新泛起，一寸一寸侵蝕著我的身體。不過一想到自己是一條狗，我瞬間放松下來。前所未有的快樂讓我在擁堵逼仄的人世間顯得突兀而超然。

　　以我曾經做人二十八年的經驗理解，人類的高級之處在于，他們可以擁有一種稱之為理想的東西。簡言之，就是有追求。他們憑借這種追求，輕而易舉地改變萬物的生存狀態，主宰世界。毫無疑問，追求的過程或許艱辛難耐，但其中的快樂與滿足感是不言而喻的。那么，除了人類之外的萬物，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或許萬物之中，只有人類才會追求一種稱之為意義的東西。沒有意義，便覺得迷茫憂郁，嚴重者活不下去。所以，絕望、自殺只會發生在人類身上的吧？這么一想，我更加慶幸自己變成了一條狗。

　　我決定，從此以后，我要做一條世界上最快樂的狗。我相貌平凡，身材一般，但擁有一顆無比快樂的心。不在乎品種優劣，不計較得失后果，不害怕規則限制。自由自在，瀟灑不羈。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事，咬任何看不慣的人。

　　我還有一個不著邊際的夢想，那就是與這個世界最漂亮的那只蝴蝶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真酷啊！一想到這個夢想，我就情不自禁激動難耐。

　　金燦燦的陽光灑滿大地。我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此刻，最緊要的一件事是先找一處有凈水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沖個澡。

　　我路過一個建得相當漂亮的小區。透過鐵柵欄，可以看到小區花園的草坪地正噴灑著白嘩嘩的清水。草坪打理整齊，一片落葉都看不見。圍繞草坪的花叢張揚綻放，妖媚性感，讓我忍不住想要沖上去與她們親熱一番。我沿著比我高出四倍的鐵柵欄走了幾百米，要么太高，要么太窄，沒有一處能容我進去。我只好大搖大擺地走到小區大門口。

　　門衛把守嚴格，來往的車輛人群大都被他們熟識，可以從容通過。有個衣著破爛的拾荒老太太混在人群里想要進入，結果被無情攔下。保安面目兇硬地沖老太太吼：“去去去，這里不是垃圾場！”一只手把老太太推出了門界線。老太太一個趔趄，摔倒在門前的石柱旁。裝滿水瓶廢品的袋子從她手里飛出去，落在門口中央，來不及去撿回來，便被開進來的車輛碾的稀巴爛。

　　看到這樣的場景，我很難快樂起來。我本想把扶持老太太的機會讓給人類，可來往那么多人不曾有停下來看她一眼的。我只好挺身而出，撒丫子叼起破布袋子，放回老太太身邊。她腿腳有些毛病，攀著石柱子拼命想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可石柱子太滑，總是惡意開她玩笑。我抬起前蹄趴在石柱上，腦袋在老太太手心里鉆來鉆去，試圖讓她用我腦袋借力站起來。這一刻，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哀。我恨自己身體的局限性，連扶起一個老人都做不到。

　　老人駝背扛起破布袋子，蹣跚地離小區越來越遠。我目送著她的背影，突然想到把我降生為人的母親。如今，她也應該像那個老太太一樣吧，孤苦無依，靠拾荒過活。如果可以，我現在倒是愿意去看她一眼。她一定認不出我來。

　　突然一陣含沙風吹過，不小心鉆進了眼睛。我瞇著眼，酸澀脹痛，淚水不自控地流下來。趕緊得去找水沖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