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哥有把“巴當末”(注1),是“易貢波治加瑪”(注2)。
三哥這刀是殺過人的,是為了三哥殺過人的。
那時候,三哥的父母讓造反派逼死了。在高原邊沿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三哥跟大隊書記—是個安多哇(注3)—借了把刀,只身回了老家—石家莊(注4)。
這本身就是個傳奇的城市,由交通而興的地方總是有點混亂,而三哥更是從最傳奇的九中(注5)畢業的。到現在,九中也是全市最能扛的中學。
果不其然,三哥被人擋在了城外玉米地里,快要成熟的玉米—石家莊土話叫“棒子”—硬挺挺的耷拉著毛,寬大的葉子劃開了三哥的肉體。
“他們七個人,我好幾天沒吃飯了。走了大半個中國好不容易才到了家,連二老尸首都沒見著就讓人堵在城外了。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一句話沒說,也不用說話。刀在跳,在腰里跳。都不用我動手,它就跳出來砍了出去。當時確認死在地上的有四個,剩下幾個扭頭就跑。刀要追,我也要追,然后就響了槍,剩給我半條瘸腿。”
三哥講到這淚眼模糊,我真搞不懂,他哭什么?男人嘛,熱血嘛,這時候不應該“怒發沖冠,目盡呲裂”么?
三哥沒給我講他是怎么逃過這一劫回到高原上的,等到這刀也替我殺人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是怕我不信。而子彈一直沒取出來,到三哥死的時候也沒取出來。
(二)
三哥這輩子沒女人,確切的說,只有一個女人。
這女人是個啞巴,是個藏民家的啞巴。
三哥回去的時候,借給三哥刀的大隊書記在去縣里的路上出車禍死了。同車三個人里只有一個人回來,他說車翻下了懸崖。川藏線么,有一天不死人鬼了。隊里除了三哥,就這一個識字的了。這人也廢了條腿,是偷人家閨女讓老爹一刀廢了的。那老爹第二天就走了,走了就再沒回來。
“這王八蛋當了書記,還是沒改這毛病,三天兩頭往下夜的女人帳篷里鉆。那天,我剛要睡,那聽著不是人聲的就來了。啞巴都出聲了,這還了得。我抄刀就到了啞巴的帳篷,他正扒光了姑娘準備霸王硬上弓呢。刀閃著綠光,在發燙,到現在我手上還留著那次刀燙的疤。我沒時間反應,刀就出去了。后背上一尺多長大口子。殷紅的血和姑娘的肉體映的我有些驚悚。一大坨白花花瑟縮在墻角,弄的我大腦一片空白……”
三哥沒說之后發生了什么,但他從那夜之后就住在谷里,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注6)。
(三)
三哥是個山客,就是倒騰山貨的人。
每年春夏兩季收各種山果、動物皮毛、冬蟲夏草等,秋天販到邊境上跟尼泊爾人換成值錢的玉石、電視機、手表、自行車,再運回林芝換錢買生活必需品。冬天封山三哥就經營自己的小家—沒有女人的窩棚能稱之為家?不,那時候還是有女人的。
“啞姑娘白天跑過來幫我收拾家務,晚上就又離開。他家人很不同意我們倆,不光因為我背著人命,更重要我是漢人,而她是藏民。她每天都指指太陽指指我揮揮手送我走,傍晚再指指月亮指指自己揮揮手離開。直到有一天,她指指自己肚子又指指星星。我都傻了,就一次,太巧了,我老三有后了。可三天后她就讓人搶親到了尼泊爾,聽說后來又去了越南。”
三哥就去林芝找姑娘,姑娘沒找著,卻差點丟了命。一個人一把刀,到姑娘家,姑娘的阿爸紅著臉說著三哥聽不懂的土語,氣急敗壞的指著大門。剛走到門口,幾個尼泊爾人非要三哥嘗嘗他們的貨。三哥說,那一定是“白面”和“冰”。三哥要走,他們就抄家伙奔三哥那條瘸腿來了。
“刀說,它想見血。我說,不行,我得找姑娘。刀說,他們就是要命你來的,他們就是搶姑娘的人。我不信,但我攔不住。刀就飛到我手里。干燥的木棍很快被削斷。那幾個人轉身就跑,刀就追。追到廟門前,猛地就圍上來一片人,根本看不清有多少。就這一瞬間,我想,完了。刀說,殺。緊接著就是一個斷胳膊飛上天,搭啦在經幡上。我殺的渾身是血,好像是傷了,又好像沒傷。刀跟著血,我跟著刀,刀在哪里我就殺到哪里……”
林芝廟里的活佛告訴我:老三那次真的不是人,是魔王附體了。活佛都看見了刀上的黑光。我告訴活佛:那不是黑光,光沒有黑的,那是綠光是精靈舞動的眩光。
(四)
我認識三哥是在邊境上,邊境上的竹林里。
三哥帶著刀傷,渾身都是刀傷。
三哥那把藏刀被當成拐棍拄著,血滴答了一路。我要帶他去哨所,他不,說自己身上有人命,給公家添了一輩子的麻煩,臨死不能再麻煩公家人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身上傷太多了,多到都坐不下,更別說躺了。他要去找自己的姑娘,但最終也沒能再挪開一步。
他跟我講他的故事,講他的姑娘,還有他手里的這把“易貢波治那瑪”。
“兄弟,我這世上沒親人了,咱倆見了面就算是有緣。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來干什么。但人這一輩子得知足。我造了這么多孽,活該報應。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剛碰上了馬幫(注7)。我這輩子就放不下我的姑娘。你我都是漢人,漢人就是我的親人,我不強求你,你要有機會就幫我找找我的姑娘。我褲襠里還有兩塊玉石,你拿走吧,你不拿也喂了狼。刀也給你,這鞘上是耗牛皮和犀角。你別也碰上了馬幫。他們認識這刀,他們就是要我命來的。我死了,他們也該回了。這是我跟姑娘的緣盡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注意腳下,馬幫用陷阱,躲不及的。”
三哥給我講了三天,三天,他就是不想活了,三天沒吃沒喝。我把我的壓縮餅干給他,他不要。我把我的維他命水給他,他也不要。我只能給他止血,我沒法帶他走,他也沒法走。
我把他埋在一棵竹子下,拔著節的竹子下。
(五)
我是個背包客,孤獨的流浪。
我拿了三哥的刀和玉石,也不知道值多少錢。
我無數次端詳過這把據說波紋永不滅的刀,裝飾著犀角的鞘上面刻著啞姑娘的畫:太陽、月亮、男人、女人,還有星星。水紋里還有些黑色的污漬,或許是氧化過后的血吧!
突然一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刀砍了人,砍人就要見血。刀上有血,有血……
我不會感染上艾滋什么的吧?
(六)
我得去越南,去越南找啞姑娘。
我在路上掉進了陷阱,馬幫的陷阱。
馬幫把我用鉤子叼出來,冰冷的鐵器劃開了我的皮膚,我一下就醒了。我看到他們在翻拾我的登山包,翻到了那把刀,三哥的刀。那刀在跳,在閃爍,在燃燒,刀的精靈在旋舞。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喊一聲:三哥你幫我,你幫幫我!刀就躥到我手上。
都不是我在動,是刀在帶著我動。這刀像是有了靈魂,有了魄力,毫無聲息的就搪開了我脖子上的片刀。對面的緬甸人的開山刀向我砍來,我的刀是瘋了,直接迎了上去。我瘦弱的胳膊根本擋不住這一下。火花四濺,那人的開山刀飛出去半截,剩下半截愣了一下,就被開了膛。背后一股寒氣,我還沒回頭,刀就往后一捅,開了他的側肋。還有一個人,太近了,長槍都成了燒火棍。刀劃過去磕歪了他的槍管。他捂著傷手扭頭就跑。我有些愣,他下水嘩啦了一片,刀卻直飛半丈過去沒入那人后胸……
我知道了三哥那次是怎么干過槍的了。這簡直就不是人能信的。
(七)
我在越南沒找到啞姑娘。越南這么大,我什么都沒有,怎么找?
可我找到了一個大師,佛門大師。
我問大師:這刀,是不是有靈性?
大師說:文殊和普陀是挑糞的(注8)。
我又問:那這刀是我的么?
大師說:六道輪回,你想墮入何方?
好吧,那就隨緣吧!
(八)
我回到林芝,在太陽的寶座(注9)上,我見到了活佛。
我讓活佛看這把刀,活佛說:這是老三的刀,他一定是死了,死在了找姑娘的路上。
活佛還說:這刀時間太長了,長的都有了自己的鬼,這鬼是要吃人的。
我說:不,這是精靈,精靈是護人的。護了三哥,也護了我。
活佛請我把刀留下,留給高原,留給藏族人。我拒絕了,我還要去找三哥的姑娘。
我把三哥的兩塊玉換了錢,就又上路了。(完)
注1:藏語,長劍。藏刀分長劍和腰刀兩種。長劍,藏語稱“巴當末”,長約1米;腰刀,藏語叫“結刺”,長度在10厘米一40厘米之間。藏刀的刀鞘,有木質、銅質的,也有鐵質或銀皮鑲包的。刀鞘上常刻有龍、鳳、虎、獅和花卉等圖案。有的圖案上還點綴著寶石、瑪瑙等貴重物品。藏刀又謂“折刀”。傳說是紀念藏族英雄折勒干布命名。在遙遠的年代,西藏草原上的牧民大都擁有藏刀,作為貴族的牧主和頭人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威逼牧民交刀。許多牧民因拒交藏刀而被逮捕。消息傳到英雄折勒干布耳中,他為了搭救自己的同胞,就躍馬提刀殺向牧主、頭人。最終,折勒干布因寡不敵眾,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牧民們為紀念他,又將藏刀稱作為“折勒干布刀”,簡稱“折刀”
注2:藏語,易貢藏刀,易貢藏刀當初是獨立于噶廈政府之外的波密王國的顯貴專用佩刀,也部分地用于軍隊配制。噶廈政府一度不惜血本地采購易貢藏刀來提高戰斗力,然而鐵礦石獲取之艱難,鍛制時間之長久,未能令噶廈政府如償所愿。現在波密和其他藏區的富有人士都以得到一把易貢藏刀而自豪。
注3:藏人自稱”藏巴“,居住在西藏北部及川西北、甘南、青海的人自稱為“安多哇“。
注4:石家莊是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中第一個被解放的大城市。全國重要的交通樞紐和物流集散中心。電視劇《征服》就是根據該市真人真實拍攝的。
注5:石家莊市第九中學,河北省示范性高中。1956年由市政府投資興建。以校風聞明全市。
注6::的名稱“藏”來自藏語gtsang“后藏”,gtsang這個名稱的原來意義可能是“雅魯藏布江流經之地”。
注7:馬幫,此處特指上世紀在中國西南邊境活躍的土匪團伙,以緬甸人為主,經常劫殺中國商旅。八十年代以來在我邊防部隊打擊下以絕跡
注8:德山宣鑒之語。德山宣鑒禪師,四川人,俗姓周,幼年出家,曾精研佛法,尤其擅長講解《金剛經》,故有周金剛之稱。其狂語還有:佛祖是西天老騷狐等。
注9:林芝,藏語意為“太陽的寶座”。因為林芝地處藏區東方,對于藏區其他地方來說,這里的確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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