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蘭花里又一春 閑來作個看花人】

　　三春隱動于大荒之內：陌中柳曳，墻側杏枝早已含苞；河上冰開，渠邊水靨遲于展露。遠山重重，雪矮蒼穹，一天的藍靜止在那一望間，若有所思。

　　往生谷的春來的總是姍姍，叫人每每欲言又止。

　　谷北倚山，斜照縷縷，不知誰竟憑空造出個九曲“溫水橋”，婉轉如山路，古木為墩，青石作面，把那一帶瘦陽氤氳其中，逶迤不去。

　　谷南朝陽，晨光殷殷，一大塊碑林聳立其間，碑上均刻有谷中獨有的符文、標記，碑高十余丈，晨光投去，雖熠熠生輝，卻闃寂無聲，不知誰在碑林前的古木上用劍刻著“不老林”三個大字，斗轉相生，一日又一日。

　　一襲瘦影倏忽其中，鬼魅般不知所蹤，只是不老林上的天，依舊藍澈無底。

　　…

　　十里桃花，半抹微云，斜照余香。長條銜風，細水擁橋，春日黃昏，叫人耽醉。不知是遠山之青，還是近郊之綠，將一抹琴聲稠住，沿著羊腸小路逶迤前行，如春自述，似雨啄音。

　　南月國的春，總是來得恰如其分，一場雨便滿了青色，溢出水來，叫人欣喜萬分。

　　“小姐，天色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吧，員外怕是焦急了。”琴聲被侍女的聲音叫斷，戛然而止，消失在曠野之中。

　　“回去便是了，都退去吧。”但見一青衣女子拾階而下，絳唇微啟，隱匿在黃昏之中：桃花枝上舊時春，能擬悲歡幾度真…

　　這翩若驚鴻的女子名叫柳月桃，只因生她那年，亦正值陽春三月，桃花開得最盛，十里桃林美不勝收，柳員外登樓賞花時，吟得“長條銜綠扶風處，三月桃花幾醉春”，隨性不如乘興，便起了“月桃”這個雅而不俗、美而不艷的名字，恰似這十里桃花，紅靨生云，淡香落水。

　　月桃從小受父親耳濡目染較深，尤愛風雅，吟哦一出好詞，奏得一曲佳音，秀外慧中，聲音、美貌、才學并重。時來二八年歲，出落的更是不言而喻，月桃閑暇時好來此“聽月樓”撫琴而坐，思緒翩飛。

　　聽月樓，原無這般雅致的名稱，只因月桃常于此，晚夜賞月，便得一句“倚樓聽月忘來生”，索性將此樓改為“聽月樓”，柳員外聞得，也連連稱快，真是好名曾幾度，今人又一詞。

　　…

　　漫雪樓上，一襲白衣被南來的風溫然撩起，束帶已寬，晨光熹微中，男子輕聲念道：綠草織新路，輕風倚舊門。玉蘭花里又一春，但為閑來作個看花人。

　　北日國六大城之一，六出城城主云笙不由念起這首《憶王孫》，樓臺相向，春日遲遲，內心思緒，頓起四去。

　　隨身侍衛魏安卓立其后數丈遠，聞聲不知所語，一心疑惑之際，城主召喚：“魏安，備筆墨紙硯”。

　　“遵命！”魏安奔走回青梨殿，備下天白宣紙、盤龍硯，呈上壽山墨，欲研磨之時，卻眉頭緊皺，內心思忖：城主要用哪支筆呢——只因云笙好習書法，對筆是分外鐘情；又因云笙武學所習乃是以這“筆”為主的剛柔并濟、迅捷無聲之法。

　　在魏安游神外出時，云笙早已移步案前。“三春不語，一風難落！”八字一出，只見案前已有一筆悄然臨至，其上所篆為“春風”二字。

　　春風筆為云笙四大愛筆之一，其毫取自六出城東三千里外齊壽雪山的雪狼，竹取自北日國的六大城之一，六出城南相毗鄰的護國城所轄天成峽谷北側的天成北竹，工匠催力一月有余，在六出城日照最強一日午時趕制而成，放置于青梨殿外的望天臺之上，歷經風霜雨雪，在翌年的春回之日，云笙沐浴更衣親手取下，用其獨門心法《逍遙筋》，以力貫氣，瞬結如雪，其瓣六出，倏忽間，“春風”二字即成。

　　春風筆，兼有雪狼之剛、天成北竹的柔，剛柔并濟，變幻無窮，云笙愛之甚己，唯每月十五日落前兩個時刻修煉《落日筆法》時才做使用，從筆成至今，魏安還是首度見城主用之，心下疑惑更甚。

　　云笙舉頭望了一眼青梨殿外的望天臺，垂眼凝眸，但見筆走龍蛇，盡是一宵萬里春之勢，半盞茶的功夫天白宣紙上便梨花四開，隱隱聞其香——云笙的字在北日國首屈一指，且這梨花體更是其自創的一絕，六出城人盛傳，心正之人，久視其字，恍若身現梨園之中，芬香中內力自進，但這心邪之人視之，其結果一直無人為知。

　　行文作畢，云笙復觀一遍，將其裝進一個隨身攜帶的錦袋之中，用獨門束法《千斤鼎》封之，轉身交給魏安。

　　“春去春回，十六年了，你代我去趟往生谷吧？”云笙看著疑惑中的魏安，輕聲言道。

　　“遵命，遵命”這疑惑串成線的縈繞在魏安心中，竟答了兩遍。

　　“此去路途也是甚遠，早去早回，順道在古剎鎮看看有沒上乘的草料。”

　　“城主寬心，我這便去！”魏安退出青梨殿，轉過望天臺，順東門出城，先回到家中——魏安的居所在六出城城東橫亙南北的冷屏山下，十六年了，他也娶妻生子，安穩下來。

　　魏安換了套皂青色的武行服，帶上兩日干糧、北日國通行銀票，告別妻子，跨刀上馬，沿冷屏山一路南行而去。

　　轉眼日上中天，將冷屏山的雪映得甚是奪目。魏安行至北日國、南月國的國界天墻——高聳云天已有幾百年，堅不可摧，阻隔了兩國的交往。行至國界天墻的最北端，索命澗的怒浪在百丈崖中間奔騰而出，千軍萬馬般奔瀉而下。

　　催馬向前，轉過冷屏山，順其東的赤水小徑一路向北，路上的行人稀落不已。

　　天色漸晚，魏安遠遠望見古剎鎮零星的燈火隱約若現，趕路過急，已是人困馬乏，還好夜餐前趕到了古剎鎮，下榻在一座名曰“四方客”的小客棧。

　　古剎鎮雖地處北日國最東端，斜倚齊壽雪山西北部的青蓮峰，卻因一座千年古剎“大悲寺”而聞名，而今古剎依舊屹立在青山密林中，已無人煙，只是每當雨過天晴，其山佛光普照，高過連綿的冷屏山，六出城的祖輩們見此皆要駐足，雙手合十，似乎在感謝拯救一方的神靈一般。

　　夜來寒風冽冽，雪狼嘶叫，若非一屋為罩，到真叫人覺察到遠古時代人與自然相偎相契的那種感覺——懂得敬畏、心存恐懼、順從無為。

　　魏安點了一份煙熏雪鹿肉、一份清蒸赤水鱸魚、兩碟下酒小菜和一壇雪窖所藏的“往生酒”——此酒名起離此二百里的往生谷，所釀之物谷中獨有，配以古剎鎮千年古井“寒香”水，窖藏五載以上，初聞醇香四起，入口溫潤清冽，不時胃如火焚，飲多者，飄忽如夢，時有散談瞧見往生之事，時有老者言起此酒乃大悲寺的初建神僧所釀。

　　一壇往生酒所去已三有二，魏安一日的勞頓全然無蹤，倒覺得氣力倍生，只叫那張瘦削的面容上，兀自生出了幾朵紅花，臨桌百姓時有嗤笑者，魏安也自不放在心上，畢竟久日來也未這般酣暢飲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自不在意，任他人閑道吧。

　　正飲間，客棧廳門處有幾人自外入內，驚呼相議，惹得食客眾人皆去一探究竟，魏安見此，也乘著酒興移步門口，且觀其故。

　　魏安隨眾人移步門外，但見大悲寺方向，一道龍形白光直沖云霄，盤旋在齊壽雪山上方，久久不去，映得皚皚的雪，銀光熠熠。恰當眾人紛紛議論、驚訝不絕時，龍形白光猛地向下，隨著一束變寬的光柱直直地墜在青蓮峰方向，在眾人一陣唏噓聲中杳杳無息。

　　魏安心中疑慮，心想定是發生了重大的事情了。眾人議論無果，四下去了，魏安也打掃殘羹，兀自睡去了。

　　翌日晴空萬里，青蓮峰一如往昔般聳立在齊壽雪山上，倦看蒼生抑或遐思翩躚之中。

　　魏安收拾行囊，斜負偃月刀，躍身上馬，一聲高喝，銀絲馬便馳騁開來。

　　古剎鎮與往生谷谷口遙然相對，早春的大道旁，零星綠意，惺忪相間，被風掠過，繼而昂首向上，給人一股莫名的力量。

　　日上三竿，魏安遠遠望見往生谷谷口，“吁…”銀絲馬在魏安的一聲命令下猝然而止，隨即一聲嘶叫，回聲不止，叫人頓覺空曠不已。

　　魏安牽馬向前，但見谷口兩柄似劍的巨石倒插在地，高過百丈，谷口自上而下愈來愈窄，一條狹長之道蜿蜒向上，勢往九天而去，一直通向巨石之巔，加之兩邊絕壁橫生，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巨石之上，左刻“往生谷”、右鐫“劍門關”六個大字，巍峨俏麗。

　　一水自門側底部涓流而出，其色赤，谷中所出，乃為赤水之源。

　　魏安延道向上而行，來到頂端，立于玉樓臺一望，眼前便是群山峭壁環繞中的往生谷。綠意叢生，一番江南春色；花香四溢，幾度蓬萊仙境。

　　“一別十六年，你還是這般迷人，似那夢中的仙子”魏安心思。

　　魏安將銀絲馬放逐谷口，束帶，收身，運起云笙教授的《六出》心法——以氣生力，其力六出，環罩全身，是為防御之法。一個梯云縱，從百丈高的玉樓臺上躍下，只見魏安全身青筋暴凸——往生谷的劍氣結界非常人所能受，無高深的內力和防御之法，非但百丈，十丈之內，早已血肉橫飛，深及百丈，不魂飛魄散，亦尸骨為煙。這便是鮮有人來的因由。魏安雖得云笙所授心法，也是吃盡苦頭，暴凸的青筋不時被劍氣所傷。下及一半之時，魏安斗手一出，偃月刀迎空而起，一個“石破天驚”——魏安所習二十四路《不破刀法》中的一招，將結界破出一道細小的裂口，正當魏安突破裂口向下而去時，劍氣復生，裂口復合。

　　當安穩落地時，已是遍體鱗傷，魏安順著赤水源頭蹣跚向上，尋見一塊青石大床，盤膝而坐，運氣療傷。谷內濕氣如幽靈般四處游蕩，好像是巡邏兵一般護衛著這一方水土。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正當魏安療傷之時，卻聞得一聲震天的怒吼，隨即在前方密林處，倏地竄出一條青白相間的雪山狼虎，偌大的前額上白里相間青色“王”字，望著魏安又是一陣狂嘯，叫人不寒而栗。

　　魏安未敢輕動，只是將手輕輕朝偃月刀方向摸去。

　　魏安料自身功力耗費良多，不可戀戰，最好一擊斃命。思及至此，魏安一運力，偃月刀救主心切，亦全力向上，一縱身，一招“力劈泰山”，朝著狼虎的額頭狠狠劈下，只聞“砰”一聲，偃月刀竟空空劈在地上，劈出一道深長幾丈遠的裂痕，魏安拼出全力的一擊，看來這雪山狼虎不是善類，要拼死一戰了。就在魏安疑慮失望之際，雪山狼虎躡步繞魏安轉起來，忽然間舉起雙爪，一個惡撲過來，魏安托刀縱身向后跳開，順勢一點腳，借著梯云縱，自高而下，一招“旋風斬”，向狼虎攔腰而來，魏安本未指望這招“旋風斬”能一招斃命，如狼虎躲過，便接下一招“橫掃千軍”。可就在這緊要關頭，雪山狼虎竟不躲不閃，任偃月刀將其攔腰砍斷，無絲毫聲響倒將在地上，魏安跳將開來，氣喘吁吁地看著時下光景，心又是一串不解，怎會如此輕易便逆戰得勝。

　　就在魏安再次疑慮時，但見倒在地上的狼虎竟化成了兩截紙，一陣風輕吹而起，又穩穩地拼接到一起，隨著一聲歇斯底里地叫，憑空躍來。又是一番惡戰，狼虎越戰越勇，死而又復生，魏安卻越發力不從心，一招“螳臂擋車”，非但未將狼虎彈開，竟反噬而回，狼虎借勢撲來，狼牙大口朝著魏安地臉惡狠狠地咬下。

　　…

　　柳月桃隨其父住在南月國四大院之一——南院所轄的六弦居，六弦居以造琴顯赫一方，言起造琴，不得不提起六弦居西南方的鄴伽山，其山所產月桐木乃是造琴的上等之料，鄴伽山更是因那座“六琴峰”而傲立千古，為世人所景仰。

　　聽月樓上，皓月臨空，一地銀光如練，輕輕地垂在月桃身上，流離在月桃懷中的“桐骨六弦琴”上，泛著青光，粼粼不去。

　　每月十五圓月當空時，月桃都要瞞著柳員外和丫鬟們，獨自捧琴來此，遠望鄴伽山，如赴一場約般篤定不失。

　　早春的夜，清風乍起，滌面而來，撫在月桃粉嫩的臉龐上，微微生涼。

　　在月桃凝神注目時，一道銀色暗影從聽月樓下的環廊一縱而起，抽出背負之琴，連彈三聲，隨即飄然而去。

　　“師父，師父…”月桃激動地喊了出來。暗影不久便消失在鄴伽山方向。

　　十年啦，月桃月月來此，竟有十年未見師父來此了——如師父未來，絕不不許她親往。就這樣，十個寒暑，她就在這殷殷期盼中度過的，誰也不知為何，誰也未能解那月夜千愁，俊俏的雙靨瘦削的不只是時光，還有深深的思念。

　　月桃再也按捺不住了，背負桐骨六弦琴，從聽月樓上躍下，雙蓮微錯，使出十年不曾用過的師傳輕功“月弦”，以月作弦，彈撥無息，漫然流淌，輕盈如寒宮仙子，翩飛若陽春紫燕，“師父，師父…”，疾行中的月桃還時不時地喃喃念起。

　　半個時辰功夫，月桃已尋著暗影來到鄴伽山角，遠遠便可以望到六琴峰錯落地屹立在鄴伽山腰。于此，暗影遁跡，唯留一地月色，清輝為眸，迫情作履，滿了鄴伽山。

　　十年前地光景，只一刻，便歷歷在目。月桃不禁思起第一次，被師父強行帶來的種種，一晃十年，竟這般生生地將人隔卻。

　　月桃收神回思，蔥白雙手一挽間，雙蓮輕起，竟用出了師父所授獨門絕技“剪月”，但見桐骨六弦琴已被月桃拋向高空，一個縱身，蓮踏琴弦，弦力又復生，飛旋而上，“月弦”輕功配以琴弦助力，高山險阻已不足為患，遂得“剪月”美曰。

　　順山勢一路向上，穿行在六琴峰間，起落在陡峭山巒中，隨著山勢陡升而降，月桃已來到了絕情澗，其深不見底，寬有幾十丈，對面是一片琴形闊地，背倚鄴伽山，一條弱水環繞期間，順著絕情澗，漫流而去，清韻回蕩。高山流水一飛瀑，仙風陣陣三清流。

　　月桃見此心下歡喜，這就是自己日夜縈回的夢中之地啊。來到闊地之上，順著竹林秘徑蜿蜒前行，一座三層竹屋矗立在眼前，月光參差中，但見籬笆上牽牛朵朵，柴扉內雜草層層，屋門蛛網重生。“這是怎么了”月桃一下子歡喜頓無，悲傷心來。推門入屋，用隨身攜帶的火折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點燃屋內僅存得一盞油燈，燈芯早已瘦卻難燃，月桃借著燈光將屋里屋外尋了一遍，終不見師父的蹤影，可聽月樓彈琴地明明是師父啊，這到底是真是假，月桃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疼意瞬間漫過全身，這不是夢，那師父在哪，剛才的銀色暗影又在哪，她又是誰。夜半勞頓，久不用武功，月桃就這般疑惑地趴在桐木琴桌上，昏然成眠。

　　…

　　大荒落落，四季輪轉，欲求一方凈土，偏生百年紛戰，曾幾度“玉蘭花里又一春，只為閑來作個看花人。”這般愜意，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世事難違，何般湊巧，便生出那些許故事，而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