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依舊無數的從天空中落下。
羅忠回頭看著背后的那印在雪地上的一行腳印,斑斑點點的,這讓他想起了昔日在長安曾見到的那位名家揮起那只碩大的毛筆,在一張潔白的宣紙上揮毫,點了一行的墨跡。風夾裹著雪,從他的臉龐劃過,固然割得生疼。他回過頭,邁起沉重的步子,繼續向前走。
迷離的目光不停地四處搜索,只是還是見不到三年前的那片樺樹林。大雪紛紛,天地之間早已經成了一片雪白,他的眼睛在這風雪蒼茫的地方也變得更加迷茫。放眼看著四下,一片寂靜,一種顏色。似乎朝哪里走都是一樣。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他從這里離開的時候,那是樺樹剛剛長出新的枝葉的時候,樺樹的葉子不同于其他任何樹木的葉子,非闊非細,不濃不淡,從來不會高貴到讓人們敬仰于廟堂之上,卻也不會卑微直入泥土,以自己的生命去供養別的非親非故的靈魂。這是一種上天獨賜的葉子。
那個時候,這林子里的樺樹才只是微微泛綠,卻也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意味,顯出一種生機盎然的樣子。
此時羅忠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發現似乎當年那天是那么的美。只是,即使時光回溯,當他再次回到三年前的時候,他也不會感覺出那時景色的美麗。
三年前,他在那個地方揮手告別,策馬疾馳。馬蹄亂奔,帶著他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離開了這里。
只是那時他總也不會想到,自己再次回來的時候,竟連路都找不到了。
步子愈發沉重,包裹也變得越來越沉,似乎每一次踏出下一步都是一個挑戰。朔風大雪,他的呼吸卻還是那么平穩。他在若無其事地踏出下一步之前,聽到了羽箭破空而來的聲音。
那支箭來的迅猛凌厲,可知射箭之人絕非尋常之輩,這一點,從箭剛剛脫離弓弦的那一刻,羅忠就知道的清清楚楚了。他稍稍的矮身,那支箭便從他的背上飛過,飛向了一望無垠的莽莽雪原之中。
他站定身體,背朝著射箭之人的方向。又聽見羽箭破空而來的聲音,來箭凌厲之勢,較之方才只增不減。羅忠雙足一點,身子輕輕躍起。那支箭便從他的足底飛過,他用腳尖輕輕點了一下那支羽箭,借勢越得再高一步,那支羽箭被他的腳尖一點,卻仿佛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忽的腰膝酸軟一般,頓時沒了氣勢,軟軟的掉落在地上。
羅忠的身子尚未落地,又有兩支箭向他射來,一支射他前胸,另一支卻朝著他頭部之上的位置凌空射來,兩支箭一先一后,氣勢極壯。羅中心下了然,若是騰空躍起,定會喪命在那第二支箭下。
他心中頓時冒出了無數個念頭,也實在想不出來除了那個人,還有何人會如此歹毒,竟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羅忠伸出右掌,身子快速轉動,抓住來箭,借著羽箭來時之勢,使出一手“追心劍”的功夫,將那箭按來路飛射了回去。身子卻絲毫不動,穩穩的避開第二支箭。
他的心中不禁苦笑,若論彎弓搭箭,這世上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便聽見不遠處一聲慘叫,幾滴鮮紅的血液染在蒼白的大地上,瞬間便凍成了冰血。羅忠飛奔過去,意欲探個究竟
忽見兩人騰空躍起,身著白衣,動作整齊,行動迅捷,發足便向遠方而去。
羅忠見狀,也發足便奔,腳下毫不松懈,一路緊追不舍。
那兩人輕功著實不錯,羅忠內力雖強,也不得不全力以赴。羅忠不停地用腳尖踏在雪上借力,冰冷的風雪無情的割在他的臉上,疼得厲害。
轉眼間十數里疾速而過,漫天風雪之中,羅忠根本分不清楚前進的方向,只是一味的跟在后邊,心里暗暗的想著,萬萬不可讓他們逃脫。
這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個人做一件事情,總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就去做。每個人做某件事情的原因各不相同,倘若利益相同或相似,那便是盟友,是朋友,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倘若利益相悖,那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定要除之而后快的絆腳石。
江湖中紛紛雜雜的斗爭,盡皆由此而來。
所以,在數百年之后,當江湖中的另一位蓋世大俠面對自己三弟的一句“我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不會殺我的”之時,也不免哭笑,并在心中暗暗感嘆:“倘若無冤無仇變不生殺害,那世間種種恩怨,又得何而生?”
所幸,即使是如此大俠,對于這種話,也不過是在心中想想而已,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羅忠獨自從長安到此地,一路千里,一路上一直被人追殺。開始的殺手武藝稀松平常,很輕易的就被他干掉了。他心中清楚得很,知道那是官府中的人,是那個人的爪牙。而走到河北道以北,漸入關東之地時,殺手的水平卻越來越高,手段也愈發的陰狠毒辣,好多次,他都險些喪命當場。
他生于將門之家,知道朝廷中雖然高手如云,但都是大有身份之人,即使追殺通緝要犯,也是以活捉為目的,絕少用下三濫的手法害人之人。況且這些人都深居宮中,幾乎不會外出。那個人雖然厲害,可若要控制這些人,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前邊兩人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羅忠心下了然,長途奔徙其實正是內力的比拼,這兩人的內力漸漸不支了,而自己內力正足。
想到此處,羅忠一聲長嘯,聲音清澈高亢,蕩氣回腸。那二人聽了這一聲,心下不禁駭然,知道今日實在是碰上了生平以來最大的敵手。
他們停了下來,轉身,肅然而立,周圍不知從何處,又殺出來十幾人,站成一行,一共十七人。羅忠站在他們面前,冷冷說道:“你們是誰的人?”
當中一人答話:“聽主人說,你內力高強,箭法也厲害,我們都已領教過,十弟還死在了你的手里,果然名不虛傳。主人還說,你家傳槍法天下無敵,我們自不量力,想要領教一下。”
十七人同時拔出手中長劍,說道:“請進招?!?/p>
羅忠不語,心中卻覺得熟悉,風把他額前的頭發吹亂了,遮住了他迷離的眼睛,他的目光向前延伸,那十七人的后邊,似乎就是一片樺樹林。
羅忠一動不動,又是冷冷的說:“誰派你們來的,是不是宗楚客?”
十七人同時攻到,長劍亂舞,頓時結成了一個劍陣,森然而凜冽的劍光映在雪上,寂然而毫無生機。吸入鼻子的氣體愈發寒冷,不知是風雪,還是劍氣。
他踢開背后的那個木匣,接在手中的是一柄長槍。十七個人很有規律的進攻,揮劍極快,白茫茫的地方,他只看到一道一道冰冷的金屬光澤,還有不斷從天空中落下的雪花。
銀槍舞動,只聽得叮當叮當的金屬碰撞之聲,連風的聲音都小了。十七人不斷地攻上又退下,劍光愈發犀利,他的眼睛也愈發迷離。手中卻絲毫不懈,近乎完美的格擋或者近照,將家傳槍法一招一式的使開,便逼得他們連連后退。
霎時間,十七人已經連換了四套劍陣,每次換招較之之前,劍陣之密與攻勢之猛都有較大的提升,只是不管他們如何讓變換,羅忠卻只是見招拆招。
他們的進攻又被破解,幾人劍勢一變,又要換招,羅忠不等他們運使圓滑,便將長槍回蕩,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十七柄長劍落到地上,十七個人眼中露出無比的驚慌與害怕的神色。羅忠卻還是冷冷的問:“是誰派你們來的?”
仍是那人答話:“少俠武藝高強,我等遠遠不是對手。要殺要剮,就悉聽尊便了?!?/p>
十七人垂首而站,閉上眼睛,竟是坦然受死。
羅中撥開額前擋住雙眼的頭發,用一雙無神的冷冷的眼睛盯著他們,說:“我只想知道,是不是宗楚客派你們來的?”
十七人同時說道:“我等與宗楚客誓不兩立!”
一人說道:“主人之恩,沒齒難忘。卻絕非宗楚客那等奸賊。我等奉主人之命殺你二人,任務未成,是我等無用,你動手吧!”
羅忠問他:“二人?還有誰?”
十七人默然不語。
羅忠說:“你們走吧?!?/p>
他們愣在那里,眼睛里閃出懷疑的神色。
羅忠就在這片懷疑的神色里走進風雪之中,走向遠處的那片樺樹林。
耳聽得背后齊聲高呼:“多謝少俠不殺之恩。”
他向來如此,幼年長期的雪原上的生活,似乎把他的血液也變得和這茫茫大地上的冰雪一般的冷。
樺樹林越來越近,他關心的,只是這片樺樹林,是否是當年的那片樺樹林。
樺是白樺,上面早已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積雪的厚度還在不斷增加。白樺兀自高傲挺拔,怎管北風如刀,大雪如席。
走進這片林子,他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步子也不那么沉重,倒似閑庭信步一般,仿佛剛才的廝殺從來沒有發生過,仿佛一路而來的死里逃生只是一場夢……仿佛從三年便開始做的這場惡夢,而今,終于醒了。
白樺俱都高大挺拔,沒有一棵矮小。羅忠不禁喟然長嘆,時間已過了三年,小樹也要長大。就像自己一般,三年前不知天高地厚,而如今,卻早已嘗遍了人世間的辛酸。
轉遍了整片林子,仍是找不到那棵樺樹。他飛身而起,長槍揮舞,妄圖將所有的積雪震將下來,看到當年留下的痕跡。
忽的,烈馬長嘶。
他的目光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結冰的鮮血,仿佛一朵鮮花,綻放在纖塵不染的潔白之中。白馬飛至,馬背上馱有一人,后面,是一行長長的血跡。
馬背上的人落在地上,他過去查看,那人昏迷不醒,身受重傷,均是箭傷。想來,這便是他們口中要殺的另一人。這人受傷極重,救不活了。
羅忠回頭看那白馬,白馬膘肥腿健,著實是匹好馬。白馬看著羅忠,眼中流露出懇求的神色,他心中不解,卻感覺到一個人的手在碰自己的肩膀。
受傷之人竟然醒了過來,羅忠心中大驚,伸手按在那人掌上,將自己的內力輸了過去,那人卻將手搖開,搖搖頭,有氣無力的說:“別徒勞了,沒用……的……我……活不成了……”
羅忠急忙說道:“不要說話,待我為你療傷?!闭f完這話自己也有點納悶,自己怎么會對一個無緣無故的人這么熱情。
那人把手里攥的一個布條塞到羅忠的手里,仍是有氣無力的說:“煩勞……送到……臨淄王……府……”便沒了聲音。羅忠伸手查他脈搏,已然死了。
羅中心中一凜,這人身受重傷,知道自己難以活命,但仍拼盡最后一口氣,將布條交到別人的手上。
自古以來的慷慨義士總是如此,臨死仍不忘肩上所負重任的人,到了如今,怕也不多了吧。
臨死遺命,自當全力辦成。
羅忠剛從長安千里奔波來到此地,此刻又須得千里奔波再去臨淄王府,那臨淄王府,便是臨淄王李隆基的府邸。李隆基繼位之前曾任臨淄王,執掌齊魯之地,后來又做潞州別駕,漸漸的走向長安。
去往山東道臨淄府雖又是千里之遙。但在羅忠心中,再遠的道路和這人信義相較,也是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他將那人尸首埋了,鄭重的拜了幾拜。又聽得白馬一聲長嘶,語調中盡是悲憤之意。羅忠懂馬,聽它一聲長嘶,便知這馬日行千里,不在話下。
羅忠飛身馬上,拍拍它的頭,說道:“辛苦你了?!彼菜坪趼牭妹靼祝宦曢L嘶,踏足飛奔。此時積雪正厚,那白馬馱著一個人,卻只在雪地上留下微微的蹄痕,既輕且淺,健步如飛。
羅忠穩穩的坐在馬上,展開布條,只見上面一左一右寫著‘反‘’半‘兩字,看得出來,是那人受傷之后,用手指蘸血寫成,這布條,也是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來的。
羅忠心中暗暗揣測,知這白馬是軍中所用無疑,軍中白馬向來管理嚴格,那這人的任務,多半也和朝廷有些關系,羅忠哈哈大笑,想不到自己這個朝廷頭號通緝要犯,此刻竟被公門中人托付送信!
羅忠口中大笑不止,心中卻在不停的思索:此事是否和長安是否有所牽連?這李隆基是否也投靠了宗楚客?若真投靠了,我這一去無異于自投羅網??蛇@人當是忠義之輩無疑,那李隆基,我當年似乎也聽爹爹提起過……想到后來心中越是煩惱,索性暗道一聲算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宿命,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的命運,自己和宗楚客之間,遲早要做個了斷。這便去吧!
羅忠回頭看著,樺樹林在他的視野中變得越來越小,那人身上的一灘血灑在地上,雖結了冰,卻仍兀自耀眼奪目。羅忠一拉韁繩,白馬立時穩穩的停在原處不動,長嘶聲卻劃破了整個長空。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p>
不知怎的,羅忠此時又想起了那個仗劍獨行的俠士來了,那個劍法不高,用起劍來卻虎虎生威,雙目永遠炯炯有神的年輕人。
羅忠解下背后的包裹,將包裹之中的彎刀取出,“霍”的一聲,寶刀出鞘,一陣寒氣迎面而來,白馬本來問問的站著不動,此時竟也退開幾步,炯炯有聲的雙眼之中流露出驚駭的神色。
羅忠舞起一路刀法,想著那日飲酒高歌,自己舞刀助興,此人杯酒之間,便吟出這一首古風來,借酒舞劍,可真有一番趣味。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羅忠的刀舞的極快,一時間,似乎連風的聲音都小了,雪似乎都不下了。萬籟之間,只聽得到“刷刷刷”的刀的聲音。
這世間沒有幾個人見過他用刀,他也幾乎沒有用過刀,江湖上的所見和傳言,只有他和他手中的長槍。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p>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p>
他的心中惴惴不安,思來想去,卻不明白自己因何而不安,幼時的大難似乎也不過如此,近日的追殺倒也沒有如何過分的在意。
他只是覺得心中仿佛有根線緊緊地繃著,說不出的哪里不對勁,隱隱的覺得,似乎天下,將有一場大變。
此時風愈發的緊了,雪也下得更大了一些,前路更是一片莽莽,除了莽莽還是莽莽。他把布條牢牢的揣在懷里,提起長槍,摸了摸背后的包裹,拍了拍白馬的頭,轉身,又朝那片白樺林子走去。
風雪迷漫處,白樺似乎比剛才更加的晶瑩。他來到那人陳尸的地方,雪花早已將那人流下的鮮血掩埋得干干凈凈,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
而那人的尸首,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何方。
他抬頭看看天,晶瑩的雪花映襯著昏暗的烏云,北風呼嘯,仿佛烈馬長嘶一般,烏云卷來卷去,不停地變換著不同的亮與暗,弄不清楚最終會停在何方。
羅忠仰天長嘯,翻身上馬,大喊一聲:“駕!”
白馬奔去,俊采飛揚。
馬蹄落處,雪花依舊紛紛的從天空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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