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一只很聰明很聰明的兔子，它把它的智慧都藏在了它的心里。它很小心很小心地保護著它的心。每每多了一點知識，它的心就會紅一點。久而久之，它的心就比火燒云更紅，比隔壁大公雞頭上的雞冠更紅，比池塘里的紅鯉魚紅上十倍還要多。

　　它很高興，因為它覺得自己應該是這個世上最聰明的兔子了，可算是再也沒有人可以騙到它，可以傷害它了。

　　可是，有一天早上，當小兔子醒來的時候，它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那顆紅彤彤的心不見了。自己明明好好地放在枕頭底下的，明明剛剛還聽見那“咚——咚——”的心跳聲的，怎么，怎么一醒來就不見了呢？它慌里慌張地去找它的心。可是，床底下沒有，柜子里沒有，小花園里沒有，大樟樹下沒有，哪里都沒有。它把它的家翻了個遍，找到了兩天前丟了的眼鏡，恩還是原來那副比較帥；找到了五天前丟了的外婆的素描像，好想念外婆啊還有她的胡蘿卜餅；找到了一個月前丟了的那雙襪子，哎呦什么味啊；找到了三個月前丟了的翡翠鐲子，當時還為它哭了好久呢；找到了一年前丟了的布袋熊，那是小懶兔的，那個愛哭鬼為了這個老是在它面前哭；找到了……

　　它找到了這么多東西，可為什么偏偏把最重要的心丟了呢？

　　小兔子很傷心。可沒有心的兔子是不會哭的，只會把眼睛憋紅。兔子是一種神奇的生物，它們把眼淚啊，悲傷啊都埋進心里；笑啊，開心啊都掛在臉上。它們的嘴永遠都是咧開的，因為每家的兔子奶奶都會告訴自家那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快樂是會傳染的，放在臉上就會讓所有人都開心起來，這多好啊；而悲傷呢，就把它埋起來，埋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小角落里，就慢慢慢慢忘掉了。”所以啊，這只丟了心的小兔子，就哭不出來了。可它又沒有地方埋下它的悲傷，于是這悲傷就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它的眼睛也就越來越紅，都快要紅得和它丟了的心一樣了。

　　小兔子想著總不能就這樣干等著心從哪里冒出來吧。所以它戴上眼鏡，拿著外婆的素描像，帶上它的翡翠鐲子，再拿著小懶兔的布袋熊離開了家。它要去找回她那顆紅彤彤的獨一無二的心。

　　小兔子來到了小懶兔家門口，按下了門鈴。小懶兔見到它哈哈大笑。小兔子心想這回它總算不哭了，看來這布袋熊對小懶兔來說真的很重要，自己應該早點找出來的。可他沒想到的是，小懶兔指著它的缺了個口的心的位置，捂著肚子笑著在地上打滾，一邊笑還一邊說：“聰明兔，你也有今天。你那顆又紅又大的心呢？哈哈哈哈，這世上竟會有丟了心的兔子，你的聰明怕是都不見了吧，我看你還怎么當我的‘別人家孩子’。哈哈哈哈，丟了心的兔子，聰明兔，你干脆改名叫缺心兔吧。”

　　是的，我們的主人公有個很棒的名字：聰明兔，只是現(xiàn)在它變成了缺心兔。

　　當它的悲傷又增加了一點，它的眼睛又紅了一點。小懶兔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它的變化，只不過這回小懶兔總算看到了那只布袋熊。小懶兔的嘴咧得更大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還真去找了啊，我……我早就有新的了。”

　　小兔子很難過，它一句話沒有說，徑自離開了小懶兔的家。它把那只布袋熊抱得更緊了，它小聲的說：“小懶兔不要你，我要你。你以后就和我走吧。”布袋熊沒有回答，于是小兔子用手按了按布袋熊的頭，開心地拍手說：“你點頭了。”不曾想它一松手，布袋熊就掉了下去。它忙撿起它，懊惱地拍拍腦袋，又白又長的耳朵也耷拉下來，有些沮喪地說：“我現(xiàn)在可不是聰明兔了，我成了缺心兔！缺！心！兔！”小兔子坐在草地上，眼睛紅得像夕陽一樣。不過，幸好它已經(jīng)不聰明了，所以呢，一只蝴蝶，一片落葉都能讓它忘掉它的不愉快。它的笑，變得那么簡單，也那么多。每當它笑起來，它眼中的紅色就會散去一點，再散去一點。它追著蝴蝶，穿過草地，越過小溪，濺起一串水花，灑向空中就像帶上了金粉。它變得那么開心，就好像它從來都沒有難過過。

　　有時候它會想起它的小時候，那個為了自己的心又紅又大二拼命念書的年紀。它會想起外婆做了胡蘿卜餅告訴它笨一點沒有關系，只要善良就可以了。可它知道，雖然大家都說，，只要怎樣怎樣就好，但沒有哪家的長輩是不希望自家的小兔子把心修成最紅最好的那顆。它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為了學習放棄與小懶兔它們出去玩，放棄看電視玩電腦，放棄自己的夢想，放棄那么多那么多，以至于想起來時會這么難過。只是，如果這樣的放棄，能換來爸爸媽媽哪怕一絲的笑，那便值了。是它太傻，還是世界太殘忍？

　　只是現(xiàn)在，它連這唯一的驕傲都沒有了。

　　它，拿什么去面對爸爸媽媽？

　　小兔子成了一個矛盾體，它開心的時候笑得那么單純，好像世界都被它傳染了；它難過的時候，眼睛紅得可以滴出血來，一聲不吭坐在草地上，連最喜歡的胡蘿卜也不管用。它的開心和難過，都那么純粹，沒有什么可以對這些加以一點點苛責。

　　小兔子忘了家在哪里了。它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回家。不過啊，它想外婆了。它要順著那畫像后面的路線圖去找它的外婆。

　　“外婆，外婆，我來看你了。”

　　“喲，是誰呀？哪家的小兔子又過來看外婆我了？”屋里傳來這樣的聲音。

　　小兔子小小地難過了一下，不過還是挺歡快地告訴外婆：“外婆，是我聰明兔。但我不小心把我的心丟掉了。”

　　外婆拄著拐杖從里面顫巍巍地走出來，扶了扶她的老花鏡，待看清楚是誰以后，她輕輕摟過小兔子，拍拍它的背，說：“原來是你啊，別難過了孩子。一顆心算什么，只要你呀，沒把自己弄丟就好了。”小兔子的眼睛瞬間紅了，它好想，好想撲到外婆的懷抱里，大哭一場。

　　“別難過了,外婆給你做胡蘿卜餅吃好不好呀。別難過了吶，眼睛紅了，就不好看了。心丟了沒事的啊，你還有眼睛去看，還有耳朵可以去聽，還有啊，還有你的一張嘴啊，吃我的胡蘿卜餅。”外婆的手一下一下地拍著小兔子的背，輕柔得好像小時候，大家都還沒有名字，都還無憂無慮四處玩耍的小時候。那時候的葡萄香啊，飄過了二十條街；那時的外婆年輕啊，就像媽媽的姐姐；那時的自己皮啊，從來不在天黑之前回家。小兔子想著想著，就笑了。小兔子開心著和外婆說：“外婆我要吃胡蘿卜餅。”“好，好，外婆給你去做。”外婆慈愛地笑笑，轉身走向廚房。

　　等到外婆端著做好的胡蘿卜餅出來的時候，小兔子已經(jīng)不見了。桌上多了一張字條，桌上本來放著的胡蘿卜也不見了。字條上明顯是小兔子的筆跡：

　　“親愛的外婆，我怕我再看見你，再吃到熟悉的胡蘿卜餅，就沒有勇氣離開了。或許就像你說的一樣，心丟了并沒有關系。但我總想去找找看，總要知道是誰拿走了我的心。我不想做一只缺心兔。”

　　外婆看了看門外，小兔子正背著包向很遠很遠走去。

　　“外婆會在這里為你祈禱。要知道你可是我們中最聰明的兔子呀。”外婆看著小兔子的背影喃喃道。

　　小兔子不知道外婆的想法，它只是背上它的包，帶了好多好多胡蘿卜，去尋找它的又紅又大的心。

　　小兔子來到一片花海，紅的，綠的，紫的，白的，各式各樣的花爭相開放。它的智慧都不見了，所以它也分不清它的心到底長什么樣。粗心大意的小兔子把一朵大紅的花放進了它那個缺了個口的心的位置。咦，合上了。現(xiàn)在小兔子有了一朵花作為它的心。

　　這朵花告訴它花的語言，還有蝴蝶和蜜蜂的語言。它開心極了，它第一次和這些事物講話，新奇又好玩。它追著蝴蝶問哪里的花蜜香，又輕輕碰碰花兒的葉子和它們握握手，不過它不敢太接近蜜蜂——那可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一族。它呀，在這片花的世界里玩得不亦樂乎。

　　小兔子在這里一待就是一個月。它忘了那顆心只是一朵花，它忘了自己的家還有外婆，它忘了它的爸爸媽媽，它忘了開心的童年也忘了它不開心的之后。它很開心，開心得忘了一切。

　　有一天小蝴蝶問它：“你家在哪兒？我都帶你去我家玩過了，你也應該帶我去你家吧。”小蝴蝶是小兔子在花海的最好的朋友，它們一起玩的很開心。只是小兔子什么都不記得了，它只好說：“對不起啊，小蝴蝶，我忘了我的家在哪里了。”小蝴蝶“撲哧撲哧”地拍打著翅膀，難以置信地問：“那你爸媽？你家人？你是誰呢？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小兔子低下了頭，耳朵也耷拉下來，像犯了錯的孩子。“什么嘛！你騙我！怎么可能！”小蝴蝶聲音徒然拔高：“不想做朋友就直說好了，何必這樣拙劣的謊言來誆我？我……我不想見到你了。”小蝴蝶不顧小兔子結結巴巴想要解釋徑自飛走了。

　　小兔子那么難過那么，哭的稀里嘩啦。它一直哭到它那顆新安上的心承受不了那么多的悲傷，才哭不出來了。那朵花，碎了。它的心，碎了。它忘了蝴蝶的語言，卻想起了它是誰還有它的家。

　　它沒有騙它啊，真的沒有。

　　小兔子擦干了那些眼淚，在花海種下一顆胡蘿卜，這樣它以后再來就會記得要解釋清楚，就會記得自己曾有一朵花作為自己的心，以及這段那么開心的日子。小兔子沒法寫什么留下，它只好紅腫著一雙眼睛走了。它去找它的心，因為有了智慧，大概就可以和小蝴蝶解釋了吧。

　　小兔子走啊走，來到了一個好大好大的魚塘。魚塘里有各種各樣的魚。青魚，白魚，鱸魚，鯉魚，什么魚都有。這一次，小兔子，錯把紅鯉魚掉落的那塊紅鱗當作了它的心。那鱗片又紅又大，還給了小兔子與魚啊、水草啊交流的能力，對啦，還有游泳的能力。

　　小兔子在水中游啊游，幫小蝌蚪找它們的媽媽，幫紅鯉魚解開嘴上的鉤繩，幫小魚躲過大魚的追捕，幫丑小鴨做一個溫暖的草窩。它啊，還是那個純粹的愛憎分明的小兔子，所以呢，有些魚喜歡它，有另一些魚不喜歡它。不過它也不在意。本來嘛，哪有誰可以做到讓所有人都喜歡自己啊，只要活得開心，問心無愧就好了。

　　它和鯉魚學吹泡泡，和草魚比誰游的快，和鱸魚討論怎樣美白怎樣用藻泥做面膜，還和烏龜伯伯學憋氣，憋得整個身子都浮了上去，白白的肚皮露了出來，嚇了大家好大一跳。它的日子那么充實，也那么有趣。有時它會和不喜歡它的那些魚吵一架，有時它會在水草里睡一天覺，有時它上岸發(fā)呆不知在想什么，有時它去往未知的水域。

　　小鯉魚說它有心事，它也不否認，也不答話。它覺得自己少了點什么東西，盡管日子很充實。小鯉魚沖它吐泡泡，小兔子便也吐泡泡給小鯉魚還。但是啊，小鯉魚的泡泡里是有聲音的，它們按順序在小兔子耳邊一個個裂開，連成一句話：“發(fā)呆不益身心健康，我們去玩吧。”而小兔子的泡泡當然是沒有聲音的，只裂開了罷了。小鯉魚搖著尾巴游過來說：“去嘛，去嘛。”小兔子想了想就同意了。

　　它們游向未知的水域，和陌生的水草姑娘講話，躺在軟軟的泥底上。世界在那一瞬間好像停下了腳步，一切都變得寧靜。小鯉魚一改往常的歡笑變得沉默，而小兔子則早已習慣了沉默，它們就那樣安靜地躺著，不說一句話。小兔子過了好久才開口說：“你也有心事嗎？”小鯉魚又不接話，也不理會它。小兔子有些不安，又說：“怎么了？也許我可以幫你。”小鯉魚倒笑了，輕輕淺淺地說：“要是我說，我愛上了一只兔子了呢？”小兔子的臉瞬間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個字眼來。小鯉魚笑得更歡了：“騙你的啦，笨蛋。”小兔子頓時松了口氣，訕笑道：“好大的玩笑，可嚇了我一大跳。”小鯉魚只笑笑，不說話，又躺了下去。小兔子倒還心有余悸，只站著又問了一遍：“你怎么了？”小鯉魚躺著看它，反問道：“那你呢？你的心事是？”小兔子站著，和小鯉魚對視了好一會，輕嘆口氣，躺到小鯉魚邊上。又不知多久過去，才聽到它的聲音響起：“我啊？我好像丟了什么呢。我也說不上來是什么，只好像放了點東西在別人那里然后自己忘了去拿回來。心里老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好像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開心的日子最后卻是悲傷的結局。就像有一片大霧，而我找不到出口。”小兔子抓起一把泥向遠處扔去，又說：“況且，你還見過其他在水里的兔子嗎？”

　　小鯉魚不答，連時間都變得安靜。

　　良久，小鯉魚清脆的聲音一個個在它耳邊裂開，那聲音輕得好似它稍稍翻個身就會聽不到一樣。

　　“也許我的心事不及你的濃，但確實這樣存在。我有個最好的朋友叫花花，它也是一條紅鯉魚。但也許只是我這么覺得吧，或許它從來沒有下過這樣一個定義，我甚至無法肯定自己算不算她心中的朋友。我性子急，又不希望它一個人難過還一難過就好久。可是知道么，它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傷人。每每勸它，安慰它，它卻會說：‘不要剝奪我難過的權利。’會說‘你不覺得是你一直在自討沒趣嗎？’它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對于我來說是什么嗎？我們變得常常冷戰(zhàn)，但也許也只是我單方面的罷了。只是往往，不，是肯定以我開口，我妥協(xié)為結束。我討厭冷戰(zhàn)，但我做不到不再和它往來。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它竟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后的幾個字，輕得像是被水吞掉了。

　　小兔子輕輕地開口：“為什么我們永遠不懂得如何去靠近？”

　　“我也不知道。”

　　“那——”

　　“我還是當它最好的朋友，我需要它，也放不下它。這樣的我大概很可悲吧。是不是足夠讓你心生同情？”

　　“沒有啊。這，不是同情呢。我只是想告訴你，有些情緒要記得釋放出來。沒準啊，它也在苦惱怎么和你相處呢！”小兔子說完便沉靜了。小鯉魚也沒有接話。

　　小兔子的心卻漸漸地裂開了，一點一點地浮出來。小鯉魚驚呼：“那不是那天花花掉下來的紅鱗嗎？小兔子，小兔子，你怎么了？你快死了嗎？你不要死！”

　　小兔子笑了笑說：“大概是它聽了你的那些話，痛得不得了，所以才承受不住裂開了吧。我沒事呢，只是大概要重新去找我的心了。小鯉魚，和花花好好相處，別讓那些情緒蒙蔽了你的雙眼，還有你的心。”小鯉魚著急忙慌地想要把紅鱗塞回到小兔子那缺了個口子的心的位置里，卻發(fā)現(xiàn)做不到了。

　　小鯉魚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拼命地搖頭，就好像那樣可以挽回什么一樣。

　　“對不起啊，我可能要先走了。別哭啊，我還沒死呢。幫我和它們說一聲吧，我大概做不到親自向它們告別了。”

　　“不要——”小鯉魚看見小兔子肚皮朝天向上浮去，就像它以前憋氣時的那個模樣。小鯉魚仰頭輕聲地說：“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一只兔子，一只活在水里的兔子。”

　　小兔子失去了那片紅鱗，也沒有聽見小鯉魚最后的那句話。它浮出了水面，最后在草地上醒了過來。腦子里的記憶慢慢復活過來，紛雜地令腦袋生疼。它呆呆地望著河面，好像失去了它最珍貴的寶石。

　　良久以后，它翻開它的背包，拿出胡蘿卜，慢慢地種了下去。那動作輕柔得像外婆一下一下?lián)嵩谒纳砩系氖帧?/p>

　　“再見。”小兔子說，“我一定會找回我的心。我一定會回來找你們。等我。等我。”

　　遺憾的是，在我遇見小兔子的時候，它仍風塵仆仆地走在找尋的路上，那日，它第一次喝了酒，酒是我?guī)У摹Ｋ鼞斒亲砹耍业氖中跣踹哆兜卣f它的故事，斷斷續(xù)續(xù)得像一首短詩。

　　說到一半的時候，它便沉沉睡去。但在我給它蓋上我的外套時，卻發(fā)現(xiàn)它那個缺了個口子的位置正中間有一點紅色在跳動。那，那是一顆還很小的正在生長的心。

　　我本來想待它醒來時告訴它的，但當我醒來時，小兔子已經(jīng)走了。它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找回它的心，然后去見它的外婆，小蝴蝶還有小鯉魚。大概我只能為它祈禱，愿它早日找回或是早日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