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二三

　　一

　　貧窮往往能讓人煎熬，但經歷過貧窮的人卻都比常人更懂得忍耐，忍耐對他們而言不是一種美德，而是一種悲哀。

　　因為窮人別無選擇，他們的選擇只有忍耐。

　　貧窮還往往伴隨著饑餓。

　　饑餓不會令人煎熬，它會令人發瘋。

　　所以一個正常人是不會選擇貧窮和饑餓的。

　　如果有，他一定沒有經歷過饑寒交加的日子。

　　一二三了解這些，他了解貧窮和饑餓就像了解自己的手一樣。

　　因為他喜歡云游四方，去四處旅行，瞧瞧各地的人，景，物。

　　所以自然免不了風餐露宿，與貧窮為伴，用饑餓填報肚子。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所以他決心堅持走完。

　　一二三不是一個數字也不是一條狗，他是一個人，一二三并不是他的外號，是他的名字。

　　很多人奇怪一二三為什么要叫一二三，這是一二三的秘密，他只告訴過一個人，他最要好的朋友李密。

　　秘密按理是不能分享的，一個可以分享的秘密絕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但他們是朋友。

　　朋友之間的友情豈非本不是可以用常理來度量的。

　　李密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更加感動。

　　李密是個奇人，全京城的能人異士加起來怕都比不過他一根手指頭。

　　他能呼風，也能喚雨。

　　他能在冬天的時候賣西瓜，西瓜是種在他家后花園的，夏天播種，冬天成熟。

　　他能讓國外進貢的使者特意來他家拜訪，只是為了瞧一眼他家的那個白色作坊。

　　白色作坊？

　　那是李密的小作坊，也是他施展魔力的地方。

　　京城的百姓時不時能在半夜聽到白色作坊傳出的聲音，時而像萬馬奔騰之聲，時而像洪水洶涌吶喊。

　　白色作坊到底在研究什么東西？

　　人們都知道，卻又說不上嘴。

　　因為那些都本該是天上的寶貝。

　　你有瞧見過不需要靠運送就能到達目的地的信封嗎？

　　你有瞧見過永遠燒不完的蠟燭嗎？

　　你有瞧見過無鋒卻削鐵如泥的刀嗎？

　　這些都是從白色作坊里出來的寶貝。

　　在一二三獨自從京城離去的那個晚上，李密把自己的寶貝一股腦地送給了一二三。那幾乎是李密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投入。

　　一二三想拒絕，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瞧見了李密的眼睛。清澈而堅定。

　　因為他們是朋友。

　　一二三有這樣一個朋友的幫助，在旅行的途中自然能省去不少麻煩。

　　“這將是一段有趣的經歷。”他這么寫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那是本不大的小本子，大約一個手掌左右，一二三常常在上面寫下自己旅程上的一個又一個故事。這也是李密送給他的。

　　他想把自己的所見所聞統統記錄在這本本子上，來報答李密的恩情。

　　一二三的故事里有喜劇也有悲劇。他永遠不知道旅途的路上下一秒會發生什么，或許自己會被牛車襲擊，或許會撞上落魄的貴族少爺，或許會被綠林好漢洗劫一空，或許會病倒在某個小巷里。所以他懂得時刻去享受當下。

　　他享受的不是樓外樓里的魚翅熊掌，不是天山山腰上的千年人參果，不是塞外帶來的陳年美酒。而是任何一個感動自己的人或物，而是那來自大自然的每一次恩賜，而是永遠不會被淡忘的一段段經歷。這么會享受的一人，他的故事自然不會太無趣，不是嗎？

　　可他也有倒霉的時候，比如前段時間自己的水壺的故事。

　　那是很普通的一個春天里的一天，萬物正慢慢復蘇，野兔在覓食，小溪上的碎冰慢慢消散，氣溫令人覺得剛剛好，是一個值得郊游的好時光。

　　一二三在山西境內，走在泥濘的路上，鞋底上沾著春泥，心情就像春天的萌芽一樣，愉快又興奮。

　　他的腳步越發輕快，身體也像是輕了少許，一二三心想在這種日子里走路連人都覺得輕松那么多，可突然他發現令他身子變得輕的原因不是這早春時節，而是因為他腰上掛的水壺不見了。

　　幸好等他發覺時，那個小偷還沒有走遠。一二三趕快朝他奔去，把他摁在地上。看來那小偷也是個不入流的小偷，不然怎么會連一二三這種三腳貓的功夫都敵不過。

　　小偷躺在地上，用怨毒的口吻說道：“你快放我起來。”

　　這真是個蠻橫的小偷，偷了人家的水壺竟然那么囂張，像是一二三欠了他幾十兩銀子。

　　一二三繼續壓著他道：“你把我的水壺還給我我就放了你。”

　　小偷仍然不肯妥協，他雖然功夫不怎么樣，但腦子動的可比手腳快多。小偷打開水壺的瓶塞，任水壺里的水肆意向外流淌。干枯的大地比任何人都更貪婪地吸食水分，水被泥土搶奪得一干二凈，只剩氣急敗壞給的一二三干瞪眼。

　　但一二三沒有教訓他，因為一二三發現這個小偷雖然體格已經發育，四肢修長，喉結也略微突出，可無論如何，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他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一二三自然不能欺負一個小孩子，只有將他放了。不過一二三仍舊不解，對小男孩問道：“你為什么要偷我水？”

　　男孩起身拍拍身上的污泥道：“不然呢?你全身上下有值錢的家當嗎？”

　　一二三笑了。他發現這個孩子很誠實，他道：“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偷我水。”

　　男孩道：“大旱馬上就要來了。”

　　一二三不解道：“大旱？”

　　大旱并不是每天凌晨農場里的公雞鳴聲，你預測不到它什么時候會干涸河流，龜裂大地，損害莊稼，一二三覺得如今的天氣舒適宜人，能在空中聞道花香，他也并不感覺絲毫的悶熱。

　　一二三很好奇，在如今的氣候下會有干旱的打擾。

　　他問小男孩：“你怎么知道會有大旱要來？”

　　男孩道：“我們村的巫女說的。”

　　一二三道：“巫女？就是那種占卜來知道天氣的人？”

　　男孩道：“是的。”

　　一二三道：“你們很相信她？”

　　男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趾道：“我不知道，只是大人們都說只有聽從巫女人們才能得到上蒼的保佑，村莊才能幸免于難。”

　　一二三道：“所以你來偷我的水？”

　　男孩道：“我只想幫助村里人，多一點水，大家的日子就會好一點。”

　　一二三道：“那你為何又倒掉我的水？”

　　男孩道：“因為我剛剛很討厭你。”

　　一二三笑道：“我明白，要是有人用身子壓住我，我也一定會討厭他的。”

　　那男孩是個誠實的孩子，所以盡管品行有些惡劣，但一二三還是原諒了他，何況他是為了全村人著想，一二三又有什么理由再去計較一壺水。

　　空中無云，太陽頂于頭上，四個月沒下過一點雨。

　　一二三有好幾天未喝過清水。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舌尖上的不適感令一二三感到苦惱。腦袋像一個沉甸甸的沙袋，脖子似乎被壓得快撐不住了，而在脖子遭殃前，他的背脊已經先垮了，遠遠瞧去像個駝背的苦行僧。

　　如今的一二三不會再去輕視一壺水的價值，他此刻正體會著干旱帶來的痛苦。

　　一二三所面對的是黃淮流域及其以北地區常發生的春旱。當地人有“十年九旱”的說法，春旱有時帶來的危害并不巨大，但今年的春旱卻是接連到了6、7月份，瞧這現在勢頭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相反愈演愈烈，很有可能會出現春夏秋連旱的情況。

　　他總算明白了小男孩為什么會那么迫切地想要偷盜一壺水，對于一些缺水嚴重的村莊來說，一壺水毫無疑問是能救命的。一家三口可以用那一壺水撐上兩三個月份乃至更久。

　　幸好在第二天，一二三總算經過了一個村莊，村門口豎著一塊碑，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勉強能瞧見“三山村”的字樣。他想去打點水，但瞧見村莊附近的莊稼都枯得差不多，又默默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二三走進村莊里，發現全村破爛的不像話，若你能從這里要到一點水，怕是奇了怪的事。他現在只希望能在此處過一夜，便是足夠了。

　　三山村原本是個窮苦的小村落，現如今卻是座空村。

　　整座村裝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寂靜，原本就破爛不堪的房屋門板緊閉，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那只躲在屋檐下貓有氣無力地叫聲。

　　它躺在地上，懶洋洋地打量著一二三。貓的身子很瘦小，已能隱隱瞧出皮膚下的骨架脈絡。

　　它的毛雜亂而分不清顏色，比流浪貓看上去還要更加骯臟。

　　它估計餓了很多時日了。

　　一二三不明白為什么它還要呆在這里，貓不是狗，它不會傻傻坐在家門口等著主人的回來。貓肚子餓了就會出去覓食。

　　直到一二三湊近過去瞧才發現它的腿瘸了。

　　貓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悲哀的神情，別人體會不到一二三卻能。他似乎從小就能夠懂得動物的情感。

　　村民們因為饑餓貧窮都離開了這里，只留下一只瘸了腿的貓忍受著一切。

　　貓又開始叫喚。它不想在這里等死。

　　沒有人想等死，所以村民們都走了。

　　一二三很想喂點食物給這只貓，可是他不能。因為他現在也沒有東西吃了。

　　“你是誰？”一二三的背后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可把一二三嚇了一跳，這個鬼村子怎么突然冒出了一個人來。

　　但一二三仍然轉過頭對她道：“我是一二三。”

　　回過頭的時候發現，原來她不僅說話的聲音好聽，人也很好看。

　　“一二三？”女人撇著嘴道：“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一二三道：“一二三就是我的名字，就像你也有你的名字一樣。”

　　女人笑了道：“我叫沈春。”

　　一二三道：“這里是怎么了？怎么半個人都瞧不見？”

　　女人嘆了口氣道：“哎，數月的干旱，春旱及夏，本就讓人的日子不好過。誰料這個月伊始，不知從哪里冒出了一批強盜，厲害得緊。四處燒殺搶掠，村里人忌憚他們的淫威，便偷偷躲到山上去了。”

　　一二三道：“強盜？那么厲害？”

　　沈春道：“是的，他們的強盜頭子叫韋昌，聽說會催眠，能夠讓手下的人一個一個都心甘情愿地為他賣命。”

　　一二三聽說過所謂的催眠，是魔教里常用的一種迷惑人的手段。但催眠也有等次之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隨心所欲施展出來，也不是所有人施展出來的效果都相同。

　　一二三道：“那你們的村民呢？就一直打算住山里不回來了？”

　　沈春道：“還不清楚，等強盜消停些時日大家就會回來了。畢竟一直住山上也不是個辦法。”

　　一二三道：“那你這次回來是干嘛？聽說的似乎山下很危險啊。”

　　沈春道：“瞧見了那邊那只貓了嗎？”

　　沈春指的就是那只瘸了腿的貓。

　　一二三道：“看見了，怎么了？”

　　沈春道：“那是我養的貓。離開村子的時候我想帶它一起去山里，可家里人不同意，說是多帶一只沒用的畜生，就是浪費糧食。村里的糧食本來就不躲，又怎么可能給它吃。”

　　一二三道：“可以讓它自己去捕獵啊。”

　　沈春搖了搖頭道：“它天生就是只瘸腳的貓，別說捕獵了，走幾步路都很艱難。”

　　一二三道：“那你這次是打算把它接回去的嗎？”

　　沈春道：“恩，父母讓我來的。”

　　一二三道：“你父母不是怪它會浪費食物嗎？”

　　沈春道：“恩，他們不會再怪這事，因為我們已經沒有食物了。”

　　人為了活下去需要吃食物，植物莊稼是食物，動物當然也是食物。貓當然是動物。哪怕它瘸了一條腿。

　　一二三看著那只貓，他想說點什么，沈春卻先開口了。

　　“我也舍不得吃了它，可是我更舍不得家里人。現在的日子不好過，真的不好過。”

　　一二三無言。

　　這是沈春從小養大的貓，天生瘸腿卻一直沒有遭到丟棄，若不是因為旱災和強盜，怕沈春肯定是十分疼愛的。但在家人和貓之間，沈春選擇了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