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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河作者筆名：虛無穹

　　西游記的世界里有女兒國，而在我的家鄉,有一條涓涓流淌著的女兒河。女兒河是家鄉的母親河,一代代的祖輩喊著嘹亮的號子從那里站起來，走出去。女兒河流過家門前的河灣，從村口流出去，帶著家鄉的氣息流向海里，流到故鄉人的心坎里去。女兒河岸有鄉土味的沙灘，有茂盛的小樹林，還有戲水的姑娘們。

　　女兒河流過女兒鎮，這里盛產美酒。鎮口向東走幾十里，就到了村口的河灣，我很少到鎮子里去，只是趴在河灣的巖石上，靜靜地等著姐姐從鎮里買酒回來。女兒鎮的美酒帶著河水的淡淡清香，醞釀了芳草和陽光的味道，撲鼻的香氣是我喜歡的感覺，每當如此，姐姐便會輕輕的抱著我，講述那個動人的故事。

　　傳說，千年之前，女兒鎮和女兒河都還沒名字的時候，鎮上來了一位衣裙琳麗貌若天人的女子，驚得鎮上質樸的人們尊為仙女。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誰，也沒有人想要知道，仙女超坐脫俗的美貌使所有的青年男子們為之神往，可是卻沒有一個人都夠得到仙女的青睞。

　　直到有一天，仙女帶著幸福的表情對所有的追求者宣布她已經有了心儀的男子。不久，便從人們的眼中消失了，為了紀念仙女，人們便將這兒叫做女兒河。

　　仙女離開了女兒鎮，帶著鎮上人們素未謀面的那個男子，在女兒河隱居下來，歲月流逝，男子終究老去，往日的霓裳和煙雨早已流逝在衰老的心靈之中，可仙女的容顏卻依舊那么美麗，嬌嫩的如同夏日雨荷，從那時刻男子也終于明白了些什么……凡人終是無法逃過生老病死，男子還是含淚老去。仙女苦苦哀求卻沒有任何的結果，便將男子葬在女兒河灣，從此幾世輪回尋找男子的轉世。

　　沒有人知道仙女是不是找到了那個幸運的男子，千年須叟一瞬間，櫻花飛揚，愛情只是輪回的祭品罷了。

　　陽光從姐姐的發隙中穿進來，在我的臉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我抱住姐姐纖細的腰肢。在迷離的曙光中，姐姐修長的睫毛泛起片片金光，那一刻我仿佛覺得姐姐就是那個仙女。

　　我是個癡兒，從小時候起便不能發出清晰的音節，也不會像正常人一樣學會思考。父親說我是個災星，因為我的母親就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出血而去世的，而姐姐告訴我，我就是這樣才變成一個癡兒。

　　“啊……嗚……喔”，我咬著含糊不清的音節，緊緊地抱住姐姐纖細的腰肢將頭埋在姐姐的胸口。

　　女兒河的浪花從我家門前不遠的河灣中流過去，流到村西的樹林中去，在陽光被掩蓋的時候失去了蹤跡。村西的林子里有蛇，父親從不讓姐姐帶我到那兒去，像我這樣的癡兒是不懂得善變的分別的，也不知會不會一不留神被蛇咬到，所以縱使父親不說，姐姐也阻止我不許亂跑。

　　每當姐姐在女兒河的浪花中游動，我便站著或是坐著，在岸邊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癡癡地對著浪花傻笑。

　　姐姐漂亮的長發在水中散開，濕漉漉地鮮亮而且柔軟，與平常時候干燥的感覺不同，我幫姐姐把長發擰干，長發飄起來，在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我是姐姐養大的，娘去世那年，把我和悲痛留給了這個家，留給了姐姐，父親說姐姐是在十三歲開始養我的，沒有奶水，只好用自家養的牲畜產的奶，姐姐把羊奶熬的正溫熱，有時還會嗆著，姐姐只好用嘴一口一口地喂到我的嘴里。

　　在我五歲那年，有一天，我摟著姐姐的脖子從夢中醒來，姐姐抱著我，眼神中帶著平和的笑意，“呆呆，我們一起去河邊玩好不好，有好多大姐姐一起的”。

　　“啊……嗚……”我回應著。

　　捉蝦，在童年的生活里占了很大一部分。我蹲在岸邊，河水有一種淺淺的綠色，粘軟的水底上生長出一顆顆水草，每拔起便會帶起蘑菇云似的景象。調皮的小蝦在水中穿來穿去，我通過那幾點黑色判斷他們的存在。

　　我不能說話，但神智卻很清明，對于同齡的孩子來說，我難以完成很簡單的思考，就比如算數或是別的什么。哪個**的年代里，內陸的鄉村是唯一安靜的地方，只有大人們會偶爾嘆氣。姐姐說，小孩子和女孩子要問為什么。

　　有人說癡兒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姐姐說，我的眼睛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她說，她可以從我的眼睛里知道我的心思。

　　姐姐是村里最清麗的女孩，每一次姐姐在女兒河里游著游著，都會有村里的小伙子跑到離岸邊不遠的巖石上，悄悄地偷看。

　　姐姐也不惱，只是潛在水下，只露出一個腦袋看著那些男孩，不一會，男孩們便顯得不好意思離開了，我不必遠遠地站巖石上，所以可以從岸邊看到姐姐游動在清澈的水中，身材那么的修長皎好，白皙的皮膚鮮嫩的如同盛開的花兒，泛起點點粉紅。我不知道會有那個修來半生福氣的男子有幸得到姐姐的青睬，最終揭開姐姐的紅蓋頭，成為可以讓姐姐依靠一輩子的丈夫。

　　有的時候，當姐姐離我稍遠，便有男孩子跑過來低低的咒罵，“你這個惹人討厭的呆子?！遍g或拳打腳踢。

　　姐姐有時發現我身上的傷痕，問我怎么回事，我低頭趴在姐姐的懷里痛哭，什么也說不出來。姐姐雙拳攥緊，纖長的手指骨節清晰可見，從此很少讓我獨自呆著。我只要面對父親的打罵，這已是萬幸。

　　沒了母親，姐姐便要承擔所有的家務，我的、父親的衣物，都在姐姐的手中干凈起來，我癡癡地看著姐姐，即使是擰干衣服的樣子都是那么惹人心動。

　　男孩子們沒理由不喜歡。有些大膽的家伙會偷偷跑過來拍打姐姐的肩膀，還有的會輕輕摸摸姐姐的長發。姐姐微微慍怒，男孩子們便一溜煙的跑掉，剩下女伴們齊聲嬌笑著調侃姐姐。

　　姐姐和她的姐妹們嬉笑著，我呆呆地看著，耳邊像是響起了那日姐姐纖指下的琵琶樂響。河邊長出了初春的早芽兒，水中有游動的魚苗，還有匍匐在水草中的蝦兒，姐姐抱著我，臂彎中仿佛是海面上夜間溫柔的燈塔，那就像是一種家的感覺，在我的記憶里，姐姐幾乎是我的全部。

　　姐姐的琵琶曲讓我陶醉，高昂的曲子婉轉而激憤，我在樂聲中無比的興奮，而不知道為什么，姐姐看著我卻流下了楚楚淚水。

　　父親有一個布滿了花紋的陶罐，陶罐上布滿了古樸的花鳥圖案。每晚飯后，父親坐在院子里的長凳上，摩挲著手中的陶罐，迷醉的一直等到紅色的暮光沉下，太陽落山。父親說，罐子里盛的不只是酒，還有希望。姐姐說，陶罐是父親所有的愛……都在陶罐里呢。

　　許久以后，我終于明白那陶紋里承載了一種文明，故鄉黃土上的精神。只是這陶罐終是沒有溢出一絲毫的愛彌漫到姐姐和我的身上，使我和姐姐香氣盈懷。

　　后來的一天，我打碎了父親盛酒的陶罐，酒灑了一地，那天他喝醉回到家，姐姐慌忙的把我送到屋里，叮囑我不要出聲。

　　第二天，我醒了，便看到姐姐掛著淚痕的臉，我悄悄地揭開被子，看到姐姐背上發青的掌印，一種錐心的痛苦傳到我的四肢百骸，我抱著姐姐，吻著她的臉頰大哭，有人說傻子沒心沒肺，可我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那種無法詮釋的傷感。

　　我吵醒了姐姐，姐姐替我擦去眼淚：“呆呆，不哭不哭，是姐姐不小心磕到了，沒事的?！睆哪且院?，姐姐再也沒有給我彈過那首曲子，我也不曾看見姐姐的琵琶。

　　女兒河的水還是那樣流過村口的河灣，父親見到我只是低低的罵一聲“廖種”便走開了，我躲在姐姐的懷里，不敢出聲。

　　那一年我七歲，姐姐從鎮上回來，講述她的見聞，有好多關外的老百姓都涌到了關內，流民們穿著破爛的衣服，有人大喊大叫地奔走，“鬼子來了！”硝煙和恐懼彌漫在故鄉的大地上，縈繞在故鄉人的心頭。

　　那天晚上，姐姐要我先睡，父親還有事找她。我爬進被子里，像是睡著了。半晌，姐姐輕嘆了一口氣，起身去了堂屋，父親在那兒等著她，我想知道他們要說什么，于是，悄悄地從被子里爬出來趴在門外，聽著堂屋里的動靜。

　　“閏女啊，你也不小了，趕緊找戶人家嫁了吧，鬼子就要打過來了，我看村西老王家的老二就不錯，人也好，婆婆也沒有脾氣，他們那戶人家正在往關內再躲一躲，跟了老王家，保個平安啊。”父親的聲音傳來，是鄉土人家常見的語言，在歷史悠悠的歲月里不知經歷了多少的輪回。

　　“爹，女兒不孝，女兒實在不能拋下呆呆。”

　　“哎……”父親一生長嘆，“這種戰亂的年代，誰還管得了這么個癡兒啊”。

　　“爹，難道你真舍得嗎？”

　　“怎么能……不舍得啊”父親的嘆息似乎又重了一擔。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被姐姐緊緊地摟在懷里，不知道為什么，我幾近貪婪的抱著姐姐，好像一松手姐姐就會變成泡末消失一般。

　　姐姐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呆呆，以后不要再跑去偷聽了好嗎？”

　　我把頭埋進姐姐的胸口，“啊……嗚…”

　　終于，穿著軍裝的外國人還是來到了村子。那天，姐姐忙把我藏起來，隨后嘈雜的聲音傳來，父親不知去了那里，我驚恐地望著一切，慢慢竟睡著了。

　　我感到有些喘不上氣來，慢慢地醒了過來，面容惟悴的姐姐緊緊的抱住我，姐姐的身上有幾處猙獰的像蜈蚣一樣的指痕，還有一些未拭去的血跡，我的心臟像是猛地揪了一下。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受到了非人的虐待，即使我知道了，我能做什么呢，我不過是個癡兒罷了。

　　很快，村里人又恢復了生計，與以往不同的是很少有人再去鎮上上，那里已經換上了別人的國旗，姐姐醒來以后，依舊每天照顧著我，卻很少再出去了，我曾以為，日子就會像這樣一直這么下去。

　　一天傍晚，姐姐突然衣裙琳麗的打扮了起來，拉著我來到女兒河的河岸上。

　　我茫然地看著姐姐，姐姐緊緊地抱住我，就像以往的每個日日夜夜，我嗅到姐姐動人的體香撲面而來。霎那間，我仿佛覺得姐姐就像是在水邊浣紗的那個仙女，穿透無盡的時光，灑下一抹神秘的蒼涼的無奈微笑。

　　“呆呆，姐姐漂亮嗎？”夜色下月光滋融在河水里，有些泛涼的河水沿著姐姐精致的小腿流下去。

　　“啊…嗚…”我茫然地回應著。

　　姐姐笑了，那笑中，似乎是常幾分悲涼，幾分無助，哭著笑著，競落下淚來，繼而嚶嚶的哭了起來，我似乎是第一次面對像小女兒一樣哭泣的姐姐，有些不知所措。姐姐哭了好一會，慢慢抬起著，對我說“乖乖的待在這兒好嗎？”

　　我點點頭，“啊…嗚…”

　　姐姐站起身來，緩緩地走進那冰涼的水中。

　　姐姐是幾個姐妹里水性最好的一個，能在水里潛好長時間，以前的我曾經看著幾個姐姐比賽，最后一個浮出水面的，一定是姐姐。

　　我看著姐姐走進水里，懷中似乎還留有姐姐的體溫。

　　月光皎潔而美好，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耳邊響起了曾經姐姐彈過的那首曲子。姐姐說，曲子的名字，叫做《十面埋伏》。

　　我突然哭了，哭的那么的悲傷，仿佛要將這天地間無法抒發的悲涼都全部給哭出來，淚水像是壩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耳邊似乎是天空中幽靈的吟唱，月色下仿若只剩了我的哭聲。

　　因為我突然明白，姐姐再也不會浮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