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聆裳輕輕拾起一片楓葉,一時間愁上眉梢,思緒萬千。忽覺得一滴水點落在手腕,回過頭,一位白衣女子已在他身側,眼中淚水決堤而下。
唐蕓的美是屬于江南的多情善感,她很美,卻很多人不敢見她,不敢并非膽怯,而是害怕這一見,相思入骨,惹得一世惆悵。
唐蕓眼神閃躲,牽強一笑,擦干淚水,強顏歡笑道:“蕓兒現在的模樣是不是很丑?”
杜聆裳一捏她的臉蛋,笑道:“哪有!蕓妹妹可是傾倒眾生的美人呢!”
唐蕓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黯然:為何那么多人認為能快樂的人偏偏都不快樂呢?為何人人以為沒有男子不愛的女子,偏偏得不到真愛呢?
杜聆裳看了看唐蕓身側額木箱,打趣道:“箱子里是行李?又不是出門賣藝,要箱子作甚?不累?”
“不累的!”唐蕓低聲說著,蹲下身子,慢慢打開箱子。
沒有杜聆裳想象中的衣物,只有胭脂水粉和華麗的飾品。
唐蕓自顧自地拿出一面銅鏡,遞給杜聆裳,道:“幫我拿好了,我要打扮打扮自己,看看化妝后的自己是否可以更美。”
杜聆裳一驚,苦笑道:“這里可不是個好地方,回屋打扮吧?”他嘴上說著,可見唐蕓并不理會他,觀望四周無人,還是穩穩抬著銅鏡。
唐蕓拿起早已調好的胭脂蜜水,對著鏡子仔細打扮起來。她動作有些笨拙,卻不失優雅。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刻意打扮,她膚色本白,皮膚嬌嫩,不施胭脂水粉亦是美人胚子,可她還是往雙頰上搽了一層胭脂,頓時嬌艷十足。
她歇了下來,拿起木梳,對著鏡子嘆道:“你幫我梳頭!”
杜聆裳一愣,繼而哭笑不得:“我從未幫女子梳過頭呢!”
唐蕓面色一喜,不確定道:“真的?”
杜聆裳看著她,肯定地點著頭。
未等他竊喜,唐蕓搶過銅鏡,樂道:“那你必須幫我梳頭!”
杜聆裳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伸到眼前的木梳讓他又不忍回絕。
他梳的很慢,很輕,很溫柔。
涼涼的青絲拂過他的手掌,也拂過他的心,有些歡喜,有些落寞,他不知道對唐蕓是種什么樣的感情,他把她當做妹妹,可心里的情愫卻遠不是那么簡單。
唐蕓對他也不單單是兄妹之情。
只不過有種喜歡是不夠愛。
明知不夠而非要愛,這不過是種霸道的傷害。
他一邊幫唐蕓梳頭,一邊看向不遠處河畔旁沒有墓碑的孤墳。
幾個春秋,墳頭的草,青了又枯,枯了又生青芽,如此反復。可墳里的人呢?是否也會開心難過?
世間若有輪回,便不該喝那孟婆湯,若有來世,定與她白首不分,看盡人間冷暖,至芳華殆盡。
若無來生,縱然受盡九幽折磨,定要在地獄重逢。
他想著想著,雙眸汪起清泉,使勁眨眼,手自然停下了。
唐蕓眉頭一皺,鏡面微微一仰,看著鏡中的杜聆裳,輕輕一嘆,雙眼微紅,笑道:“下月初九……你一定會來吧?”
杜聆裳回神道:“一定會去!”
下月初九,唐蕓就成為別人的新娘了,她也不會再是如今粘著他的可人兒,她有了真正屬于她的家,更有了愛她的男人。蕭弘,蕭門的少門主。
蕭門稱霸江南武林數百年,可見一斑。
唐蕓不但是當今蕭門門主收養的義女,與蕭弘更是青梅竹馬。
二人喜結良緣,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不知羨煞多少人。
杜聆裳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什么,可又必須說點什么。
“他會對你好的!”
他不知道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只覺得胸口莫名一痛。
唐蕓凄然一笑,起身盯著杜聆裳雙眸:“是不是對你好的人,你就該對他好!”
杜聆裳臉色黯然道:“是!”
“是不是全力以赴愛你的人,你就該愛她!”
她說的很快,像是心里決裂的河堤瞬間坍塌,一切糾結洶涌而至。
她不敢呼吸,依舊盯著杜聆裳。
半餉,無言......
她身子骨一軟,猶如被大雨打落的蝴蝶,一步步后退,忽然大笑起來。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放肆的大笑,越是大聲,越是心痛,淚水染紅了臉頰。
她指著杜聆裳道:“為何有的人明明不在了,卻還能霸占著一個人的心?為何有的人舍生忘死還是走不進一個人的心?”
杜聆裳臉色蒼白,喉嚨難受至極,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是傻子,你也是傻子……”
唐蕓一遍又一遍的念著,她沒有甩手而走,而是收拾著胭脂水粉。
提起木箱,流著淚,狠狠道:“你我從此……天涯陌路!”
說完,她身子一陣顫抖,這一轉身,亦是訣別。
杜聆裳雙眸黯然,淚眼相送。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沒有讓唐蕓留下來的決心。
沒有決心的愛,只不過是敷衍的長久,它會腐爛,會消散,最后獨剩淚眼紅眸。
(二)
一葉知秋,黃昏未盡。
寂寥的季節,寂寥的時辰,一個藏著寂寥心情的人。
糟糕透頂的人反而容易安靜,這種安靜亦是寂寞。
關乎于愛,無所謂對錯,只有理智與期望的沖撞,或融,或碎,亦或咫尺永恒。
杜聆裳又看到了那個古靈精怪卻有些憂傷的少女。
明眸皓齒,柳腰蓮臉,幾分調皮,幾分倔強,她總是撅著嘴,有說不完的話,掉不完的淚。
“雪兒!雪兒……”
杜聆裳身子骨一顫,一邊呼喊,一邊抬著手抓去……
穆飛雪被風一吹,徒然煙消云散,徒留一片惆悵。
杜聆裳突然仰天大笑,摔倒在地,眼前蒼穹一片朦朧。
越是朦朧,穆飛雪的模樣越是在腦海清晰可見。
杜聆裳的夢里好久不曾出現過她了,他以為自己竟然會忘了穆飛雪!
原來,不是忘記,而是習慣了骨子里柔弱的思念。
江南的雨最是纏綿不休,便是在那有些多愁的雨季,他遇到了穆飛雪。
那時的他,名動四方,是位風華絕代的多情劍客。
那時的穆飛雪,沒有煩惱,沒有淚水,只有清澈到骨子里的天真。
她與江南的雨一起來,雨停了,她便走了。
理所當然的不會再見面,卻不想,還是又見。
比武招親的擂臺上,她女扮男裝,只為圖一時之快。沒想到男裝的她風度翩翩,竟是一美男子,身手不高,對付三教九流倒也足矣。
一路過關斬將,贏得滿堂喝彩。
本以為待嫁的大家閨秀必定有幾分姿色,未料到身材極胖,滿臉麻子,模樣甚丑,眾人皆是大失所望,倒也慶幸輸了擂臺,錢財雖好,可一想到與這女子同床共枕也是件可怕的事情。
穆飛雪也沒了打擂的興致,索性認輸。
可不想那麻臉姑娘對她芳心暗許,非她不嫁。穆飛雪叫苦連天,連連推辭,卻惹怒了東家,遂命下人欲將穆飛雪強行抓走,非娶不可。
東家好手盡出,穆飛雪眼見便要被擒。
杜聆裳好笑之余,出手救了她。
她只說自己叫穆飛雪,其他都沒有提。
她不說,杜聆裳也沒有問。
她的話特多,只要有個人在身旁,即使不說不聽,她也樂意一直說著,說累了,躺下去便可以睡著。
在杜聆裳眼里,她就是個孩子。
她纏著杜聆裳要拜師,她想當女俠。
杜聆裳想過溜走,也這樣做過,可穆飛雪卻能在他溜走的地方一直等著。
她說過,沒有人可以丟下她。
她也的確這樣等待過一個月,在杜聆裳帶著些許內疚返回之時,她只是含淚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她看起來很自信,實則內心有種膽怯依賴感。
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受不了她的倔強固執,杜聆裳沒有收她為徒,卻答應教她劍法。
穆飛雪對此很滿足,從不質疑杜聆裳的任何決定。
她很刻苦,稚嫩外表下一顆破繭成蝶的決心。
她喋喋不休,只是因為害怕孤獨。
杜聆裳問她:“既然害怕孤獨,為何還要獨自闖蕩?”
穆飛雪笑道:“沒有向往,內心一無是處的空白豈不比孤獨更可怕?”
她說的話,有時毫無道理,有時又很文人。
一片楓葉落在額頭,打破了杜聆裳的回憶,他深深幾個呼吸,又看到墳頭一株青色的花草,花與葉皆是碧綠。碧草!
一株極為普通的花草,卻讓他刻骨銘心。
(三)
羲蒙之顛,西域第一劍客云歸遙與他有約。
生死之約。
云歸遙縱橫西域十余載,劍術造詣無與倫比,然其生性乖張,劍術狠辣,與人過招,皆是不死不休。
他的劍法極快,無人可破,見過他出手的人早已成了地下亡魂。
可既然是生死之約,那就不得不去,杜聆裳也從未拒絕過任何約定。
手中有劍,就不該膽怯懦弱。
云歸遙高估了自己的劍術,身受重傷之余依舊讓杜聆裳身中劇毒。
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縱然可怕,可一個不擇手段,且不守信用的人更是可怕萬分。
云歸遙不但可怕,更加可惡。
可他畢竟也成了杜聆裳的劍下亡魂。
杜聆裳的毒不但可以讓他死,更可以讓接近他的人死亡。
杜聆裳臉色鐵青,幾次爬起,又無力摔倒在地,死亡氣息的膨脹反而讓他愈加坦然自若。
無力改變,那就欣然接受。
他躺在地上,看著蒼穹,想了很多很多,過往的點點滴滴一圈一圈的徘徊。
他覺得此生所有的匆匆忙忙都沒有可讓他眷戀的東西,猶如一張白紙,風雨交加后依舊還是一張沒有痕跡的白紙,只有脆弱不堪的回憶。
至今,填滿他生命的只有手中的劍,以及那些血腥的歲月。
他想感受手中的劍,卻發現手指已不能動了。
慘然一笑,他發覺自己的生命里充滿了刺激和挑戰,卻唯獨沒有一個朋友。
名望榮耀背后只剩泛濫狼藉的寂寞。
原來,一直自以為是所成就的一切都是殘缺不全的完美。
沒有走進別人的心里固然可悲,可若沒有人能走進自己的內心更是可憐。
置身江湖,卻與江湖無關,豈不是莫大的悲哀。
他拼命回想那些與他有關的人,他拼命想在生命最后一刻記住一個人的模樣……
他徒然一笑,他唯能清清楚楚的記得穆飛雪的模樣。
她正焦急的盯著自己,第一次見她驚慌失措的表情,拼命拍打著他的身子,卻是說不出一句話。
杜聆裳身子已沒有知覺,以為這是臨死前的幻影,直到穆飛雪一滴水滴落在他臉頰,他才驚醒過來,低聲吼道:“你若不想死,就別碰我!”
他以為這個算的上半個徒弟的少女定會淚流滿面,說些安慰的話。
未料到穆飛雪竟真的不再碰他,沒有開口,起身便跑了。
她就這樣走了,像丟棄一件破衣服一樣將他丟棄了。
“原來……她也和別的女子一樣……”
“我已沒有利用價值,也的確不該浪費時間陪一個死人……”
“為何她們都一樣?不同花樣的接近,最后隨意丟棄……”
他胸口突然一陣刺痛,一口血沿著嘴角流淌。
他的雙眼開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耳畔又響起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急促的喘息聲在耳邊徘徊……
合上雙眼的最后一眼,是一個碧綠的玉佩,刻著一朵未見過的花兒。
杜聆裳醒來后發現自己身在一家客棧之中,房錢早已有人替他付了。
他身邊多了一樣東西,也少了一樣東西。
昏迷前所見的玉佩正掛在他腰間,而他從不離身的劍卻不翼而飛。
桌上唯有一封書信,草草幾行字。
“江南煙雨攪天飛,紅葉折盡花亦垂。暮日流云難作醉,多情自古未深歸。”
杜聆裳雙眸微紅,緊緊捏著信紙,久久不語。
腰間的玉佩觸手微涼,入手一股暖流融入經脈,令人靈臺清明,內功深厚之人更能體會其中玄機,妙不可言。身戴此中玉佩,百毒不侵,堪比療傷靈藥。
他錯怪了穆飛雪,這個平時頑皮的少女在面對抉擇的時候是那么果斷。
她哪來這么罕見的玉佩?她為何拿走自己的劍?她為何又如此匆匆的不告而別?
杜聆裳不知她去了哪里,這個嘴巴不甘寂寞少女雖然有說不完的話,可她卻從未說過關于她的故事。
他回憶著穆飛雪說過的每一句話,幸好他想起了穆飛雪說過家鄉的楊柳。
江南有楊柳的地方數不勝數,可楊柳最多的地方只有一個。
沐云城的楊柳的確很多,杜聆裳趕上了第一天的綿綿細雨,這樣的季節,多情的雨能纏綿幾天幾夜。
細雨綿綿無期,最惹人惆悵,杜聆裳獨自喝著酒,亦是淡淡憂愁,他的憂愁來自于穆飛雪。
聽聞她已嫁人了,嫁給了江南都督之子。
她成了所有人心目中最幸福的新娘,可她真的幸福么?
杜聆裳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可他還是想要去看看穆飛雪,至少他有一個能見面的最好理由,那就是拿回他的劍。
(四)
都督府的確很大,防衛森嚴。
可無論如何耀眼奪目的地方,心若倦了,也不過是荒涼戈壁。
穆飛雪的話也少了,金釵玉環的她一點也不快樂,在她眼里,都督府不過是個金玉其外的囚籠,壓抑,寂寥,無趣。
一只麻雀在囚籠里呆久了,想必也是不會鳴啼的。
紀統待她極好的,她也曉得紀統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她卻不喜歡。人人都羨慕嫉妒她,她也時常牽強的羨慕自己,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明明可以智取的愛情,紀統卻選擇了豪奪。
這種豪奪,不過是將傷口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布,自認為能愈合的傷口慢慢發炎潰爛……
花園只剩穆飛雪一人,沒有人打擾。
她不喜歡那種被監視的感覺,她不喜歡的東西,紀統也變得不喜歡。
她不太會喝酒,可還是狠狠灌下一杯,一股熱勁流遍全身,窒息過后的暢快淋漓讓她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頭有點暈乎乎的,煩惱皆空。
她拎酒壺,又倒滿一杯酒。
酒杯剛送到嘴邊,便被一只厚實有力的手劫住,是男人的手。
她看清了手腕處的一道疤痕,眸子頓時一亮,繼而又暗淡無光。
抬頭,四目相對……
良久,無言。
杜聆裳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贊許道:“好酒!”
穆飛雪牽強一笑,淡淡道:“這里的一切都是很好的。”
杜聆裳眉頭微皺,深深一口氣,道:“那這里的人是否安好?”
穆飛雪雙眸一黯,笑道:“勿失勿忘,自可安好。”
杜聆裳嘆息道:“一生一夢,一夢一生,夢醒依舊如初,本沒有什么可以成為一個人的全部。”
穆飛雪苦澀一笑,道:“你是為了你的劍而來吧?”
杜聆裳沒有開口。
穆飛雪倒了一杯酒,憂郁道:“若是劍在身,你定然不會來吧?”
杜聆裳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道:“可我畢竟來了……”
穆飛雪盯著酒杯,輕聲道:“你一點沒變……”她心里一頓:我該歡喜,還是難過呢?
杜聆裳看著她憔悴的臉蛋,惆悵道:“你消瘦了許多,也變了……”
穆飛雪盯著他的眼睛,平靜道:“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像一位怨婦?”
杜聆裳笑道:“你變得更像女人了。”
穆飛雪莞爾一笑:“不好么?”
杜聆裳一杯酒下肚,悠悠道:“好……一直都很好。”
穆飛雪笑道:“你說的好,是你眼里的好,還是別人眼里的好?”
杜聆裳一愣,繼而道:“都好!”
穆飛雪凄涼一笑,起身走出花園,片刻后,她已將劍取來。
劍鞘一塵不染,劍身劍柄干干凈凈。
她每日都會花時間練劍,花時間擦拭。
一個人若是太閑,難免會寂寥,繼而煩惱便多了起來,她本就是閑不住的人,她必須找點事做,可都督府規矩甚多,除了偷偷躲在房間練劍,她無所事事。
杜聆裳沒有取走劍,劍在手的一刻,他感覺心里很空,那種劍在與不在都無法波動的心情讓他很失落。
直至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身為劍客的他心里已無劍。
他在劍道上的登峰造極并未讓他感到滿足,反而愈加空虛。
他出了都督府,一路狂奔。
他去了酒館喝了許多酒,求醉的他并未如愿以償。
他提著酒壇去了**,摟著嫵媚妖嬈的女人,說著**的情話,卻唯獨沒有**,在他赤身**的一刻,他心里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模樣,他穿起衣物,在**鄙夷的眼光下落荒而逃。
他在胡同小巷流竄,在屋頂鬼魅閃動,他從不管閑事的人,此時卻想看看有沒有閑事可以管管,可依舊一無所獲。
這一天,他做了一輩子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卻一件都沒有做成。
越是瘋狂,越是清醒。
他遇到了紀統,在城中最大的酒樓里。
紀統也是一個人,沒有隨從護衛,只有喝不完的酒。
杜聆裳感覺他與自己很像,一樣的寂寞,一樣的借酒消愁。
杜聆裳沒有說話,拿起酒杯自個喝了起來。
紀統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此時此刻,他不是呼風喚雨的人上人,不是聲明在外的江南都督公子,只是一個寂寞的男人。
杜聆裳知道他,他卻不知道杜聆裳。
沒有言語,一壺酒喝完,又上一壺。
“杯子太小,大碗才能過癮。”杜聆裳搖頭說著,又喝了一杯。
紀統當下便叫來掌柜,兩只大碗,一缸未開封的陳年女兒紅。
紀統盯著杜聆裳道:“你必定是位用劍高手!”
杜聆裳笑道:“我已不再用劍。”
紀統眸子頓時一亮,將自己的劍往桌上一放,道:“我的劍可是柄好劍?”
杜聆裳一眼掃過,笑道:“好劍!”
紀統一驚:“你不看?如何知道是柄好劍!”
杜聆裳道:“因為這是紀公子的劍!”
紀統眉頭一皺,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誰?”
杜聆裳笑道:“我不但知道你是誰,更認識穆飛雪。”
紀統微微一笑,道:“這是眾所周知之事,不奇怪。”他余光一轉,瞅見杜聆裳腰間的玉佩,目光凜然道:“你是杜聆裳!中原第一劍客!”
(五)
杜聆裳淡然道:“這并不奇怪。”
“不!”紀統冷笑一聲,陰沉道:“我很好奇,你為何會有荊室的玉佩?”
穆飛雪謊稱玉佩丟失,他雖懷疑,卻也并未放在心上,此時見玉佩竟在一個男人手里,這讓他有些惱怒。
杜聆裳這才想起玉佩之事,竟忘記歸還,有些歉意道:“在下之前與紀夫人有些交情,期間不慎被奸人所害,身中劇毒,幸得紀夫人搭救,本想歸還,無奈瑣事煩身,倒是忘了這事,經你提醒,這才想起……”說著,解下玉佩,放于桌上。
“啪!”紀統徒然起身,一掌狠狠拍在桌上,死死盯著杜聆裳,凜然道:“當初她突然主動找上我,借玉佩一用,我以為她必是對我有所好感,心動之余便將玉佩送給她,她口口聲聲說要嫁給我,怎知她不過是利用我……”他拾起玉佩,手掌一合一松,掌中只剩碧綠的碎屑,陰森森道:“這玉佩陪我二十余載,而今不過換來一段鏡花水月的婚姻,要之何用!”
杜聆裳心中驚濤駭浪,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不知所措。
正當此時,一個精壯護衛驚慌失措地跑了上來,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道:“少爺!不好了……出事了……夫人……夫人她突然暈倒在花園,府內太醫說,可能……可能撐不了多久……”
杜聆裳一下子彈了起來,他感受到了一輩子未有過的驚慌失措。
“什么!”紀統怒喝一聲,嚇得護衛跪倒外地,身子發抖,顫聲道:“不久前……夫人說想喝蓮子粥……”
話未說完,紀統與杜聆裳一股風般下了樓,直奔都督府。
府中一片焦躁不安。
房間里除了紀統,杜聆裳,只剩一位太醫。
穆飛雪依舊昏迷不醒,臉色有些發青,有些中毒的跡象。
經太醫診斷,穆飛雪中毒已久,毒性甚烈,而毒素滲透雖慢,卻無法排除,一旦滲入筋骨,便是毒發之時,回天乏術。
“難道一點法子都沒有?!”紀統死死抓住太醫,一遍又一遍的問著。
太醫只顧搖頭,不敢言語。
他之前的恨都已煙消云散,看著隨時香消玉殞的穆飛雪,他不知道怎么去恨,也找不出恨的理由。
或許,他只是太愛,愛到沒法去恨。
穆飛雪醒了,可所有人愈加變得驚慌。
她只是回光返照,一眼就可能成為永寂。
房間里除了她,只剩杜聆裳,紀統雖然不情愿,可還是出去了,在這最后的時刻,他必須尊重穆飛雪的任何決定,哪怕她臨死也不見自己。
“我就是個傻子,我早該知道……一塊玉佩如何解得了我身上的毒……我見你無恙,便以為真的會無恙……”杜聆裳含淚說著,二十余年了,這是唯一一次為了一個女人流淚,當初以為這樣的人必定軟弱無能,而此時,他依舊變成了心中鄙夷的那類男人,原來這些與愛有關的情感,沒有人可以自以為是。
他緊緊握著穆飛雪的手,她的手有些冰涼,而自己的心已是荒涼無亙。
穆飛雪含淚笑著,道:“你是個很好的人,即便待我不夠好,可你還是我心里最好的男人……紀統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縱然待我極好,可我還是沒法真心待他,我對不起他……也不后悔遇到你,我是一個被人死心塌地愛,又能死心塌地愛別人的女人,不管別人如何看我,我已很知足了……”
杜聆裳深深吸了一口氣,幾次眨眼,淚水依舊滴落,哀痛道:“我不過是個無根浪子,死了又何妨!可你不同,有許多在與不在,卻時時刻刻惦記你的人,你不但為自己而活,更應該為他們而活……”
穆飛雪輕輕一笑:“可你遇到我了啊……我不要你當浪子,我要讓你活著……我要讓你心里有根,這個根就是我……”
杜聆裳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
穆飛雪又道:“今生緣淺,可見情深已無憾,若當真有來世,你可敢讓我遇到你?”
杜聆裳一個勁的點頭,顫抖著手指梳理著穆飛雪凌亂的青絲。
穆飛雪笑道:“我若不在,也會女子有人把你放在心上的,若是遇到,定要好好待她……那種得不到所愛的心,真的很痛很痛……”
她自顧自的說著,那個調皮可愛的少女已變成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女人。
此間,紀統被她叫了進來。
紀統也哭了,而且哭的很厲害。
穆飛雪像哄孩子一樣哄著他。
她說自己是個壞女人,成為別人的妻子,心里依舊想著別的男人。
她說了跟多很多,可這些萬千纏綿的愛恨又怎能說得清呢?
她走了,在得到紀統原諒的那一刻走了。
杜聆裳也離開了,帶著穆飛雪的青絲離開了,葬在染火楓林。
(六)
歲月染淚,愛恨催人老。
紅塵易醉,無情也為多情惹。
杜聆裳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唐蕓。
她嫁給蕭弘是否快樂?
她會不會躲在房間里哭了?
她會不會……
原來,唐蕓已走進了自己生活的每一個影子。
他第一次有種被需要的感覺,第一次感覺自己能帶給別人想要的。
“我若不在,也會女子有人把你放在心上的,若是遇到,定要好好待她……那種得不到所愛的心,真的很痛很痛……”
他想起了穆飛雪說過的話,可為什么這次他的心也會痛呢?
他起身,疾馳……
第一次偶然相遇的地方,而今換了種見面的方式。
唐蕓轉身,眸子頓時一亮,身子一顫,緊緊握著拳頭道:“我以為你必定不會來了……”
杜聆裳笑道:“可我終究還是來了……我以為必然會追不上你的。”
唐蕓憋著的一口氣頓時一吐,淚眼朦朧道:“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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