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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文/甫躍輝

第一章    紅馬

  爺爺在杏樹下磨割草的鐮刀。鐮刀有我的手臂那么長,彎彎的刃口發白發亮,看一眼都感到腳底發涼,頭皮發麻。我好幾次壯起膽子,想要伸手試試刀口快到什么程度,爺爺總是很及時地出現在我面前,高高舉起鐮刀,說:“碰不得!碰不得!”我膩上去,爬樹一樣爬到爺爺身上,可爺爺像一棵不斷生長的大樹,無論我爬多高,那把閃亮的鐮刀仍高高在上。

  爺爺既不讓我看他的鐮刀,也不答應帶我一起去割草,直到我六歲那年。頭天晚上,我幾乎和爺爺寸步不離,怕他突然飛走似的。

  月亮剛剛升到屋后的枇杷樹梢,淡墨般的影子泄在院子當中,隨著聽不見的風聲,輕柔地晃動著。爺爺坐一把小板凳,背靠杏樹,彎下身子又直起身子,鐮刀在彎成馬鞍狀的磨刀石上發出粗礪的沙拉聲,每響一聲,白亮的刀口就在月光中一仄楞,激射出一道小小的閃電。我蹲在爺爺身邊,看看爺爺,又看看鐮刀,不時地撩起水,灑到刀口上。

  “磨快了?”我急切地問。

  “唔。”爺爺鼻孔里哼了一聲。

  沙拉沙拉的聲音繼續著。我蹲在草地上——院中遍地草根,只要稍微長出一寸半寸,立即被爺爺割了,整個院子平整得賽過我和弟弟新剃的小平頭。我和弟弟對此怨言很大,堅硬的草根不止一次戳破過我們的腳,我們更喜歡在長滿青草的院子里打個滾兒,可爺爺對我們的抱怨充耳不聞。此時草地冰冷,露水沿著腳脖子爬上來,癢酥酥的,我感到屁股又涼又麻。

  “還不快?”我又撩起水,想要灑到刀口上。

  爺爺伸手擋住我的手。

  我以為磨好了,興奮地聳起身子。可沙拉沙拉的聲音仍舊不緊不慢地繼續著。爺爺一句話不說,嗯一聲都沒有。又過了好一會兒,爺爺才舉起鐮刀,對著淡淡的月光,瞇縫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瞄著刀口。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兒。

  “好了?!”

  “還差一點兒。”

  爺爺又彎下腰,惜墨如金地沾了一點水,用指尖溫柔地、均勻地抹在刀口,溫軟的沙沙聲從磨刀石和刀口之間飄出來。之前還聽得見爺爺赫哧赫哧的喘氣聲,這時候,爺爺靜得和磨刀石差不多,粗大的喉結一上一下,一張小小的臉在月光下平靜安詳,嚴肅幽深。我感到胸口的心臟激動得像一只跳進了油鍋的小老鼠般吱吱亂叫,我努力壓抑著快要沖口而出的聲音,眼睛一眨不眨,慌慌張張地看一眼爺爺,又看一眼刀口。刀口仿佛一道溫暖的目光,和爺爺冷冷的目光對上了。我莫名地感到夜更加靜了,聽得見樹影在院中窸窸窣窣走動。

  “好了。”爺爺輕描淡寫地說。

  我胸中咚一聲響,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我注視著月光下的鐮刀口,恍如注視著一道凝固的小小的閃電,伸出的手指久久停留在半空。

  晚上突然下起大雨。先是閃電突然照亮了窗玻璃,窗戶好似一張露出光閃閃的牙齒的大嘴,接著,沉悶的雷聲從南邊的天上滾過來,在屋頂上炸響,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聽見無數雨點齊齊砸在屋頂。

  第二天一早,沒等母親喊我,我已經起床了。我數著雨點過了一夜。

  爺爺屋前的燈還沒亮,我摸黑走過去,猛然嚇了一跳,爺爺寂寂地坐在一把小板凳上,手里拿著煙斗,煙斗里沒火。

  “爺爺!”

  “嗯。”

  “下雨了。”

  爺爺不答話,掏出火柴,摸索著擦了一根,呲——火柴頭好比一朵突然開放的喇叭花,散發出刺鼻的火藥味。爺爺嚴肅的臉在火光中浮現,又迅速沉入黑暗之中。煙斗一亮一亮,爺爺的臉如水中的葫蘆,一起一伏。微弱的火光中,我注意到爺爺披了一件黑色的雨衣。

  “下雨了,”爺爺抽完兩口煙,“還去?”

  “去!”我差點兒蹦起來,一夜的擔心瞬間沒了。我感到爺爺在黑暗中朝我點了點頭,我感到爺爺看著我的目光無比慈祥。

  “喏!”爺爺遞給我一件東西,又抽了一口煙,他的臉又在紅紅的煙火中浮上來,離我很近。我接到手里,知道是一件雨衣。

  我披好雨衣,正要背上爺爺特意為我準備的小背簍,吱呀一聲,父親打開了房門。爺爺和我站在黑暗中望著父親,父親知道我們望著他,他仍慢條斯理地穿著衣服,一只手伸進袖口,抻直了,又一只手伸進袖口,抻直了,穿好衣服,父親又連連打了三個呵欠,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嘴巴。我心急如焚,巴不得立即沖進雨里,爺爺的一只大手伸過來,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大股暖暖的氣流緩緩注入我的身子,我渾身一抖,心里暖洋洋的。父親終于打完呵欠,挪開手,望望院中嘩嘩的雨聲。

  “這么大雨!你們爺孫倆還去?”

  “去!”我急忙說,“昨晚說好的,你和媽也答應了。你們不要反悔!”

  父親不理會我,又抬起手罩住了嘴,眼淚汪汪地看著爺爺,絮絮叨叨、囫圇不清地說:“這么大雨,等等再去嘛。小光芝麻大個人,哪受得住這么大雨,淋一身雨回來,不病個十天半個月才怪。再說,爹也不是以前的年紀了。”

  我看看父親,又看看爺爺,剛要開口,被父親一揮手,嚴厲地制止了。我再不敢說話,只好急切地拽住爺爺的一只大手,可爺爺一句話不說。父親打開堂屋,搬了兩把椅子出來。

  “坐吧,爹!”父親說。

  爺爺一動不動。父親站在椅子邊,又熱熱地說:

  “坐啊,爹!我們父子好長時間沒好好說說話了。”

  爺爺揀一把椅子坐了。

  我抓著爺爺的手不放,心中積了一片冰涼的雨水。

  爺爺和父親面朝院子坐著。大雨一直在下,似乎天剛好在我們頭頂漏了,雨點直奔而下,雨點落在屋后的枇杷樹上,落在屋頂的成千上萬瓦片上,落在院子的草地上,不同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交織成無邊無際灰蒙蒙的大網。漸漸的,院中露出了閃耀著淡淡光彩的杏樹梢頭,滿院渾濁的雨水打著旋兒,急急朝出水口涌去。又白又大的雨點從黑暗中剝離出來,砸進水面,發出噗噗的聲音。沉默像雨聲一樣把爺爺和父親之間的距離填充得嚴嚴實實。父親抽出一根春城牌香煙,遞給爺爺,爺爺擋開了,父親尷尬地咳了一聲,自己點了煙。爺爺仔細往煙斗里壓了一鍋煙絲,父親慌忙掏出火柴。爺爺咬著煙斗,讓父親替自己點燃了。爺爺和父親各自抽著煙,還是不說話,雨水持續著,兩個紅紅的煙頭靜靜地一亮一暗,好似時間的正面和反面。我等不及了,剛張開嘴,父親就狠狠瞪了我一眼,剛到喉嚨的話又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這雨下了一夜,山上怕滑坡了。”父親清清喉嚨說。

  爺爺不說話,眼睛眨了眨,望著雨水,又好像什么也沒看。

  雨似乎小了,但更持久。雨珠砸在水面,濺起一朵朵小水花,水花漂一段才破,濺開細小的水珠,使水面浮著淡淡的霧氣。屋后的竹林里傳來一聲聲翠綠的鳥啼,天色不早了。我急得心頭起火,又不敢聲張,只不斷去看爺爺。爺爺緊緊抿著嘴巴,雙目炯炯,臉色鐵青,從沒這么嚴肅過。

  “爹,你瞧瞧院里那么多草,等雨晴了,太陽一曬……”父親小心翼翼說。

  爺爺臉色越發難看了,嘴巴也抿得越發緊。

  “爹,做兒子的本不該說,只是……”父親猶豫著,深吸一口煙,長長地吐出來,濃白的煙遲滯地擴散開,遮住了他的臉,“還是直說吧。馬死了多少年了,你年紀也大了,還和以前一樣,天天到山里頭割草,割回草扔給豬豬不吃,放在院子里,又是雨又是晴,外面來個人,哪個不是捏著鼻子……”

  父親聲調漸高,臉紅成一只大蝦。我可憐巴巴地望著爺爺,爺爺臉繃得緊緊的,光禿禿的額頭布滿皺紋,頭頂卻異常光滑,泛著淡淡的雨水的光芒,抿得緊緊的嘴巴下面,翹著幾根灰白干枯的胡須,胡須微微顫抖著。

  父親忽然閉了嘴,緊張地凝視著爺爺。爺爺紋絲不動,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塑。我輕輕地搖了搖爺爺的手,感到那只大手軟弱無力,如一只抽了絲褪了殼的絲瓜瓤,我心里酸溜溜的,低低喊了一聲。

  “爺爺!”

  “嗯?”

  爺爺猛然醒過來,迷惘地望著我,順手拿起煙斗,塞進嘴里,吧吧抽了兩口,一點火星兒不見,煙斗早啞巴了。

  大雨接連下了半個來月。每天早上,爺爺坐在房門前,曲著腰,似一只衰老的貓或者狗,一動不動地瞅著漫天雨水。雨過天晴后,院子里的茅草徹底腐爛,漚成了糞,發出熱烘烘的臭氣,紫黑的污水流了一地,污水一落,草根噌噌噌往上抽芽,不幾天,院子鋪了厚厚一層綠色。爺爺眼見鐵銹似的綠色占領了院子的一個個角落,石頭一般緘口不言。

  爺爺還是每天一大早起,在門前枯坐。有一天,聽到他走出家門,以為他又上山割草了,快吃早飯時,他回來了,手里捏了一把干草。

  天晴后那一個來月,爺爺過得極其痛苦,就如解了鞍韉、離了沙場的戰馬,在逼仄的馬棚里待不安生。

  一天傍晚,太陽還未落到大山背面,瓦楞上的熱氣還未消散,爺爺匆匆從外面走回來,紅光滿面,腳步輕悄,手里沒有草。爺爺直奔柴樓,蹬蹬蹬爬上去,在柴草堆里翻出一把斧子,三兩下抹掉木柄的灰塵,扛紅旗一樣扛下來。

  面對手握斧子的爺爺,父親半天說不上話。

  “你們說我割草沒用,我上山挖松根!回來曬干了,能當柴燒吧?”爺爺賭氣似的說。太陽落著,夕光照得他臉色輝煌,如鍍了金的鐵板。

  我如今記不清和爺爺一起走過多少山林,涉過多少河流,挖回過多少松根了。現在村里的老人見到我,有時還會說,這才一晃眼,昨天還讓你爺爺擔你,今天就成大人了。爺爺很快回復了上山割草的生活節奏,一部老朽的機器歇了幾天工,重新上油后,運轉得更歡更快。

  走得最遠的一次,到了老鷹山的背面。

  那天我們起身很早,出了家門,拐上村外的滾石河,一個人沒碰到。滾石河兩邊堤岸很高,很窄,是灰白的砂石路。路邊立著兩排羊草果樹,筆直細高的樹干頂著一大蓬葉子,投下大團大團模糊的影子,蹲伏著的野獸一般。我走了沒幾步,腳一翹一翹的,又連連打了幾個小呵欠。我感到爺爺無聲地笑了笑。

  “小光,上來!”

  爺爺放下扁擔,把扁擔上的繩子順開。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手背沾了淚水,咧開嘴笑了。我走進竹筐,盤腿坐下,兩只手分別抓住兩根麻繩。爺爺把斧子擱在另一邊的竹筐里,站在兩個竹筐當中靠我這邊,我聽到爺爺輕輕哼了一聲,扁擔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麻繩猛然繃緊了,我的屁股悠悠地離了地面。爺爺挪了挪扁擔的位置,好讓挑子保持平衡,然后,扁擔唱歌似的嘎吱嘎吱著,我穩穩當當坐在竹筐里往前走了。

  “重不重?”我扭過頭望著爺爺。

  “不重。”

  爺爺一只手搭在扁擔上,一只手拽住我這邊的麻繩,均勻地邁著大步,鞋底擦擦擦摩擦著路面的鵝卵石,褲管碰撞著路邊的野草,噼啪噼啪響。我身子底下即是河邊的慢坡,坡上野草蓬勃生長,頂端的花穗不時扦進竹筐縫隙里,被竹筐碰斷,散發微澀微苦的清香。我不時伸出手去,拽一兩朵野花,舉得高高的讓爺爺看,爺爺乜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唔一聲。

  不知不覺,我闔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憑爺爺擔著往前走。我聽到小路兩邊的莊稼地和野地里蟋蟀的叫聲,嚁嚁嚁,吱吱吱,聽到河水滑過淺灘,沖擊著路邊野草的嘩啦聲,還聽得到枝頭宿鳥的咕嚕聲,偶爾還有一兩聲狗吠遠遠地傳來。狗吠聲越來越弱,我知道離村子越來越遠了。涼颼颼的小風吹著臉,河水和野草的氣息撲鼻而來。在一切聲息中,爺爺的鼻息聲、腳步聲始終持續有力地響著,仿佛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軟軟地托著我。

  我感覺屁股碰到一塊石頭,睜開眼睛,爺爺正盯著我。爺爺黝黑的臉上抹了一層陽光,細密的汗珠閃亮著。見我醒來,爺爺的額頭舒開,一條條淺色的條紋格外鮮明。

  “到了?”

  “早著呢。”

  爺爺踱到一邊,揀一塊石頭坐下,掏出了煙斗。我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眼睛被明亮的陽光刺激得流淚。在我睡覺的時候,太陽已經爬上山頂,扁扁的,雞蛋黃,照亮了滿山冷冷聳立的松樹和雜亂的鳥啼。眼前是滾石河的上游,有兩根松木搭成的橋通向對岸,爺爺告訴過我,這一地段叫做“金鴨子游水”。我沒看見金鴨子,河面通紅通紅,似浮了無數金色的羽毛。我們經常在這兒歇氣,我像往常一樣,站在橋頭,朝河里撒尿。等上許久,河面才傳來叮叮咚咚的水聲。

  爺爺抽完兩鍋煙,站起來,拍了拍褲子。我們又動身了。松木橋在我腳下晃了晃,一根木頭滾了半圈,木頭間的土塊撲簌簌落進河里。我抬頭望望對岸,巨大的山影靜靜籠罩著,又低頭瞅瞅橋底,長滿青苔的石頭間,幾條黑黑的小魚似定在水中。紅光耀眼的河面印著一前一后、一短一長、一少一老兩個影子,我回過頭,爺爺雙眼潤濕,正緊張地盯著我。

  我們一直走到快有人家的地方才停下來。那是一片松樹剛被砍伐掉的荒坡,松根的斷口凝著蠟黃色的油脂。爺爺不再管我,我在松根間跑來跑去,尋找草叢間的螞蚱、蟋蟀。草太短,沒找到什么東西。我越走越遠,先還看得到爺爺的頭發,不久只看得見斧子雪亮的刃口閃亮一下,又落下去,再后來只聽見斧子吃進泥土的篤篤聲。我不敢再跑遠,拍打著茅草,快速跑回爺爺身邊。爺爺沒挖出兩個松根,我已經感到無聊了。爺爺把一個松根拽出來后,又朝坑里挖了幾斧子,在坑底鋪上幾把茅草,讓我躺里面,我默數著斧子的篤篤聲,困倦地閉上了眼睛。我醒來時太陽已經偏西,我們帶的飯早吃上完了。爺爺輕松地說,我們去找吃的。披了衣服,摔開手,毫不猶豫地朝前走,一條小路從荒草中顯露出來,走出幾公里見方的荒坡,涉過一條小河,穿過一片小松樹林,一抬眼,幾十畝上百畝開滿紫紅碎花的野地突然展開在眼前。西斜的太陽躲在小松樹林后面,柔弱的光線透進來,紫色的野地或明或暗,明和暗都靜悄悄的,幾只紅胸脯的鳥被腳步聲驚起,無聲地掠過野地,投進對面的樹林。

  “爺爺!”我蹦了一下,心突突直跳,“花!花!”

  “嗯。”爺爺站在野地邊,神色淡然。

  “什么花?”我使勁兒吸鼻子,似有若無的清香在鼻尖前游蕩。

  “蕎麥花。”

  蕎麥田對面的樹林間,隱約看得見七八個屋頂。我以為爺爺會帶我到那些人家去找吃的,不想爺爺只領著我在蕎麥田里走。蕎麥花齊齊嚓嚓,不時有鳥飛起,唧唧叫喚,貼著花掠過,羽毛印了花的紫紅。我跑累了,停下來等爺爺,爺爺走進時,臉上淡著一抹紫紅,眼里濕漉漉的。我們找了一些成熟的蕎麥,在小松樹林邊籠了一堆火。三棱形的蕎麥顆粒在火光中迸出一大股濃郁的香味,似苦,似甜,似暖,似冷。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不顧燙手,捋下燒得焦糊的蕎麥顆粒,一把撲進嘴里,嘎巴嘎巴嚼著。

  “這兒就是老鷹山。”爺爺淡淡地說。

  后來我又吃過烤蕎麥,并不好吃,但回憶起當初和爺爺在老鷹山吃的,卻有滋有味。或許,使烤蕎麥有滋味的是爺爺的故事。

  “以前——幾十年前了”,爺爺慢悠悠地說,“老鷹山有一窩土匪,隔三差五到山腳下村子搶東西,搶了幾回,山腳下的人忍不下去了,組織了保衛隊。土匪再下山搶東西,就和保衛隊干起來了。土匪對村里的地形不如保衛隊熟,打不過,想要撤回去,保衛隊哪里肯放,一路追到老鷹山,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打沒了。那時候大概半夜,保衛隊的人也傷的傷,累得累,走不動了,就留在老鷹山過夜。保衛隊隊長不愿意留,和大伙吃完一鍋蕎麥粥,硬要連夜回山下的村子,想給村里人報個信,不叫他們操心。大伙兒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

  “隊長騎一匹紅馬。那紅馬真夠俊的,村里人開玩笑說,那馬就是隊長的小媳婦。”爺爺笑了一下。爺爺很少講故事,我眼不眨地望著他。

  “隊長帶了一把火槍,腰上纏了一條鐵鏈上路了。那晚上有太陰,又圓又亮,照得山路白天一樣,一草一木瞧得清清楚楚。紅馬腿長腳輕,走得很快,走了一半來路,到一個三岔路口,好像聽到一個女人哭。隊長勒住馬,慢慢踏著碎步,走了幾步,見路邊松樹下坐了一個姑娘,一身蕎麥花樣的紫紅衣服,頭發又黑又長。隊長愣了一會神,那么黑那么長的頭發他還是頭一遭見。他跳下馬,走到姑娘跟前。那姑娘先是不答話,問了幾遍,才抬起頭來。隊長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姑娘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人。隊長望著姑娘,臉上火燒,可不曉得怎么回事,心里一陣陣虛。姑娘眼淚汪汪的,說大哥,我從山里親戚家回來,路上腳扭了,勉強走了半天,實在走不動了。這都大半夜了,我還在這深山老林里。姑娘的話就像冷冷的小釘子,一字一句都釘進隊長心窩里,隊長沒怎么猶豫,說你不要哭,這容易,你和我騎馬下山,我送你回去。

  “姑娘上了馬,隊長覺得馬非但沒慢,走得更快了。更怪的是,姑娘再也不說話了,無論隊長問她什么,她總吃吃地笑。那笑聲真好聽,水一樣淌到隊長心里頭,又冷又熱。隊長心里咚咚直跳,嘴上仍很隨意地問姑娘一些話,姑娘還是不答,笑得更厲害了,似乎用手掩著嘴巴,可那笑還是掩不住。隊長感覺姑娘摟住了自己的腰,心里七上八下,大著膽子,把手按在姑娘的手上。這一按不得了,隊長渾身冷汗直冒。那雙手冷冰冰的,就是一塊冰疙瘩。隊長猛地驚醒過來,這才發覺,馬不知走到哪了。

  “隊長多少明白了,心里一陣陣怕,害怕過后,一個主意冒出來了。隊長自言自語,怎么騎了這么久,還沒出山?對姑娘說,我要加速了,你的腳不好,怕把你巔下來,我拿鏈子把你和我捆一起吧。隊長嘴里說著,手已經摸出鏈子。那鏈子本是隊長從家里帶出來,打算捆土匪的,土匪沒捆成,這時候倒用上了。

  “姑娘一聲不吭,走了一段路,姑娘又出聲了,還那樣,無論隊長問什么,她總是笑。這時隊長很清醒,姑娘的笑讓他一陣陣發冷。他集中精神,想找一條路,可走來走去,還是在山里頭轉,心里頭越來越怕,汗出了一身,幸虧這時候天不早了,偶爾聽得見鳥叫。隊長暗暗松了一口氣,果然,騎了沒一會兒,看到了一個村子。突然,姑娘說話了。

  我抓著兩把黑糊糊的蕎麥,忘了往嘴里填。爺爺用一根小樹枝撥弄了幾下火堆,烤干的蕎麥噼噼啪啪響,爆開一股股濃香。我焦急地望著爺爺。爺爺終于不再撥弄火堆,清了清嗓子,接著講——

  “姑娘說,大哥,到前面村子放我下來吧。隊長嗯了一聲,嘴里兩排牙齒禁不住打戰。隊長對這一帶山林多熟悉啊,他記得清清楚楚,前面那塊地方本是一片墳地,哪里是什么村子!

  “隊長非但不停,還快馬加鞭,想一下子沖過那個村子。背后的姑娘嚷起來,大哥,你停下來,我到家了。隊長鐵了心,狠狠地說,你家不是在山腳嗎?怎么在這深山老林里?姑娘掙扎著,不笑了,打著哭腔說,大哥你停下來,我和你開玩笑的!你不要見怪。隊長當然不會停,他狠狠踹了馬肚子一腳,馬子彈一樣射出去,很快過了那個村子。他不敢慢,連連踹馬肚子,馬跑得屁股冒煙,天麻麻亮時,總算回到山腳的村子。隊長還沒沖進家門,就大聲喊家里人,生火!生火!——他知道不干凈的東西怕火。我抓了個精怪!他嚷嚷著。家里人和鄰居披著衣服跑出來,圍了半院子,好奇地看著他掉進水里又爬出來似的,身上還纏著一根鐵鏈,鐵鏈上拴著一把紫紅色的檀香木梳子。

  “隊長絲毫沒感覺到身后的人變成了梳子,他恨恨地解下梳子,看到梳子柄上有一個疙瘩,想起姑娘說扭了腳的話,恍然大悟,說燒火!燒火!就是這東西!大家很快燒了一堆旺火,隊長將梳子扔進火堆,又用火鉗按住。梳子在耀眼的火光中噼啪作響,流出一汪鮮紅的液體,液體遇火即燃,散發出濃烈的異香。瞧熱鬧的人一個個仰起臉大口吸氣,一個個就像浮上水面的缺氧的魚,一鍋煙功夫,全醉醺醺的,歪東倒西,站立不穩,如同喝飽了酒。隊長勉強靠墻站著,隱隱聽見一個女人嗚嗚的哭聲。”

  我望著爺爺如銅似金的臉,薄薄的左耳朵奇妙地顫動著。

  “后來呢?”

  爺爺嘎巴嘎巴嚼著一把蕎麥,澀澀的香味細如青煙,若隱若現地縈繞四周。

  “過了半個來月,那匹紅馬死了。”

  我盯著爺爺的臉出神,爺爺的嘴左右磨著,嘎巴,嘎巴,嘎巴!活似田頭的老水牛,沉醉在遙遠的回憶里頭。

  “爺爺,隊長是你嗎?”

  爺爺閉著嘴,似乎沒聽見我說話。

  “不是就好,那隊長真壞。”我說。

  爺爺大概嘆了一口氣。

  七年后,我剛到鎮上讀中學那年,爺爺病倒了。爺爺不愿打針,不愿住院,父親熟識的一個護士隔幾天來看一次,順便帶些中藥來。爺爺在院子邊支一紅色小火爐,架一黢黑的鐵鍋,每天從早到晚熬三回藥。爐子很小,不易燒火,但爺爺弓著微駝的背,憑一把破竹葉帽,總能教爐子不冒一縷煙,紅紅的火苗舔到鍋底,發出歡快的笑聲。不多時,濃濃的藥味漂滿院子。爺爺把黑而稠的湯藥倒進一只笨大的土碗,我和弟弟立即又找一只碗來,把藥在兩只碗間輪換著,一面尖著嘴,噓噓地吹,湯藥上一縷縷白煙裊裊娜娜。好了,好了,我們急不可耐地說,把藥遞到爺爺手中,眼中充滿期待。爺爺端著碗,尖起嘴吹一下藥,皺一皺鼻子,皺一皺眉頭,咽一口唾沫,一仰脖子,藥咕嘟咕嘟倒進去,睜大眼,咧開嘴,很痛苦又似乎很舒服的樣子。苦嗎?我和弟弟問。甜啊——!爺爺拖長聲音說,你們嘗嘗?把碗推到我們眼前。我們嘻嘻笑著跑開了……

  爺爺一天比一天瘦,奶奶買了不少好吃的,爺爺沾沾筷頭就放下了,香的辣的全進了我和弟弟的肚子。奶奶為給爺爺做合口的飯菜費盡心思,她甚至和村頭老袁買了一只野雞,精心烤了一下午,烤得金黃松脆,香味四溢。整個下午,我和弟弟頻頻咽口水,一不小心,口水便涌出嘴角,掛成一根銀亮的絲線。烤野雞端上桌子,爺爺只動了動筷子,吮了吮筷頭,就把野雞推給守在一邊的我們。

  “你究竟要吃什么?”奶奶兩眼淚濕,脖子一伸一伸,雞脖子似的。

  “吃什么?”爺爺咂摸著嘴,吃了美味佳肴的樣子。

  “你看有沒有苦蕎……”

  奶奶眼睛放光,撩起圍裙,交替擦著兩手,匆匆走了。直到月亮升上中天,杏樹在院子里投下一團短粗的影子,奶奶才拎著一個小布袋回來。

  “這個是苦蕎吧?”奶奶打開袋子,捧起一把三棱形的顆粒。

  奶奶找遍村子附近的雜貨店,問了村里的每一家人,哪都沒有蕎面,好不容易打聽到一戶人家打算明年在山里種蕎麥,有一小袋種子,奶奶好說歹說,把人家的種子給弄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拿了蕎麥種到磨坊去碾成面粉。放學回家,我們聞到爺爺的爐子傳出一股類似焦糊味的清香。爺爺捧著碗,不吃,光是看,臉上掛著許久不見的笑。

  自從病后,爺爺上山挖松根已是不能,繼鐮刀之后,斧子也不見了。有一天回家,我卻看到爺爺坐一張小凳子,握著那把許久不見的鐮刀割院里的草。鐮刀那么沉重,爺爺每揮動一次,都得停下來喘好幾口氣。每一根草都很韌,如一根根牛皮繩。爺爺捏住一兩棵草,割上好半天,草才被割斷。從清早到下午,爺爺的小凳子才從院子西邊挪到東邊。挪到盡東邊時,爺爺不動了。爺爺坐在凳子上,盯著地上一個地方出神。

  “爺爺,你累了?”

  爺爺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爺爺指給我看到一棵嫩嫩的草,心形的葉子,紫紅碧綠的莖桿。

  “怎么會有一顆蕎麥掉在這兒?”

  醫生說爺爺熬不了一個月了。父親成天在家守著,天河鎮的姑媽趕來了,縣城的姑媽也趕來了,家里從沒這么熱鬧過。

  爺爺從不哼病,在這段時間里卻開始哼哼了,聲音很低,憋不住了才從嘴里漏出來,如漏出難以下咽的湯藥。不哼哼的時間,爺爺開始說胡話。爺爺不厭其煩地對父親說,家里的大門太小,馬進進出出的不方便。父親起初不明就里,家里沒一個人明白哪來的馬。后來父親干脆順著爺爺,握著爺爺的手,說爹放心,大門馬上擴。我們知道父親說說而已,爺爺卻信以為真,臉上難得一笑。

  最后幾天,爺爺被搬到堂屋中住,父親和幾個姑爹沒日沒夜守著,生怕爺爺在沒人的時候過去。母親帶著我和弟弟住在隔壁。那天晚上我剛躺下就被吵醒了。我看到有人從后山下來,頭發很長,看不清臉,又聽見鏈子嘩啦嘩啦響。響聲越來越近,我怕得要命,顫抖著,縮到床腳,大聲叫喊,父親從隔壁跑進來,問我嚷什么,我胡亂往四面指,說有人來了,在那兒!在那兒!父親抓了一把菜刀,朝四面揮舞,母親摟著嚇傻了的弟弟避在墻角。忽然,我看見一道耀眼的紅光夾著一片紫光闖進屋,裹挾了爺爺,爺爺輕如樹葉,安靜的嬰兒般被紅光輕輕托著,紅光紫光一眨眼旋出去,屋外響起堅硬的蹄瓣砸在泥地的橐橐聲,大風平地刮起,一匹紅色的馬駒火一樣燒遠了。

  走了!走了!我大叫兩聲,倒在床上。

  “爹呀——!”這時,隔壁哭聲大作,爺爺已溘然逝世。

   《廣西文學》2009年第1期/臺灣《幼獅文藝》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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