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讓我停住的，不是那漫天飛舞的梨花輕吻青衣，不是那行云流水的琴音訴情百花，而是那驀地顫抖著的錯音，白玉有暇。

　　“那是？”

　　“回皇后娘娘，那是南陽世子慕容淺許。”

　　梨樹下一席青衣，如玉俊彥，黑眸溫柔澄清，宛若世外謫仙。

　　淺許？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那樣風華無雙的男子，倒也當的起。

　　“臣慕容淺許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神游間，那抹青色已經到了眼前，溫雅的聲音比梨花還清冽干凈。

　　“世子請起，可是本宮打擾了世子撫琴？”我抬手，金紅色的衣袖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在空中輕舞。

　　“微臣惶恐，是微臣放肆打擾了娘娘賞花。”眉目帶笑，清俊的臉上笑容純凈。

　　偏頭，那是多久沒有看過的透澈？慢慢的走向那株梨樹，微涼的手指輕撥琴弦，清脆的琴音斷斷續續，“世子剛才彈奏的可是相思？”

　　“娘娘好耳力，可惜微臣技拙不能盡述琴意。”那溫雅的聲音不緊不慢，帶著春日微熱的溫度。

　　我收回手，轉身直視那雙干凈明亮的眼眸，那里映著我一身耀眼的金紅，“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世子可是想起了自己的戀人？”

　　他微動唇卻沒有回答，終是搖搖頭，眼神溫柔繾綣。

　　我正要說些什么，卻被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禁錮。“寧兒又調皮了。”淡淡的梅香縈繞，低沉帶笑的話語從耳邊穿過，如陽光穿透樹隙，落下斑駁恍惚。

　　放軟身體，轉身擁抱那抹明黃。風有些大，冷意在袖間游走，將頭埋在那寬厚的胸膛：“皇上，寧兒從不調皮，你錯怪寧兒了。”

　　“哈哈，當然，朕的寧兒怎么會調皮，朕的寧兒只是耍性子了。”擁著自己手臂緊了緊，風似乎小了點，鼻尖的梅香更加濃郁。

　　“寧兒喜歡彈琴，那朕讓愛卿陪你練琴可好？”抬首，俊美深邃的五官柔情萬分，受蠱惑般的點頭。

　　于是梨花樹下，兩架古琴相對。

　　“臣的古琴名為相思，不知娘娘的是？”他的笑容清淺若有若無，有著看得懂的試探。

　　“可期”，我坐下，指落琴響，“它叫可期。”

　　二、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離開南陽來到帝都已經近小半月，雖然有些不習慣，但作為一個質子，已經，很好。

　　為了生存，買通了幾個宦官宮奴，總算對那個高高在上殺伐果斷的帝王多了些許了解。比如，后宮無寵妃只有寵后，比如，皇上與皇后青梅竹馬琴瑟和鳴……

　　然后，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皇后，百花叢中一回首，百花無形，連金紅那樣艷俗的顏色也變得高貴圣潔，帶著被人寵愛嬌慣的明媚絕麗。

　　不知道為什么會撥錯弦，彈錯音，但，得她一回首，愿世世音亂弦錯。只是后來才明白，我認為的隨緣注定，不過是命運的捆縛，放不下，求不得。

　　當她詢問是否想起自己戀人，才彈相思時，我無言以對。遇見她之前，空彈相思，遇見她之后，只會相思。

　　帝王令，得以以琴相悅。只是，不彈相思，不談相思。

　　“世子，為何不再彈相思？”她站在亭子里捧著茶杯，眼神卻落在高高的宮墻外，難掩落寂。

　　“不能而已。”那曲相思一生有那么一次便足夠。

　　“世子，可想南陽？”她回過身，帶笑的眼眸彎成好看的弧度，帶著驕陽般的絢爛。

　　“臣有自己的職責。”不敢想，不能想。

　　“是我唐突了，離家的人哪有不想的。”她放下茶杯，側頭，“我想起這宮內還有一個南陽人，世子是否想見她一面，敘敘舊？”

　　看著她晶亮的雙眼，不想也無法拒絕，“敢問是？”

　　“一舞傾城的容妃。”

　　后宮的妃子和一個質子？雖然自己住在皇宮，可行動也只局限在外殿和這花園，人言可畏，后宮忌諱偏多。她是何意？是被寵壞了嗎？可，自己拒絕不了。

　　不過片刻，一位粉妝女子溫婉的來到亭中，笑容甜美，“見過皇后娘娘，見過世子。”

　　“容妃多禮了，快快請起。”她的笑容燦爛明媚，“知道容妃思念故土，特喚來閑聊一番。”

　　“臣妾謝過娘娘。”容妃的笑容完美無缺，順從的坐在一旁，卻是無言。

　　霎那似乎明白了什么，苦澀淹沒。

　　三、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辰。

　　“寧兒今日讓容妃陪世子閑聊了？”低沉的聲音不帶情緒，難辨悲喜。

　　安穩躺在他的懷里，把玩著他鴉羽般的長發，“只是怕容妃想家罷了。”

　　把玩頭發的手被握住，抬眼，對上瀲滟的桃花眼，不由的回以一笑，他從不對笑著的自己生氣。

　　“寧兒下次可不能這么任性，雖是好心，可會讓世子和容妃為難的。”果然，他不過吻了吻我的手，輕描淡寫的留下這么一句。

　　垂下眼，下次？自己不會任性。“寧兒知道了。”

　　放開握著的手，抱住他精瘦的腰，“寧兒難受。”

　　“怎么了，誰又惹寧兒不快了？”他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呵寵，頭頂被大手安撫著。

　　鼻尖微酸，微微搖頭，“寧兒難受。”

　　“傳太醫。”終于沉穩的聲音失去了那份淡定，參雜著些許的驚慌。

　　靠在他的懷里，看著那個白胡子的太醫戰戰兢兢的為自己請脈，心卻漸漸安定。

　　“回皇上，皇后娘娘是有喜了。”沒有意外，回過頭，害羞的躲進他的懷里。

　　抱著自己腰的手緊了緊，卻又馬上松了松，“真好，寧兒，朕好高興，我們有孩子了，朕有第一個孩子了。”

　　“是，我們有孩子了。”十指抓住他的衣袍，看著那精致的花紋，眼淚卻不自覺的落下。

　　頭被抬起，“寧兒，為何哭泣？”擔心的桃花眼柔柔的看著自己，心不可自抑的軟成春日的湖水，這樣的眼神足以沉溺翩蝶時光。

　　“寧兒只是高興。”

　　“朕的寧兒真傻。”

　　你的寧兒不傻，從來不傻。為了你出生，一個生來就為了后位的人，怎么能傻？青梅竹馬的感情不夠，琴瑟和鳴的感情不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傳說只是說書話本，我要的，是你對我一退再退的無底線。帝王的驕傲，帝王的冷血，帝王的霸道，我想知道，你的寧兒到底有多重要？

　　四、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不過多喝了幾杯梨花酒，怎么會這樣頭痛？掙扎著想起身，卻被手邊滑膩溫熱的觸感驚到，回頭，居然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容妃。

　　驚詫的起身，腦內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卻是面色平靜宛然，無所畏懼，“他們快來了。”

　　“誰？”

　　“該來的人。”

　　“你趕緊離開吧。”

　　“離開？”她溫婉的笑容帶上了苦澀，“我們誰都走不了。”

　　我怔在原地，只能一再整理自己的衣袍。是啊，我們誰都走不了，別人不會讓我們走，我們也邁不開步。

　　“南陽避無可避了。”嘆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將棉被替她蓋上，看著搖曳的燭火，眼睛干澀。

　　“你我不過是他們的棋子，放在哪里由不得己。”她的聲音滲出幾絲悲涼。

　　“我想他們來了……”話音剛落，房門就被打開，帝王一身黃袍，桃花眼平靜淡漠，似乎只是來走個過場。

　　“將他們押入天牢，明日發落。”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那身明黃刺透了我的眼，若，若，是否就能擁著她入眠……

　　黑暗的天牢里，慘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書寫著哀默。掏出懷中的玉笛，撫摸了很久，放在唇邊，斷斷續續的吹奏相思，最后的相思，難全的相思。

　　“世子的相思可是為了皇后？”隔壁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雖是疑問卻帶著了然。

　　無法回答。

　　“世子，可知我為何不反抗？”不等我的回答，她就自顧自的說下去。

　　“我是南陽送上的宮奴，因為舞跳得好，受寵幸被封為容妃，這大概是我人生最美的夢。可，那畢竟是夢，醒來便是真實的殘忍。”

　　“皇后不是善妒的人，她容得下很多女人，可她卻容不下皇上對其他人的仁慈退讓。他們青梅竹馬他們兩小無猜他們天作之合，成全他們游戲的我們卻只是無關緊要的陌路人。”

　　長久的沉默，她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說些什么。時間似乎被凝固，空氣中的塵埃也靜止不動，等著最慘烈的悲痛。

　　“我去世子宮殿時，他是這么說的，寧兒懷孕了，心情難免不好，容妃就聰明的做些令寧兒高興的事情吧。哈哈哈，寧兒懷孕了，心情不好……我，好恨，好恨……”

　　手中的玉笛被捏碎，血慢慢的順著殘破的笛身流下，在月色下猙獰，渲染開絕望。無言相思，華年冰冷。

　　五、

　　寧兒是我的妻，是我的皇后。從小我就被這樣告知，于是，我很安心的愛著她，守著她，多好，我們的命運纏繞在一起，密不可分。她陪著我，從我睜開眼的那一刻。

　　可寧兒愛我嗎？我不知道，她只是牽著我的手，告訴我，她的生命在遇見我時已經結束。

　　她不會離開不會背叛，她只屬于我。

　　我不說愛，她給我以生命，我給她以自由，隨心所欲的活著，看著我變老，等著我生命結束。

　　史筆蒼白，看你淺笑畫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