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鄭晨揚

我看著媽媽洗那一把筷子，她用力地用水沖洗它們，像是帶著一股怒氣一樣用力。終于她開口了：“你大伯都已經催了你多少次要你去北京實習了？都要大四了怎么還連點打算都沒有？你念的專業女孩子本來就不合適，不去長長經驗怎么能行呢？”

我自知理虧地接過那把洗好的筷子，沒有說話。

“是不是又是因為那個混小子？”媽媽接著收拾碗，“我怎么看不出他有什么好？”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是鄭晨揚的信息：“在干什么呢？我正在去肯塔基，能出來嗎？”是的，那個混小子就是鄭晨揚，我的男朋友。我連忙把手機塞回口袋，繼續擺弄眼前的筷子。好在媽媽像是想起了什么，沒再繼續拐彎抹角地詆毀鄭晨揚，她說：“出去給我再買兩包筷子吧，要竹子的，明天你姑姑他們過來吃飯，筷子不夠。”我順勢點頭，說：“可能要久一點啊媽，我正準備去書店買本書呢。”

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是去見那小子就好。”她甚至討厭說出他的名字。

我就這么帶著愧疚感地出了門，開始走向肯塔基的方向。我不知道這家小快餐店是不是故意為了和某個大品牌拉近關系才取了這個名字，但是就是在這種不明就里中我從初中開始就頻繁出入這里——平時中午偷偷來買的芝士漢堡，期末考試后和朋友的慶祝，甚至是，和鄭晨揚的第一次約會。這家店就在我讀過的初中的對面。紅紅藍藍的店面多少年過去卻仍不顯得舊，每次經過它，還是會發現它的生意依舊興隆。如果你經常可以在一家店旁邊看見小姑娘們纏著媽媽要店里的甜筒和雞翅，那么你猜對了，這就是肯塔基。

鄭晨揚坐在二樓靠窗的座位上，穿著一件豆綠色的T恤。我沖他笑了笑：“你得提醒我在回家之前買筷子，我可是借著這個出來的。”他也笑了：“你能信我的記性嗎？”他在笑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低一下頭，我最喜歡他的這個忍俊不禁的表情。

“買點吃的吧，餓了嗎？”他邊說邊起身拉我下樓。

“你傻不傻？我們都走了誰來看著這個座位？”我說。

他很得意地揚了揚眉毛：“我早告訴服務生幫我們看著了。”——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洋洋自得的樣子就像個玩警察游戲贏了的小男孩。

樓下的點餐臺前人稀稀零零，除了無所事事的情侶和肚子總是會餓的小孩子，誰會在下午兩點多還來吃快餐呢？我點了菠蘿派和土豆泥。鄭晨揚給自己要了冰橙汁，然后回頭：“能不能喝涼的？”看我點頭他又對點餐員說：“再要一杯芒果汁，加冰。”

在等待食物做好的時間里，我無聊地來回張望，結果發現了我們身邊那個餐臺的一對夫妻。我認識他們，確切地說，我知道他們，鄭晨揚也是。在我們還在肯塔基對面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他們的故事。那時候他們還是一對新婚夫婦，平常得無法讓人多看幾眼。可是后來他們有了小孩，并且，在孩子出生幾天之后他們又失去了他。那個女人瘋掉了，而那個男人，那個帶著眼睛的公司職員卻始終不離不棄地陪在那個女人身邊。我們做課間操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這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張牙舞爪地從居民樓里跑出來，在我們不大的學校外面做各種奇怪的動作，而她請假在家的丈夫也會隨即飛奔出來，把她緊緊抱住，帶她回去。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捅捅站在我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做操的鄭晨揚，對他說：“她又出來了。”而鄭晨揚就會笑笑，像我說過的，微微低一下頭。

我已經從初中畢業六年了，而那對夫婦，他們也早就被時間更改了樣子。那個男人穿著咖啡色的便裝，看上去還是那么老實和值得信賴，而他懷里的女人似乎也比從前好了很多，她剪著短發，卻在劉海的尾端扎了一只大大的紅色蝴蝶結，她身上的紫色旗袍顯然已經是過時的款式，可是她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不斷用手去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她的鮮黃色背包和坡跟綠色涼鞋把她映襯得像是一朵有些奇怪的花。她一定是堅持要這樣打扮自己的吧，我猜。她的目光渙散純潔得宛如一潭雨后的湖泊，而她的男人，他就站在她身后，手臂環著她，看著她指著餐單上的圖案執拗地和點餐員說著：“雞腿。”“可樂。”這個女人終于把東西點完，于是她回過頭，對男人說：“我要吃。”男人點點頭。她就對著他嫣然一笑。

我們之間只隔了不到一米，那個女人好像察覺到了我的注視，也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連忙轉開了視線。鄭晨揚的手臂也正環著我。可是，鄭晨揚，你會像那個男人照顧他的妻子那樣照顧我嗎？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又瞎想什么呢？”鄭晨揚低頭問我。我沒說話，只是稍稍側了一下頭，向著那對夫婦的方向。鄭晨揚也沒說話，他的手臂更緊了一點。

肯塔基里，就連油炸食品都要現做，每次點餐都要等很久。我們的土豆泥終于來了，我一邊上樓一邊說：“你會像那個男人一樣嗎？”鄭晨揚可以說是有一點生氣地轉過頭：“我不會讓你失去我們的孩子。”我突然覺得這個話題又沉重又怪異，所以只好低下頭當作什么也沒說。

二樓我們的座位還空著，就像鄭晨揚保證過的一樣。我們面對面坐下，我開始解決面前的那個派。“小心燙。”鄭晨揚說。我故意逞強咬了一大口，卻被燙得立刻伸出了舌頭。很多時候，我是說，當我就這樣在我們這個慵懶的三線城市下午兩點多的陽光里與鄭晨揚相向而坐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我會以為我們還是初三的孩子，他還坐在我右面，我們還有一張一會兒要交的英語卷子——而他，總是在死皮賴臉地纏著我跟我要答案。也許這就是我們的爭吵總會有始無終的原因，每當他可憐地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我沒法拒絕他的歉意。每次都是這樣。

他送我回家，我們在小區門口道別。我刷了卡，走上回家的那條靠近中心噴泉的路。明天就是端午了，天氣真熱呀。就在我已經到了家門口的時候，突然聽見了鄭晨揚的聲音，是他，不會錯的。我詫異地回頭，看見他正朝我的方向跑過來，手里滑稽地舉著幾包筷子。我笑了，一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推了一下跑得氣喘吁吁的鄭晨揚，又接著笑起來：“保安怎么放你進來的？”

“我和他說，”鄭晨揚大口地吸了一口氣，“我的妹妹——”他指了指我，“把鑰匙落在我這兒了。回不了家會害怕的。”

“誰是你妹妹？”我佯作生氣，“我比你大三個月呢。”

“好好好，大姐，拿好您的筷子，回家給孩子做飯吧。”鄭晨揚把筷子交到我的手上，抱了抱我。

“小伙子什么都不懂。”我假腔假調地回應，然后轉頭按了上樓的電梯。

鄭晨揚依然站在門口：“茉嘉——”他喊，“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小枝。”我笑著和他擺擺手。電梯合上了。在電梯合上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有點害怕，我被隔絕起來了，那一扇金屬的門硬生生地把晨揚隔在我的眼睛夠不著的地方。我不安地盯著跳動的樓層數字。一，二，三，我突然想起有誰說過，如果一個女人比一個男人大三個月，那么他們注定糾纏不清。其實我不喜歡“糾纏不清”這個詞，我更喜歡“天長地久”或者“白頭到老”那種充滿宿命和承諾的厚重。可那個講話的人卻偏偏要如此語焉不詳。

我自己打開家門進去，媽媽正在客廳里收拾茶幾，爸爸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里的槍戰電影。我把筷子交給媽媽，卻沒想到媽媽冷著一張臉說：“告訴那小子，我們家不稀罕他那幾根筷子。不端量一下自己就別來耽誤別人家的姑娘。”

我伸在空氣中的那只手就那么僵住了，我的手指用力地攥了一下外包裝的玻璃紙，好像是在膽怯地發出唯一的一點抗議。媽媽，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媽媽，你最寵我的你記得嗎？為什么這次我喜歡的你卻不能喜歡呢？

回到房間，我從背包里掏出手機，鄭晨揚發了好幾條信息。我正準備回一條給他，卻聽到客廳里爸爸的聲音：“女兒喜歡誰是她的事，你就別管太多了嘛。”

“我怎么能不管？嘉嘉這孩子從小就傻乎乎的，別人騙她她都不知道，那男孩只念著一個二本，家里父母又都是給別人做工，我不管？”我媽媽的聲音幾乎是憤怒。

“工人，工人也沒什么不好啊，都是正當職業——”爸爸標準的和稀泥的方式。

“這是我的孩子，我得對她負責，你明白嗎？宋方你怎么什么都不管呢？這是我們的女兒，養到這么大你讓她嫁給一個工人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