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人聲鼎沸。
亦或是在那安靜出奇的夜里,胸中的怒火被這寧夜吞沒。這是我兩個月前看到他的狀況,直到現在那個石凳已經空了好久了。
我總覺得他和我一樣,雖然胸中都有一腔怒火無處發泄,但是總覺得會空落落的。
他讓我叫他小舅,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少歲,四十多?五十多?每當我問到關于他的問題時,原本灰暗的眼睛就會變得更加暗淡無光,但讓我匪夷所思的是,這時他差不多看起來像半個活人。
半個活人——因為他穿的實在太不堪入目了。
本身灰黃的臉上加上那個磨的看不出來顏色的眼鏡,樹脂的鏡片已經被他長期用紙擦得看不清楚,青白色的布衫子被水洗的皺巴巴的,可隱約看到那短白色的跨欄背心,透過背心竟可看到根根肋骨,那雙布鞋依舊是“老上海”牌的,他從不穿牛仔褲,那條黑色調絨褲,已經被磨得锃光瓦亮了。但至少,他的五官是端正的,甚至可以說眉宇之間是透露著英氣的。
人不可貌相,他應該算“一代文人”。
即使他這樣叫自己,現在看來,他的話應該在理。我總覺得他那里有一點像孔乙己,但是現在想想,它是沒有穿長衫的,或者按他的方法說,他沒有把那件長衫硬“套”在自己身上。他經歷過文化大革命,那幾套樣板戲唱的有棱有角的,說起話來總有一種滄桑感,甚至有種負罪感,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他依舊是木訥的。
他說那段“光輝歲月”是黑色的,是金色的,成就了他的一生,又極大程度上毀壞了他的精神世界。我著實不敢想象一個男人如何讓在那段艱難的日子把幾個兒女拉扯大。每當懷念那些日子時,他是深蹲的,口中的草籽是苦澀的,活脫像是一個去了龜殼的軟體動物,耷拉的眼角與口邊淡淡的白沫,在這時及其充分的證明了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但如果真是懦弱無能,那他大可以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就是因為“軟體動物”太滑脫、太有使命感,在找到“龜殼”的那一瞬間,早變成神龍逍遙九天去了。
后話說來,這是我一生追尋的,每當一段極其平凡的歲月生命擺放在我面前時,我都是尊敬的,或許他可能是一團爛肉,或許他是我這一生的心靈雞湯。
他終不會是“一團爛肉”,因為不管怎樣,他熬出來了。
“那幫兔崽子,把我的玩意兒砸的砸、燒的燒,喲!還看上了爺的檀木扇子!我能給他們?我還要留給我兒子呢!”
虎父無犬子,先不提當年的威武神勇,就算是現在占據個山頭混混,那也是地頭蛇啊!只是小舅的兒子太不爭氣,我也從沒見過。
他說他的孩子個個都沒良心,讓老爹一個人僅靠二三百元的撫恤金過日子,那還不如叫“撫血金”,把血都抽干了,就剩下“人渣”在這了。弄的連一包煙錢都付不起。
后悔當時沒有聽他的種種遭遇,只記住那雙在舊眼鏡下呆滯的眸子,還有他平時拿出來晃呀晃得扇子。
劣地承認,我喜歡他那扇子,甚至曾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玩意就是我的了,但我保證,那絕對不是上好的檀木扇子,或許留著它只是也想感受到那“文人”氣息,但現在來看,只是為了留個念想罷了。
每日放學,我都會找到那片舊樓,他總是在那,他說這是巧合,但我說他在等我。但現在想想未免幼稚的可笑,兩人相見或許不言而喻,或許有其一人“守株待兔”,只是為了見面時的歡喜,現在卻扯出這事,尷尬到一定程度,不知如何讓收場。
是有些文學故事,讓人抬不開牙的那般,就算說著說著,嘴中蹦出來幾個臟字,也不會讓人有一皺眉的反感,頓覺得酣暢淋漓,情不自禁的一起痛罵不順眼的人和物,我在想如果這是陳堂供詞,那法官一定是先被氣死的人,而我們頂多落個“安樂死”,因為不知是在誰的眼里,安樂死”才是十惡不赦的人所應得的,但在我看來,能平靜的死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故事進行時,那把老扇子就搖呀搖,一不小心就讓我醉了,癡迷了,那段故事,那點事,都像是發生在我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東西,不論是都市還是懸疑,歷史還是文學,那段親切的日子會一直在我腦海里,即使他有時的吹毛求疵與無事生非,那我也恨不起來他,總覺得很親切。
當他得知我的作文習作時,非要給我看看,那是的眼神是泛著金光的,渭水湖畔那波光粼粼也不及他雙眼迷離。
第一次作文習作,第一次不小的風波就開始了。
“你這孩子,咋不聽我的?那個‘牧’字用的是恰到好處,你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咱把東風給你吹過來了,你那東西就撒丫子跑,作孽啊。”現在的他捶胸頓足,活像一只剛被搶去伴偶的黑猩猩。
“我憑啥要用?你說的無憑無據的,你要是有能耐,早就去當教員了!還呆在這兒吃灰?我要不是看你有些‘文氣’還跟你天天呆在一起?”我蹲在那塊石板子上,如今看來,頗像棺材,我怎么也沒想到,其實心病在這里早已被種下了。
“你這熊孩子,我今天不替你爹教訓你,我就不是你舅!”
說罷,他拿扇子打了我三下。
沒有心跳終止,沒有四目對望,沒有時光倒流,有的是脖子上迅速紅腫、鼓起,我厭惡地看著他,仿佛是看著一只蒼蠅,更可笑的是,他的表情就活像吞了一只蒼蠅。
我不知我是怎樣把厭惡與可笑聯系在一起,現在仔細想想,當事兒來的時候,一切詞語組合都是絕妙無比的。
這時他臉上的灰白色變成了象牙白和油黃色,那雙手微微顫抖,前額泛紅,一顆汗珠滾落滴下。
“娃呀。。。。。。娃呀。。。。。。讓我看看。”他踉蹌的跑過來,只是那雙手瞬間又讓我想起了千年的黑尸粽子。
仿佛大腦不受控制般,我只是微微一個側身,沒想到他跌倒在地,手上出現了無數道被小猛刺劃過的小口子,沒有血跡,只是因為泥沙把他的手都糊滿了,那肉皮突突的跳了兩下,終是發覺的不好意思辜負期望似的,擠出幾滴鮮血。
他卻不知發覺“嚯的”站起來,簡直就像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哪能想到其實是個中年人。
我沒有扶他,是因為我不敢去扶,他太虛弱了,以至于我輕輕一碰,他就會破裂似的;我沒有看他,我怕從這以后我的良心會欠下巨額債務;我沒有說話,因為在此時此景,我只有一顆倉皇而逃的心。
他真像一座破敗的城池,無奈孩子是不會修理東西的,但是卻是摧毀東西的一把好手。
他終是沒有“發瘋”找到我家和學校中,只是在父親的車旁踱步了一會就走了。
我可以想到他一臉正經的樣子,滿口鄙夷的說現在的生活是被資本主義的享樂頭腦腐蝕了。但那摸摸車窗的手,我相信他這輩子也無法解釋。嘴里的嘖嘖聲蓋不過他那點正義的思想,接著又四處瞅著,用他那本不干凈的手狂擦起來,卻發現越擦越花,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有順著墻根溜走的跡象。
我怎么看怎么感覺這作案手法靈活老練,那摻著一把水的“文人的海綿”是否應該被擠擠了?
原來不光是我有敏銳的洞察力,車管早就盯上他了。2
它們在指手畫腳的朝他比劃著什么,我正欲出門援助,誰知有人好死不死的報了警,當我沖到樓下時,一層又一層的人把他像千層餅似的圍住了。有兩個警官,帽檐壓得很低,以至于看不到他們的臉。
“同志你好,請出示你的身份證。”一警官問。
“我什么事也沒做!清者自清!身份證在家呢,我就出來溜溜彎,帶什么身份證?!”
“那對不起了,請跟我們走一趟。”另一警官拉扯著他的袖子,掏出了手銬。
“干什么?你們這是侵犯人權!你有什么證據我是偷車賊?老子這一生最他媽的恨賊!沒有證據就抓人,者是污蔑!”眼鏡掉了,衣服扯了,鞋子踢踏著,只是有什么東西很強進的敲打著我的心臟,是驚喜的、是活躍的,我感受到了。
這時胖嬸看見了我,發出了本不應該的叫聲,我看到有人不是時的掏掏耳朵,是刺耳嗎?我覺得可以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了。
“喲!!!這不是孫老板的閨女嗎?來得正好,嬸嬸我今天幫你家抓住了一個偷車的賊!你看看,都老眉卡擦眼兒了還不消停,我懷疑那幾輛自行車都是他干的!”她說。
“他沒那么大本事,把人放了吧,天都挺熱的,散了吧。”我說。
“同志,這話不能這么說,既然你是這個車的車主,請跟我走一趟做個筆錄吧。”一警官帶著教育的腔兒說。
“我認識他,他沒偷車,我讓他在這等我。”我說。
“那剛誰報的警?”警察問。
人群在這時散開了,像掉了皮面的酥餅一樣,只剩心了,或是說,沒有心了。
胖嬸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了,那漲紅的臉怎么看怎么像被腌制的豬蹄子,只是太過油膩,讓人胃口全無。
那一下午真是昏昏沉沉,警察做了一下午的思想教育工作,又填了出警單,我若有若無的看像他,像一個丑陋的大嬰兒,一個人垂頭喪氣,沒有人去安慰,只有那柳樹條抽打著我們的臉龐,亦抽打著我的心臟。
直到晚上十點,我們各自才默默回家。人的思想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本決定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或事,當再一次出現在你的眼前時,一切都煙消云散。
自從這件事后,他似乎更老了一點,單眼是至少沒有這么空洞了。
兩個自尊心超強的人在一起免不了傷害,只是在傷害,也比扼殺強。
那段“誤會”的日子,他依舊是端著那臭架子,我們依舊沒有討論過家庭背景與身份地位,只是沒有先前這么隨便了,更多的慈愛變成了一點點的尊懼。感覺得到,不值得說。
“‘請牧基賢者思——《荀子.成陽》’在這里時統治主管的意思。。。。。。”那個“牧”字,被他解釋著。
似乎出現了條件反射,不論他說什么,思緒都會跟著他飄揚,我希望他每次給我講的東西都是吉祥的、圓滿的,因為我想讓他好。
我用不要為社會主義社會抹黑的借口說想讓他去樓下的spa館里休養休養,因為他的指甲實在太嚇人,但他卻說那手是用來撕碎一切黑暗腐朽的東西。我瞥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皺紋更深了,原來,他笑了。
小舅笑起來是好看的,甚至有一點狡黠的,一點也看不出平時的大男子主義,他笑的很真實。直到現在在夢中我還會瞬間看到他的笑,卻聽不到聲音。
他說現在世界上“對不起”最不值錢,說上一句人家就原諒你了?還不是要用錢去鼓搗,把好人都鼓搗成壞人了。我笑罵他才是被資本主義腐朽思想腐蝕了、洗腦了,這話對我說沒事,別在那天逮到青少年兒童在散播,禍害祖國花朵。他又說世界是現實的,想你這種蜜罐子里長大的孩子咋能體會到?我終究是笑笑,沒再說話。
我沒有充分的理由跟他爭辯,我怕他會豁開這個我本以為美好的世界給我看,讓我看看這美麗的代價,是需要多少丑惡堆砌的。
我從中聽出他現在生活的很不好,不知道又在哪碰了一鼻子灰,我真心想幫幫他,但像他這種老古板又怎會直接接受別人的錢財?我需要等的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來了,六月份,在我的攛掇下,小舅想辦一個扇畫展。
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門口,我把一切形容破敗的詞語都匯集在一起,原來不抵一陣風吹的爽快,帶給我些許涼意,六月的涼意是不大好受的。
老式的黃木門上銹跡斑斑,如果說一個的強壯小伙子幾腳就會跺開的,一場革命性的血洗就展開了,前提是他家要是有仨瓜倆棗兒的話,他怒瞪我一眼說:“當然有,你見過那個文物是從金鑾殿皇帝老子屁股底下找出的?不都是從泥巴根兒里扒拉出來的?”
他駁了我一個啞口無言,那種心情是我從來也沒有有過的,以后也不曾有。
寶貝?寶貝!那感覺有震驚、有喜悅、有敬佩、有一絲妒意。
我真沒想到一個民間畫家天天在我身旁,說天南到地北,天天胡說亂侃,卻不知道尊重請教,他卻在我面前從沒提及炫耀,讓我不禁說出“潛伏高手”。
我自是喜歡畫的,應該說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雖然不會去追求,但是心里的滿足感是不言而喻的,難得美滿的事物就在眼前,怎不能怦然心動?
“這都是你畫的?”我自己都聽出了有些許怵意。
“那不?你小舅不只是窮秀才死讀書。”他搖頭晃腦的說著,聽到我說話的樣子似乎笑的更起勁了,順便捋一捋他那油臟的頭發,但有幾根白發就是作對似的,不服帖,他也只能任它們在風中搖擺。臉上的皺紋肆虐的早已不像樣子嘴咧的開的似乎要出血了,但還是笑的那么看,以至于在我午夜夢回時,會覺得可怕、恐懼,但是生生的種在了我的心間。
他搓搓手,指著一個小馬扎讓我坐下,自己拿起一個缸子喝水,看樣子用了好久,上面印著的“獎給xxx”,已經十分不清楚了。我總想找尋他的“光榮事跡”,但他總會稀泥抹光墻,把“事跡”抹的又光又平。
“咋樣啊?”那一臉諂媚的笑,既可恨又親切。
“嗯,挺好的。。。。。。我都。。。。。。有點。。。。。。”我頓時失語了。
在美好的東西面前,任何花里胡哨的形容詞都會顯得十分做作。
“等我死了,全是你的。”我發覺他此時眼珠子硬了,直勾勾的盯著這些畫。
“啊?!”我只覺得渾身一機靈,就像深處外太空的人忽然被拉回地球,又瞬間拋入海底。
我記不得那天的日期,但每每想到這一句話,都會不禁淚下,顫栗不止。我真想從我身上找尋他的影子,但是卻越來越遠。
初遇,是決定了以后的命運還是悲傷的開始?期待以后的生活。那個陪我長大的你,終是會消散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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