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夏。上海。
“愛國”——“自強”——“尊師”——“重教”八個大字再次占據了上海晨報的頭版頭條,下面便是一行字體略小但更加吸引人注意力的“即日起,直系余佐坤以副總統(tǒng)職位代理大總統(tǒng)之職?!迸赃吀街粡堄嘧衾ふ驹诳偨y(tǒng)樓前的照片,中山裝一絲不茍,嘴角微微揚起但眼中卻絲毫發(fā)覺不出笑意,一切都是嚴謹,認真,并高高在上。的確是直系軍閥的特色。
袁大總統(tǒng)的過世的確給了軍閥勢力不小的沖擊,自一九一六年開始緩緩走向下坡路,不過這也并不能阻止他們延續(xù)自己一貫的傳統(tǒng)——親民?狗屁!那是什么東西?軍閥的本意就是應該凌駕于普通的民眾之上?!案顡Q雄,擁兵爭霸”這才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真是皇帝輪流坐,今年到我家。我們是不是應該發(fā)封賀電去好好恭喜恭喜余叔叔?”說話的女孩放下報紙,最后一句話則是向坐在對面正哼著小曲明顯心不在焉的三堂弟發(fā)問。她話里帶著淡淡的譏諷味道,對比國外的種種,她實在不能不對國內的政治嗤之以鼻,即便這位余佐坤還是父親私交甚密的一位老友也是一樣。
她曾經也想過為什么國內不能向西方學一學,君主立憲制度明顯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樣就能太太平平的,不用成天你打我我打你,虛君共和,很好。但是在她第一次在家中當著父親和大哥的面兒提出這個意見的時候,父親險些扇過來的耳光就讓她明白了絕不會有這么簡單,在一個小家里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國家。
紀尋沒有馬上就回答她的話,只是隨手拿起盤子里的一片吐司面包,一撇一撇很有耐心的往上涂抹著果醬。感受到對方不悅的瞪著自己等待自己的回答,這才抬起頭來笑呵呵的打個哈哈,“我說親愛的堂姐,你總是管那么多干嘛?!?/p>
“我可不愿意和你一樣,成天在家里無所事事——”活像個膿包。
好在這時候紀公館的老媽子徐媽推門走了進來,“三少爺,薇小姐,繪春戲班的人已經來了,正在門廳等著呢。”話音未落,剛才還心不在焉無精打采的紀尋少爺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躍了起來,蹬蹬蹬的就往門外頭跑去,幾乎撞著了還堵著半扇門的徐媽媽。
“那小妖精也來了?”“是,薇小姐。”紀薇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這才站起身來跟著往門廳方向走去。
謝梧桐現在正隨著師兄師姐們坐在紀家的門廳里頭,雖然有厚厚的脂粉遮掩著,可是她的臉還是能看出微微的高起了一小塊,腫的厲害。她不敢抬手去摸自己的臉頰,甚至連眼睛都沒有抬起來的意思,就在不久之前,她挨了師傅的一巴掌,這是頭一回。
幾小時前。上海永泰戲院。
一支原本應該斜簪在兩髻的偏鳳被人生生從頭頂上扯下來,扔在了桌子上,還帶著幾根細細的頭發(fā)絲兒,足見這使勁的人是下了多少的狠。“我不去——師傅,我們是永泰的正經戲班,有自己的戲院,他們想聽戲,叫他們自己來,我們可不是大街上賣藝的怎么能說去上門就去上門?”
屋子里頭靜靜的,戲班班主梁寶芳瞇著眼睛冷冷的瞧著只上了一半妝的謝梧桐,沒有接她的話頭。身后正在上妝的其他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齊齊轉頭往謝梧桐那里瞧過去。
謝梧桐想來是覺得自己占了上風,師傅又從來最寵自己不過,便又伸手去摘那頭頂的點翠頂花。
“胡鬧?!绷簩毞际浅獞T了關二爺的紅生,講究的就是一板一眼都要漂亮威武,能跟那廟里頭的雕塑去爭一爭風頭。平日里頭說話不覺也帶了幾分戲里的味道,不怒自威,“把頂花給我?guī)Щ厝ィ@戲班可還沒有跟著你姓謝,你說不去就不去了?”
“可是師傅——”可是每次只要她看見那個姓紀的三少爺,他總是色迷迷的盯著自己瞧,哪里是在聽戲,根本是在……戲班里頭的人都看得出來,師傅又怎么會不知道?她想到這里不覺又帶上幾分希冀的往梁寶芳那里看去,可是迎面而來的卻是一陣鼓鼓的風,帶著一個巴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了她的臉上。
“啪——”
從進戲班的第一天起,師傅就說,這青衣花旦,第一要緊的,是嗓子,第二要緊的,就是臉蛋和身段。她一直仔細記著,認真護著,可現在卻是師傅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臉頰上。
“我看我真是把你們給寵壞了,以后記著,誰再敢自以為是的說這些胡話,謝梧桐的臉就是例子。在繪春戲班,就給我好好唱戲,其余的,不用你們多操心?!睔㈦u儆猴罷了。梁寶芳氣鼓鼓的回頭推門出去,余下一大屋子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氣低頭去上自己的妝,沒人敢去搭理還愣在那里的謝梧桐。
她轉頭看著鏡子里頭的自己,臉頰已經高腫了起來,刺在眼睛里卻是帶的自己心口都在發(fā)疼。一只白玉似的手捻著一朵簪花向她伸過來,接著是一張已經上好了妝的明艷動人的臉,伴著女人柔柔的聲音:“你也別多怪師傅,他就那個脾氣?!?/p>
“沈溪師姐——”如果沒有人來安慰她,或許謝梧桐也可以很堅強,可是她現在卻被這軟軟的一句話引出了強忍著的眼淚,滴滴答答的滴落在水袖上。
“梁老板——”少年的聲音已經到了跟前,一身筆挺的白色西裝,擦得锃亮的高級皮鞋,這就是生在貴人家的好處吧??墒菍e人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偏偏別人還都要賠著笑臉恭維他。謝梧桐的頭埋得更深了。
“梁老板,真是麻煩您了都怪我這堂弟,要涼快還要聽戲,就只能您帶著一大家子跑一趟了?!奔o薇跟在后面出現,從她一進屋子開始目光就直直的落在了那個坐在人堆里頭的謝梧桐身上,怎么?那個白錦年這次怎么不片刻不離地跟著她了?
像是讀懂了她的眼神,梁寶芳呵呵笑著道:“錦年前個兒家里出了些事兒,今兒還沒趕回來,恐怕今天這出《龍鳳呈祥》,怕是唱不成了?!?/p>
紀薇還沒說什么,那邊紀尋已經擺擺手道:“哎呀沒事沒事,《龍鳳呈祥》少了個趙云又怎么樣,咱們的孫尚香在可不就得了——”說到這里原本一直低著腦袋的謝梧桐渾身一抖,幸好聽得他話音一轉,“哎,浦管家,宗行呢?”
他口里的宗行,全名紀宗行,是紀家門房的大兒子,因為和這紀尋年紀相仿,小時候性子又對這家主人的脾氣,大太太對他喜歡的不得了,這才給他改了姓兒,外頭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得尊一句“紀四爺”呢。太太疼他,還準他和紀尋一起去學校念書,儼然也是當作了半個兒子來養(yǎng)。
“是,他說今個學校有事,吃過早飯就出去了?!贝鹪挼氖羌o家的女管家,她臉上撲著淡淡的脂粉,烏黑的長發(fā)規(guī)規(guī)矩矩的盤在腦后,連一根頭發(fā)絲兒都沒有漏下,一身藏藍色的旗袍實在是比三十多歲的婦人還要老氣一些,誰又會想到這個女人只有二十三歲呢。她一直井井有條的打理著紀家的上上下下,在大太太過世,老爺帶著大少爺二少爺領兵在外的日子里,常常有人說到,這紀公館實際的主人,不是紀薇不是紀尋,而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
紀尋大大的翻了個白眼,學校有事?這家伙一定又是跑去參加什么愛國同好之類的活動了?!盁o聊?!边@顯然只是一段插曲,他的目光馬上就又回到了謝梧桐的身上去,“梁老板,老規(guī)矩,你就還是跟著浦總管去后頭拿錢吧?!?/p>
“是?!逼猪嶁土簩毞家黄饝艘宦暎戕D身下去了。
“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間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寧可受盡世間的痛苦和災難,也千萬不要走到這個地步——”一個男生站在臺階上激情澎湃的作著演說,所念的,正是羅曼羅蘭的名言。在這個精神極度饑渴的年代,一兩本最時新的翻譯本簡直就是青年們的振奮劑。而這位剛剛在一六年得到一個叫做什么諾貝爾的獎項的大文豪,更無疑每一句話都是擲地有聲,激起了他們心中的波瀾。
“嘿,四爺小子,你怎么還在這兒呀!那邊都出大事兒了?!蓖蝗粡谋澈蟾Z出來的男生一掌呼在剛才還在慷慨陳詞的男生的后背上,后者吃痛大叫一聲,從臺階上踉蹌幾步走到地上來。
“什么大事兒啊。”紀宗行摸摸剛才挨打的地方,整了整自己有點狼狽的歪帽子,顯然有點不大高興。
那人露出一副這么大的事兒你都不知道,孤陋寡聞的表情瞧著他,“大櫸樹那邊,女生們在那邊剪頭發(fā)呢,這次可是來真的,我都看見那大剪刀了呢。”女生鉸頭發(fā)?這的確算是大事情了。雖然一直都叫囂著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可是這**的風兒還是沒有能夠真正的刮起來,那最直觀的一點來說吧,看看一個個女生留著的長長的頭發(fā),沒有一個人敢真的剪了它們。
學校里也有幾個激進的女生曾經呼吁過,但是卻從來沒有真正的被付諸于行動。
這次不知道是誰這么大膽,居然要動真格的了?“那還不趕緊走!愣著干什么??!”紀宗行也顧不上什么羅曼羅蘭了,率先撒開步子就往櫸樹那邊跑過去,而本來圍著他的男生們當然更是一窩蜂跟上浩浩蕩蕩往櫸樹那邊奔過去。
還沒跑到櫸樹跟下,就看見里三層外三層已經有好些人了,有學校的警衛(wèi),有老師,更多的當然還是學生圍著,不讓那些阻礙的人靠近圈子的中央。
一個好聽的女聲從人群的縫隙中傳出來:“女同學們,既然大家都有剪掉長發(fā)的心,那么我曲文蔚愿當第一個人,等我剪完大家就可以看到,短發(fā)其實有多么好看了?!甭曇舴浅远ǎ瑏聿坏冒敕謩訐u。
曲文蔚?!紀宗行腳底下一滑,差點沒摔倒在人群外頭。
“哇塞,四爺你小子的女朋友可以啊,果然是有新思想的女孩子!”后頭有人虛扶了紀宗行一把,但是嘴里卻樂滋滋的起著哄。
“女朋友”“男朋友”這些新鮮詞兒也是伴隨著那些西方思想文明巨著一起流入他們的生活中來的,和以前的人對于感情上的事情避而不談完全不同,雖然害羞的本性還沒有完全消除,但是學生私底下里,還是都以有一位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為榮的。在他們心里頭,這不僅僅是自己有了一位一同進步的好伙伴,更是代表著自己的“文明開化”,是反擊舊封建的最有力武器。
紀宗行臉上隱隱有點泛紅,但是嘴里明顯是不對心:“你在這胡說什么啊,別一會兒叫人聽見了?!?/p>
不過他們的聲音馬上被周圍人的驚嘆聲給掩住了,不一會兒等曲文蔚再站起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時候,果然——完全已經變了一個模樣。
原先柔順的披在兩肩的頭發(fā)已經都沒剪去,發(fā)梢乖巧的藏在耳后,襯著她巴掌大的小臉,倒是格外的惹人憐愛。在學校里曲文蔚從來算不上是一等一得漂亮姑娘,可如今她在一眾留著長發(fā)的姑娘中間,正拿著鏡子滿意的看著自己的新發(fā)型,倒是格外的獨樹一幟了。
少了長發(fā)飄飄的制約,人一下子也清爽干練了許多,配著那藍底兒的學生裝,紀宗行仿佛已經看到了她和自己并肩走在街頭巷尾,慷慨激昂為了民族的存亡而奔走的畫面。
而此時曲文蔚已經瞧見了他們,像一只活潑的小鹿鉆過了人群跑到他們跟前:“怎么樣?我這是不是也算得上我們學校的第一人了?”
“是是是,果然是大大得漂亮,文蔚姐怎么樣都是最好看的,剛才咱們宗行都看直眼了呢?!迸赃吶诵呛堑耐绷思o宗行一下子,示意他趕緊表態(tài),這小子喜歡曲文蔚的事情,滿學校有誰不知道,恐怕也就這兩個當事人在自欺欺人了。
“是,是……是很好看啦?!奔o宗行少有的有點結巴,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發(fā),“對了文蔚,聽說今天晚上學校里有歡迎留學歸來的學生的聯歡會,你要不要……和我做伴兒一起去?”紀宗行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邀約了,他只知道他的心開始越跳越快,只等著眼前的曲文蔚給一句回應。
旁邊的男同學們哈哈哈的起著哄,卻還是讓他聽得清清楚楚,曲文蔚笑著搖搖頭說:“不好意思啊宗行,我今天晚上要去一趟報社。”
繪春戲班從紀家公館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是懶懶的倚靠在西邊的山頭上了。坐上了戲院專門包下的汽車,梁寶芳這才拿出來剛才浦管家給他的那一疊鈔票細細的翻找著,果不其然找到了一張和鈔票顏色大體相近卻密密麻麻記著翻譯過的電碼和信息的字條。
他看著看著不禁皺起了眉頭,坐在他一邊的沈溪瞄了梁寶芳一眼,“怎么,這次是不好的消息?”她話里卻聽不出一絲焦急的意思,只是照樣清清淡淡,沒有什么感情。
還不等梁寶芳回話,前頭開車的男人倒是先回過頭來笑嘻嘻的接了話茬兒,“該不會是那個什么浦韻怡靠不住吧,她怎么從來翻譯不出什么好事兒來——”說著他的一雙丹鳳眼眼角還微微向上一挑,這話若是不聽內容只看表情強調,倒像是在對著哪家的小姐暗送秋波呢。
“好好開你的車?!绷簩毞加行┎粣偟暮浅獾?,“舒白你什么時候開始這么不相信自己人了?那浦韻怡可是直屬內部的人,論起身份來只有她懷疑咱們的份兒,咱們又怎么能在這說這種胡話。”
“我倒是覺得這也不一定——”沈溪難得地向著舒白說話,“她一直在紀公館里頭呆著,誰知道會不會早就被策反了呢?要知道紀家能叱咤風云這些年,可也不是養(yǎng)了一堆草包?!闭f著她纖細的手指捻過梁寶芳手中的字條過來,原本漫不經心的看著,臉色卻是越來越不好,舒白從后視鏡里看著她正想開口問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兒,卻聽到沈溪竟然失聲低低的叫了出來:“什么?這意思是戲班里頭有內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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