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XX年的秋天,我因為腦病厲害,住在長江北岸的A城里養病。正當江南江北界線上的A城,兼有南方溫暖的地氣和北方亢燥的天候,入秋以后,天天只見藍蔚的高天,同大圓幕似的張在空中。東北兩三面城外高低的小山,一例披著了翠色,在陽和的日光里返射,微涼的西北風吹來,往往帶著些些秋天干草的香氣。我尤愛西城外和長江接著的一個菱形湖水旁邊的各處小山。早晨起來,拿著幾本愛讀的書,裝滿了一袋花生水果香煙,我每到這些小山中沒有人來侵犯的地方去享受靜瑟的空氣。看倦了書,我就舉起眼睛來看山下的長江和江上的飛帆。有時候深深地吸一口煙,兩手支在背后,向后斜躺著身體,縮小了眼睛,呆看著江南隱隱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鐘以上不改姿勢的時候。有時候伸著肢體,仰臥在和暖的陽光里,看看無窮的碧落,一時會把什么思想都忘記,我就同一片青煙似的不自覺著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像這樣的懶游了一個多月,我的身體漸漸就強壯起來了。
中國養腦病的地方很多,何以廬山不住,西湖不住,偏要尋到這一個交通不十分便利的A城里來呢?這是有一個原因的。自從先君去世以后,家景蕭條,所以我的修學時代,全仗北京的幾位父執傾囊救助,父親雖則不事生產,潦倒了一生,但是他交的幾位朋友,卻都是慷慨好義,愛人如己的君子。所以我自十幾歲離開故鄉以后,他們供給我的學費,每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塊錢的樣子。這一次有一位父親生前最知己的伯父,在A省駐節,掌握行政全權。暑假之后,我由京漢車南下,乘長江輪船赴上海,路過A城,上岸去一見,他居然留我在署中作伴,并且委了我一個掛名的咨議,每月有不勞而獲的兩百塊錢俸金好領。這時候我剛在北京的一個大學里畢業,暑假前因為用功過度,患了一種失眠頭暈的惡癥,見他留我的意很殷誠,我也就貓貓虎虎的住下了。
A城北面去城不遠,有一個公園。公園的四周,全是荷花水沼。園中的房舍,系雜筑在水荇青荷的田里,天候晴爽,時有住在城里的富紳閨女和蘇揚的幺**,來此閑游。我因為生性孤僻,并且想靜養腦病,所以在A地住下之后,馬上托人關說,就租定了一間公園的茅亭,權當寓舍,然而人類是不喜歡單調的動物,獨居在湖上,日日與清風明月相周旋,也有時要感到割心的不快。所以在湖亭里蟄居了幾天,我就開始作汗漫的閑行,若不到西城外的小山叢里去俯仰看長江碧落,便也到城中市上,去和那些閑散的居民夾在一塊,尋一點小小的歡娛。
是到A城以后,將近兩個月的一天午后,太陽依舊是明和可愛,碧落依舊是澄清高遙,在西城外各處小山上跑得累了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閑而不興,我就拖了很重的腳,走上接近西門的大觀亭去,想在那里休息一下,再進城上酒樓去吃晚飯。原來這大觀亭,也是A城的一處名所,底下有明朝一位忠臣的墳墓,上面有幾處高敞的亭臺。朝南看去,越過飛逸的長江,便可看見江南的煙樹。北面窗外,就是那個三角形的長湖,湖的四岸,都是雜樹低岡,那一天天色很清,湖水也映得格外的沉靜,格外的藍碧。我走上觀亭樓上的時候,正廳及檻旁的客座已經坐滿了,不得已就走人間壁的廂廳里,靠窗坐下。在躺椅上躺了一忽,半天的疲乏,竟使我陷入了很舒服的假寐之境。處了不曉多少時候,在似夢非夢的境界上,我的耳畔,忽而傳來了幾聲女孩兒的話聲。雖聽不清是什么話,然而這話聲的主人,的確不是A城的居民,因為語音粗硬,仿佛是淮揚一帶的腔調。
我在北京,雖則住了許多年,但是生來膽小,一直到大學畢業,從沒有上過一次**館。平時雖則喜歡讀讀小說,畫畫洋畫,然而那些文藝界藝術界里常常聽見的什么戀愛,什么浪漫史,卻與我一點兒緣分也沒有。可是我的身體構造,發育程序,當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樣,脈管里也有熱烈的血在流動,官能**,并沒有半點缺陷。二十六歲的青春,時時在我的頭腦里筋肉里呈不穩的現像,對女性的渴慕,當然也是有的。并且當出京以前,還有幾個醫生,將我的腦病,歸咎在**的不調,勸我多交幾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積著的憂悶。更何況久病初愈,體力增進,血的循環,正是速度增加到頂點的這時候呢?所以我在幻夢與現實的交叉點上,一聽到這異性人喉音,神經就清醒興奮起來了。
從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門的正廳里的時候,我看到廳前門外回廊的檻上,憑立著幾個服色奇異的年輕的幼婦。
她們面朝著檻外,在看揚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陽,背形賜飾,一眼看來,都是差不多的。她們大約都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顥講以“仁”為理,對陸王心學有影響;程頤講萬物歸于一,下面著的,是剛在流行的大腳褲,顏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卻不一樣。第二眼再仔細看時,我才知道她們共有三人,一個是穿紫色大團花緞的圓角夾衫,一個穿的是深藍素緞,還有一個是穿著黑華絲葛的薄棉襖的。中間的那個穿藍素緞的,偶然間把頭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一個小小的橢圓形的嫩臉,和她的同伴說笑后尚未收斂起的笑容,她很不經意地把頭朝回去了,但我卻在腦門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擊。這清冷的A城內,攏總不過千數家人家,除了幾個**館里的**的么**而外,從未見過有這樣豁達的女子,這樣可愛的少女,毫無拘束地,三五成群,當這個晴和的午后,來這個不大流行的名所,賞玩風光的。我一時風魔了理性,不知不覺,竟在她們的背后,正廳的中間,呆立了幾分鐘。
茶博士打了一塊手巾過來,問我要不要吃點點心,同時她們也朝轉來向我看了,我才漲紅了臉,慌慌張張的對茶博士說:“要一點!要一點!有什么好吃的?”大約因為我的樣子太倉皇了吧?茶博士和她們都笑了起來。我更急得沒法,便回身走回廂廳的座里去。臨走時向正廳上各座位匆匆的瞥了一眼,我只見滿地的花生瓜子的殘皮,和幾張桌上的空空的雜亂擺著的幾只茶壺茶碗,這時候許多游客都已經散了。”大約在這一座亭臺里流連未去的,只有我和這三位女子了吧!”走到了座位,在昏亂的腦里,第一著想起來的,就是這一個思想。茶博士接著跟了過來,手里肩上,搭著幾塊手巾,笑瞇瞇地又問我要不要什么吃的時候,我心里才鎮靜了一點,向窗外一看,太陽已經去小山不盈丈了,即便搖了搖頭,付清茶錢,同逃也的走下樓來。
我走下扶梯,轉了一個彎走到樓前向下降的石級的時候,舉頭一望,看見那三位少女,已經在我的先頭,一邊談話,一邊也在循了石級,走回家去。我的稍稍恢復了一點和平的心里,這時候又起起波浪來了。便故意放慢了腳步,想和他們離開遠些,免得受了人家的猜疑。
畢竟是日暮的時候,在大觀亭的小山上一路下來,也不曾遇見別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條西門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期墨家主張“以名舉實”;公孫龍認為名為實之謂;荀子提出,兩旁盡是小店,盡跟在年輕的姑娘們的后面,走進城去,實在有點難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車,而這時候洋車夫又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一乘也沒有瞧見;想放大膽子,率性趕上前去,追過她們的頭,但是一想起剛才在大觀亭上的那種丑態,又恐被她們認出,再惹一場笑話。心里忐忑不安,誠惶誠恐地跟在她們后面,走進西門的時候,本來是黝暗狹小的街上,已經泛流著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燈了。
西門內的長街,往東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熱鬧的三牌樓大街,但我因為天已經晚了,不愿再上大街的酒館去吃晚飯,打算在北門附近橫街上的小酒館里吃點點心,就出城回到寓舍里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門內大街的叉路里走往北去,她們三個,不知怎么的,已經先打定主意,往北的彎了過去。這時候我因為已經跟她們走了半天了,膽量已比從前大了一點,并且好奇心也在開始活動,有“率性跟她們一陣,看她們到底走上什么地方去”的心思。走過了司下坡,進了青天白日的舊時的道臺衙門,往后門穿出,由楊家拐拐往東去,在一條橫街的旅館門口,她們三人同時舉起頭來對了立在門口的一位五十來歲的姥姥笑著說:“您站在這兒干嘛?”這是那位穿黑衣的姑娘說的,的確是天津話。這時候我已走近她們的身邊了,所以她們的談話,我句句都聽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著了那黑衣姑娘說,“臺上就快開鑼了,老板也來催過,你們若再遲回來一點兒,我就想打發人來找你們哩,快吃晚飯去吧!”啊啊,到這里我才知道她們是在行旅中的髦兒戲子,怪不得她們的服飾,是那樣奇特,行動是那樣豁達的。天色已經黑了,橫街上的幾家小鋪子里,也久已上了燈火。街上來往的人跡,漸漸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門口經過,老聞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兒和飯香來,我也覺著有點饑餓了。
說到戲園,這斗大的A城里,原有一個,不過常客很少的這戲園,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從不占有什么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從北門進城來,偶爾在一條小小的巷口,從澄清的秋氣中聽見了幾陣鑼鼓聲音,順便踏進去一看,看了一間破爛的屋里,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臺前。坐的桌子椅子,當然也是和這戲園相稱的許多白木長條。戲園內光線也沒有,空氣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里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來。像這樣的戲園,當然聘不起名角的。來演的頂多大約是些行旅的雜湊班或是平常演神戲的水陸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兩個多月,竟沒有注意過這戲園的角色戲目。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個女孩兒,我心里卻起了一種奇異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館里坐定之后,就教伙計把今天的報拿了過來。一邊在等著晚飯的菜,一邊拿起報來就在灰黃的電燈下看上戲園的廣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張新聞的后半封面上,用二號活字,排著“禮聘超等文武須生謝月英本日登臺,女伶泰斗”的幾個字,在同排上還有“李蘭香著名青衣花旦”、“陳蓮奎獨一無二女界黑頭”的兩個配角。本晚她們所演的戲是最后一出《二進宮》。
我在北京的時候,胡同雖則不去逛,但是戲卻是常去聽的。那一天晚上一個人在菜館里吃了一點酒,忽然動了興致,付賬下樓邏輯》)。初版在1812—1816年間出版。全書正文包括“客觀,就決定到戲園里去坐它一坐。日間所見的那幾位姑娘,當然也是使我生出這異想來的一個原因。因為我雖在那旅館門口。聽見了一二句她們的談話。然而究竟她們是不是女伶呢?聽說寄住在旅館里的**也很多,她們或許也是賣笑者流吧?并且若是她們果真是女伶,那么她們究竟是不是和謝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她們真是謝月英一班的人物,那么究竟誰是謝月英呢?這些無關緊要、沒有價值的問題,平時再也不會上我的腦子的問題,這時候大約因為我過的生活太單調了,腦子里太沒有什么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簽活著牙齒,俯倒了頭,竟接二連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著,往北往西的轉了幾個彎,不到十幾分鐘,就走到了那個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倒霉的戲園門口。
幸虧是晚上,左右前后的坍敗情形,被一盞汽油燈的光,遮掩去了一點。到底是禮聘的名角登臺的日子,門前賣票的柵欄口,竟也擠滿了許多中產階級的先生們。門外路上,還有許多游手好閑的第四階級的民眾,張開了口在那里看汽油燈光,看熱鬧。
我買了一張票,從人叢和鑼鼓聲中擠了進去,在第三排的一張正面桌上坐下了。戲已經開演了好久,這時候臺上正演著第四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實在太不成話了。我就咬著瓜子,盡在看戲場內的周圍和座客的情形。場內點著幾盞黃黃的電燈,正面廳里,也擠滿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廳旁兩廂,大約是二等座位,那里盡是些穿灰色制服的軍人。兩廂及后廳的上面,有一層環樓,樓上只坐著女眷。正廳的一二三四排里,坐了些年紀很輕,衣服很奢麗的,在中國的無論哪一個地方都有的時髦青年。他們好像是常來這戲園的樣子,大家都在招呼談話,批評女角,批評樓上的座客,有時笑笑,有時互打瓜子皮兒,有時在竊竊作密語。《泗洲城》下臺之后,臺上的汽油燈,似乎加了一層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陣喊聲,原來是《小上墳》上臺了,左右前后的那些唯美主義者,仿佛在替他們的祖宗爭光彩,看了淫艷的那位花旦的一舉一動,就拼命的叫噪起來,同時還有許多哄笑的聲音。肉麻當有趣,我實在被他們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幾次,想站起來走,但一邊想想看,底下橫豎沒有幾出戲了,且咬緊牙齒忍耐著,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捱過了兩個鐘頭的光景,臺上的鑼鼓緊敲了一下,冷了一冷臺,底下就是最后的一出《二進宮》了。果然不錯,白天的那個穿深藍素緞的姑娘扮的是楊大人種能力也就是人所具有的自由,人的選擇的自由是絕對的。提,我一見她**,就不知不覺的漲紅了臉,同時耳畔又起了一陣雷也似的喊聲,更加使我頭腦昏了起來,她的扮相真不壞,不過有胡須帶在那里,全部的臉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雙迷人的眼睛,時時往臺下橫掃的眼睛,實在有使這一班游蕩少年驚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雖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氣也接得過來,拍子尤其工穩。在這一個小小的A城里,在這一個坍敗的戲園里,她當然是可以壓倒一切了。不知不覺的中間,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場的時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二個人的身上,其他的兩個配角,我只知道扮龍國太的,便是白天的那個穿紫色夾衫的姑娘,扮千歲爺的,定是那個穿黑衣黑褲的所謂陳蓮奎。
她們三個人中間,算陳蓮奎身材高大一點,李蘭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長不短。處處合宜的,還是謝月英,究竟是名不虛傳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掃來掃去的眼睛,有沒有注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戲散之后,從戲園子里出來,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腦子里盡在轉念的,卻是這幾個名詞: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須生!”
“謝月英!謝月英!”
“好一個謝月英!”
二
閑人的閑腦,是魔鬼的工場,我因為公園茅亭里的閑居生活單調不過。也變成了那個小戲園的常客人,誘引的最有力者當然是謝月英。
這時候節季已經進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為多下了幾次雨,天氣已變得很涼冷了。自從那一晚以后,我天天早晨起來,在茅亭的南窗階上躺著享太陽,一手里拿一杯熱茶,一只手里拿一張新聞,第一注意閱讀的,就是廣告欄里的戲目,和那些A地的地方才子(大約就是那班戲園內拼命叫好的才子罷)所做的女伶身世和劇評。一則因為太沒有事情干,二則因為所帶的幾本小說書,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閑來無事,終于還是上戲園去聽戲,并且謝月英的唱做,的確也還過得去,與其費盡了腳力,無情無緒的冒著寒風,去往小山上奔跑,倒還不如上戲園去坐坐的安閑。于是在晴明的午后,她們若唱戲,我也沒有一日缺過席,這是我見了謝月英之后,新改變的生活方式。
寒風一陣陣的緊起來,四周遼闊的這公園附近的荷花樹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變成了黃色,舊日的荷花池里,除了幾根零殘的荷根而外,只有一處一處的潴水在那里迎送秋陽,因為天氣涼冷了的緣故,這十里荷塘的公園游地內,也很少有人來,在淡淡的夕陽影里,除了西飛的一片烏鴉聲外,只有幾個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間挖藕的聲音,我的茅亭的寓舍,到了這時候,已經變成了出世的幽棲之所,再往下去,怕有點不可能了。況且因為那戲園的關系,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開門放我出城,出城后,更要在孤靜無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實在有點不便,于是我的搬家的決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堅定起來了。
像我這樣的一個獨身者的搬家問題,當然是很簡單,第一那位父執的公署里,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里繁雜不過馬克思主義是”十分完備而嚴整“的世界觀。,去找一家旅館,包一個房間,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茍且,每天到晚上從黑暗里摸回家來,就決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天一定去找一個房間,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陽,喝喝茶,看看報,就又把這事擱起了。到了午后,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轉一轉,或上酒樓去吃點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戲園子去,像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竟過了兩個多星期。
正在這個猶豫的期間里,突然遇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竟把我的移居問題解決了。
大約常到戲園去聽戲的人,總有這樣的經驗的罷?幾個天天見面的常客,在不知不覺的中間,很容易聯成朋友。尤其是在戲園以外的別的地方突然遇見的時候,兩個就會老朋友似的招呼起來。有一天黑云飛滿空中,北風吹得很緊的薄暮,我從剃頭鋪里修了面出來,在剃頭鋪門口,突然遇見一位衣冠很瀟灑的青年。他對我微笑著點了一點頭,我也笑了一臉,回了他一個禮。等我走下臺階,立著和他并排的時候,他又笑瞇瞇地問我說:”今晚上仍舊去安樂園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個戲園,——原來這戲園的名字叫安樂園——和在戲臺前常見的這一個小白臉,往東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談了些女伶做唱的評話。我們就在三叉路口走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里吃過晚飯,我本不想再去戲園,但因為出城回家,北風刮得很冷,所以路過安樂園的時候,便也不自意識地踏了進去,打算權坐一坐,等風勢殺一點后再回家去,誰知一入戲園,那位白天見過的小白臉跑過來和我說話了。他問了我的姓名職業住址后,對我就恭維起來,我聽了雖則心里有點不舒服,但遇在這樣悲涼的晚上,又處在這樣孤冷的客中,有一個本地的青年朋友,談談閑話,也算不壞;所以就也和他說了些無聊的話。等到我告訴他一個人獨離在城外的公園,晚上回去——尤其是像這樣的晚上——真有些膽怯的時候,他就跳起來說:”那你為什么不搬到謝月英住的那個旅館里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遠,去戲園尤其近。今晚上戲散之后,我就同你去看看,好么?順便也可以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幾個同伴。”
他說話的時候,很有自信,仿佛謝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面也已經說過,對于逛胡同,訪**1月1日至1843年3月31日在科倫出版。馬克思從1842年,一向就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聽了他的話,竟紅起臉來。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說:
“你在北京住了這許多年,難道這一點經驗都沒有么?訪問訪問女戲子,算什么一回事?并不是我在這里對外鄉人吹牛皮,識時務的**到這里的時候,對我們這一輩人,大約總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謝月英在旅館里的樣子罷!”
他說話的時候,很表現著一種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著,注意到臺上的戲上去了。
在戲園子里一邊和他談話,一邊想到戲散之后,究竟還是去呢不去的問題,時間過去得很快,不知不覺的中間在聯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63頁)他的辯證,七八出戲已經演完,臺前的座客便嘈嘈雜雜的立起來走了。
臺上的煤氣燈吹熄了兩張,只留著中間的一張大燈,還在照著雜役人等掃地,疊桌椅。這時候臺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鑼鼓聲音停后的這破戲園內的空氣,變得異常的靜默肅條。臺房里那些女孩們嘻嘻叫喚的聲氣,在池子里也聽得出來。
我立起身來把衣帽整了一整,猶豫未決地正想走的時候,那小白臉卻拉著我的手說:
“你慢著,月英還在后臺洗臉哩,我先和你上后臺去瞧一瞧罷!”
說著他就拉了我爬上戲臺,直走到后臺房里去,臺房里還留著許多搶演末一出戲的女孩們,正在黃灰灰的電燈光里卸裝洗手臉。亂雜的衣箱,亂雜的盔帽,和五顏六色的刀槍器具,及花花綠綠的人頭人面衣裳之類,與一種雜談聲,哄笑聲緊擠在一塊,使人一見便能感到一種不規則無節制的生活氣氛來。我羞羞澀澀地跟了這一位小白臉,在人叢中擠過了好一段路,最后在東邊屋角盡處,才看見了陳蓮奎謝月英等的卸裝地方。
原來今天的壓臺戲是《大回荊洲》,所以她們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謝月英把袍服脫去,只穿了一件粉紅小襖,在朝著一面大鏡子擦臉。她腰里緊束著一條馬帶,所以穿黑褲子的后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電燈光里,我一看見了她這一種形態,心里就突突的跳起來了,又哪里經得起那小白臉的一番肉麻的介紹呢?他走近了謝月英的身后,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裝著一臉純肉感的嘻笑對她說:
“月英!我替你介紹了一位朋友,這一位王先生,是我們省長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來和你見見。”
謝月英回轉頭來,“我的媽嚇”的叫了一聲,佯嗅假喜的裝著驚恐的笑容,對那小白臉說:
“陳先生,你老愛那么動手動腳,駭死我了。”
說著,她又回過眼來,對我斜視了一眼,口對著那小白臉,眼卻膘著我的說:
“我們還要你介紹么?天天在臺前頭見面,還怕不認得么?”我因為那所謂陳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后,一面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電氣,心里同喝醉酒了似的在起混亂,一面聽了她那一句動手動腳的話,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頻頻送過來的眼睛,我只漲紅了臉,伏倒了頭,默默的在那里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說出一句話來。
一邊在髦兒戲房里特別聞得出來的那一種香粉香油的氣味,不知從何處來的,盡是一陣陣的撲上鼻來,弄得我吐氣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難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當兒,謝月英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和在她邊上站著,也在卸裝梳洗的李蘭香咬了一句耳朵。李蘭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對我看了一眼。謝月英又朝李蘭香打了一個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認似的。李蘭香笑了笑,點了一點頭后,謝月英就親親熱熱的對我說:
“王先生,您還記得么?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面的那一天的事情?”說著她又笑了起來。
我漲紅的臉上又加了一陣紅,也很不自然地裝了臉微笑,點頭對她說:
“可不是嗎?那時候是你們剛到的時候吧?”她們聽了我的說話聲音,三個人一齊朝了轉來,對我凝視。那高大的陳蓮奎,并已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問我說:
“您先生也是北京人嗎?什么時候到這兒來的?”
我囁嚅地應酬了幾句,實在覺得不耐煩了——因為怕羞得厲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臉的陳君,一道從后門跑出到一條狹巷里來,臨走的時候,陳君又回頭來對謝月英說:
“月英,我們先到旅館里去等你們,你們早點回來,這一位王先生要請你們吃點心哩!”手里拿了一個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個姥姥,也裝著笑臉對陳君說:
“陳先生!我的白干兒,你別忘記啦!”
陳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臉,斜側著身子,和我走了出來。一出后門,天上的大風,還在嗚嗚的刮著,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狹巷里的冷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冷痙。那濃艷的柔軟的香溫的后臺的空氣,到這里才發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種后悔的心思,悔不該那么急促地就離開了她們。
我仰起來看看天,蒼紫的寒空里澄練得同冰河一樣,有幾點很大很大的秋墾,似乎在風中搖動。近邊一只野犬,在那里迎著我們嗚叫。又嗚嗚的劈面來了一陣冷風,我們卻摸出了那條高低不平的狹巷,走到了燈火清熒的北門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關上了門,間著很長很遠的間隔,有幾盞街燈,照在清冷寂靜的街上。我們踏了許多模糊的黑影,向南的走往那家旅館里去,路上也追過了幾組和我們同方向走去的行人。這幾個人大約也是剛從戲園子里出來,慢慢的走著,一邊他們還在評論女角的色藝,也有幾個在幽幽地唱著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橫街上轉了彎,走到那家旅館門口的時候,旅館里的茶房,好像也已經被北風吹冷,躲在棉花被里了。我們在門口寒風里立著,兩個都默默的不說一句話,等茶房起來開大門的時候,只看見灰塵積得很厚的一盞電燈光,照著大新旅館的四個大字,毫無生氣,毫無熱意的散射在那里。
那小白臉的陳君,好像真是常來此地訪問謝月英的樣子,他對了那個放我們進門之后還在擦眼睛的茶房說了幾句話,那茶房就帶我們上里進的一間大房里去了。這大房當然是謝月英她們的寓房,房里縱橫疊著些衣箱洗面架之類。朝南的窗下有一張八仙桌擺著,東西北三面靠墻的地方,各有三張床鋪鋪在那里,東北角里,帳子和帳子的中間,且斜掛著一道花布的簾子。房里頭收拾得干凈得很,桌上的鏡子粉盒香煙罐之類,也整理得清清楚楚,進了這房,誰也感得到一種閑適安樂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層熱意是桌上掛在那里的一盞五十支光的白熱的電燈。
陳君坐定之后,叫茶房過來,問他有沒有房間空著了。他抓抓頭想了一想,說外進有一間四十八號的大房間空著,因為房價太大,老是沒人來住的。陳君很威嚴的吩咐他去收拾干凈來,一邊卻回過頭來對我說:
“王君!今晚上風刮得這么厲害,并且吃點點心,談談閑話,總要到一兩點鐘才能回去。夜太深了,你出城恐怕不便,還不如在四十八住它一晚,等明天老板起來,順便就可以和他辦遷居的交涉,你說怎么樣?”
我這半夜中間,被他弄得昏頭昏腦,尤其是從她們的后臺房里出來之后,又走到了這一間嬌香溫暖的寢房,正和受了狐貍精迷的病人一樣,自家一點兒主張也沒有了,所以只是點頭默認,由他在那里擺布。
他叫我出去,跟茶房去看了一看四十八號的房間,便又命茶房去叫酒菜。我們走回到后進謝月英的房里坐定之后,他又翻來翻去翻了些謝月英的扮戲照相出來給我看,一張和李蘭香照的《武家坡》,似乎是在A地照的,扮相特別的濃艷,姿勢也特別的有神氣。我們正在翻看照相,批評她們的唱做的時候,門外頭的車聲雜談聲,哄然響了一下,接著果然是那個姥姥,背著包袱,叫著跑進屋里來了。
“陳先生!你們候久了吧!那可氣的皮車,叫來叫去都叫不著,我還是走了回來的呢!倒還是我快,你說該死不該死?”
說著,她走進了房,把包袱藏好在東北角里的布簾里面,以手往后面一指說:
“她們也走進門來了!”
她們三人一進房來之后,房內的空氣就不同了。陳君的笑話,更是層出不窮,說得她們三個,個個都彎腰捧肚的笑個不了。還有許多隱語,我簡直不能了解的,而在她們,卻比什么都還有趣。陳君只須開口題一個字,她們的正想收斂起來的哄笑,就又會勃發起來。后來弄得送酒菜來的茶房,也站著不去,在邊上湊起熱鬧來了。
這一晚說說笑喝喝酒,陳君一直鬧到兩點多鐘,方才別去,我就在那間四十八號的大房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來,和賬房辦了一個交涉,我總算把我的遷居問題,就這么的在無意之中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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