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地、江山
朱星辰
江山如此多嬌,竟引無數英雄折腰。-題記
殃
吾漢伐魏第七年,建興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夜,成都。
大夫譙周夜觀天象,其東南方向一顆將星劃落天空,驟然風雨大作,驚出正在夜讀的我一身冷汗。那時尚年幼的我并不知老師為何黯然落淚,我只是輕輕地拉著老師的衣角,弱弱地問道,老師,男兒有淚不輕彈,何事辱沒了老師男兒的尊嚴。老師無言,但他傷感悲痛的眼神我至今難忘。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就在那天,五丈原蜀漢營內,五十四歲的老丞相駕鶴西去了。或許從那一天開始,蜀國的天就搖搖欲墜了,或許老師譙周早在那天便已知曉了蜀國的國運。
老師從小教我熟讀儒家經典和兵書。但令人費解的是,作為男兒本應馬革裹尸,平定中原,幸復漢室,可父王卻不讓我和哥哥們學習武藝,而唯獨我對武藝情有獨鐘。后來我拜了廖元儉將軍作為我的第二個師父,從此我棄文從武,而我的老師譙周也漸漸與我相交淡如水,但我卻始終難以忘懷那天的情景,那天老師留下的悲痛的淚。武侯伯約今何在,怏怏蜀漢早已殃。
父王有七子,我是第五子,成人之后父王封我為北地王。年輕氣盛的我仗一身沖勁每次都上書表我帶兵鎮定邊關的決心。廖老將軍時時感嘆我頗有先帝之風,血氣方剛,但非將才,便把我托付給了將軍王平學習韜略之計。學成之后,本想一展抱負,但父王很少采納我的意見,漸漸地我被疏遠,我只能無奈地閑居皇宮。那時父王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日尋歡作樂,不久便國庫空虛。而大將軍姜維連年征戰,民不聊生。我看在眼里,卻也只能將我一番雄心咽于肚里,真是枉費我男兒之身!蔣琬等眾多忠臣老臣去世后,父王更是大權獨攬自領丞相之事。身邊的小人屢受提拔,而忠臣卻遭到排擠,相比他國攻打的危險,我們自己內部的萎靡才是最致命的。我每與董厥議至此事,我們兩人都眼淚潸然。僅僅幾年的時間,王平向寵等良將也相繼去世,蜀國之星便至此殃落。那年我23歲,可我卻在宮中碌碌無為地度過。恨之極,恨極消磨不得。
殤
景耀五年,大將軍姜維因受排擠而避隱在邊關屯田養兵,而父王也命他停止征戰,休養生息。官職明升暗降,父王將國家的主權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國力的衰頹讓魏國很快發現了攻蜀的先機。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鐘會領兵十萬伐蜀。隴西的鄧艾也引雍州之兵,隨軍討伐。時父王改景耀六年為炎興元年,日與宦官在宮中游樂。伯約派快馬上表,請左右車騎將軍張翼、廖化鎮守陽安關和陰平橋。但父王卻誤信黃皓并不派兵。董厥向我訴說此事,我大驚,國難當頭父王怎么可以如此荒廢政事。伯約之言具真言也!待吾陪汝進宮,上書力諫。我提劍沖到了宮中,欲斬殺黃皓,父王卻力保奸佞,我大哭道,黃皓一日不除,國一日不興。武侯曾勸父王親賢遠佞,黃皓如此誤國當五馬分尸以平國憤!父王命人把我拉開,軟禁在宮中。我與董厥日日以淚洗面,連日上書,父王卻屢次退書,整日荒廢朝政。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少年之夢如今又被激起,可憐奸佞誤國。很快,鐘會大軍便長驅直入,破陽安關取漢城奪陰平大敗姜維,我軍退守劍閣。不曾料到的是鐘會佯攻劍閣鄧艾偷渡陰平,奪了江油之后直逼成都。我立即上書請戰,父王不允。我大哭,只得拜訪武侯后人,請其出山迎鄧艾。說服之后,諸葛瞻率其子尚,領兵據守綿竹。無奈天不佑我大漢,城破人亡,鄧艾軍直奔成都。父王大驚,急忙召集大臣商議,譙周勸降,而我主戰,我力諫道,豈可聽腐儒之言,輕廢先帝之業。吾北地王劉諶愿請戰破敵。父王大叱,吾只得怏怏而退,大哭道,斷不可聽譙周之言輕廢江山。我當然知道成都不可守,若降可保百姓之寧。但我深深知道,皇爺爺的江山是多么的寶貴,哪怕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也要拼死護國。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同他們一樣,愿為國而殤,死而無憾。
殉
不久,父王下令開城投降。我悲痛至極,整日在王府里哀傷哭泣。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運兮騅不逝。我不禁吟起了當日項王的殤歌。吾妻崔氏為我彈奏一曲,后上吊自盡。我看著已去的妻子,看著年幼的兒子,看著江山已亡國不返,淚水漸漸充斥眼睛,直到淚水流盡,雙目赤腫。我刺死我的三個兒子,并割妻頭,提至昭烈廟中,伏地大哭:臣羞見基業棄于他人,故先殺妻子,以絕掛念,后將一命報祖!祖如有靈,知孫之心!又大哭一場,直至眼中鮮血四溢,然后自刎而亡。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故國仍在,只是朱顏已改。那一剎那,宿命之曲百轉千回。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又重歸一統。只是皇爺爺的江山與抱負無法再實現。凜凜人如在,誰云漢已亡。歷史的塵埃淹沒了無數英雄,往事不堪哀,對景難排。
(本文被收入榕樹下華語文學門戶網)
2、耳 朵
徐子晗
0.
“我很希望她能對我說些什么,雖然我聽不太懂,就像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一樣。我記得第一次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是要帶她走的,離開這里,去往某個遙遠的故事。但是過了五年或者更久之后我發現,我只是把她帶出來,并沒有真正地走過。然后過了十年或者更久之后我還會發現,她不走的原因是我,我在某時刻某地點的某種想法,讓她走不成。但是我很想念她,并且想讓她知道,在那些很遙遠的故事里,永遠是我的主角。”
1.
一聲巨響之后,我在一個秋天的清晨醒來,是個清晨,抑或傍晚,我無從知曉。但我能深切地感受到秋天的存在,它像一張細密的絲綢裹住我,用顏色和觸感一遍遍地通知我,這是個秋天,你無法抗拒。實際上從我的青春開始停止在身體里叮當作響的那幾年里,天上的陰晴圓缺地下的翻江倒海都仿佛與我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一時間聯系不上似的,我對于外界發生的一切蠢動開始猶豫與模糊,大約就是老去的證明。我花了五秒左右思考醒來的原因和中斷的夢境。我猜想那一聲巨響是因為窗外何處出了車禍,當然是他人的死難與己無關,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時間過去越久我越感到深刻的冷漠,我站在窗口看淡漠的灰色天空和一角落摔得粉碎的摩托車,無端感到別扭,仿佛在對一群螞蟻念情詩。事實上,在這個社會過得好與不好對我來說并不復雜,我真心覺得這個社會比女人好懂得多。我按部就班而且從容不迫地上學與工作,過著一般的日子享受著一般的快樂與悲哀,我并不設想得到更多,那就意味著擁有更淋漓的悲喜,而我比起追逐寶藏更喜歡在一個人居住的空蕩公寓房里向寂寞索一個吻。事實上對于愛情我也并不孤單迷惘,我曾經深深愛過一個人,在我還年輕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天藍與云白,與我現在看到的甚至都不一樣。后來的每一次相愛讓我漸漸明白,人只能有一場愛情,其余的每場都是陪伴。我給她的手機號碼備注是“太陽”,我不知道當年被離棄的我是在罵她還是把她當做一生唯一的光源,事實上應該是后者。每天清晨我每個將醒未醒的剎那,我總會想到她,和我們某次出游時抬頭望見踱過屋檐的一只白貓。我回頭給自己泡了杯很濃的咖啡,慰藉自己的胃袋,捋直神經,看著眼前放了三天的面包圈上顫抖的糖霜發呆,不知為何它讓我想起自己。在人生的這個拐道,我總是悲哀。而且瀕臨過期。社會即將淘汰我,我一直這樣想到,雖然我靠著卑微的稿費過生活,但一直從未感受到文學之與我的世界有什么過大的裨益,委實覺得慚愧不已,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的了,你要往哪里走,都走不太遠。
2.
我已經三天沒有出門,這當然不算什么我常常整周整周不出門,然而這三天我過得艱辛之極,三天前我從電話線的某端傳來我母親的死訊開始。母親是個好人,從不哭泣,雖然有的時候我甚至想替她哭出聲,只是那個遙遠的父親離開再也沒有回來的晚上,她望著窗外車水馬龍,不用眼睛,她用全身在哭泣。后來我去了遙遠的城市讀大學,她始終留在我生活十余年的小鎮子里,日子過得常年如一日蒼老而緩慢,我朝著她的照片方向看,似乎能看到那個鎮子潮濕而古老的青苔是怎樣一步一步爬上她和其他人的臉。我這三天一直在思考我的童年,我生活在那個很小的鎮子里,一條江水從中穿過,串起很長的哀傷,在一座座斑駁不堪的石橋上晾曬著大大小小的類似完美無瑕的時光。我總是在那里搬著竹凳坐在江邊看太陽,無比寂寞地等待一個明天急切得像破曉奔向黃昏。然而這一切都很快離開了我,朝著更遙遠而空蕩的地方奔跑,我四周全是回憶涼颼颼的風。
那通讓我悲傷的電話還給我帶來一個消息,或說是一個通知。有人讓我回到那個小鎮去送母親走,順便把一個女孩接來我所居住的城市。她是我的某個親戚,在那個小鎮仿佛誰都與我沾親帶故,但小鎮仿佛遺忘了我,把我放生之后再也沒有聯系過我,我當然不會心懷怨恨,這世上沒有什么更比鄉愁咄咄逼人卻溫柔至此。我問那人女孩的詳細情況,他說她是來我的城市上高中的,長年累月我的母親多有照料她,母親死后把她托付給了另外的親戚,在城市里。我暗想著這又是一場與我類似的人生吧,背井離鄉往燈紅酒綠走,把一切交在未來手里把自己忘掉。那人告訴我她的名字,我想我要是見到她一定會花上很多時間夸她的名字,黃昏,這個名字讓人想到很多美麗的場景,而她也一定是美麗的。如果我再年輕十歲,大約會與這個名字相愛。我在心里默默記住這個名字,期望出發時能不這么悲傷。
3.
故鄉總是那么老,從我小時候就這么老氣橫秋,簡直讓人落淚。我奔下風塵仆仆的大客車,迎著故鄉的風不由自主地揉眼睛,我自然擠不出一點眼淚。我走著遠離了十余年的老路回到同樣陌生十余年的家,一路上總是走不快,我知道我可能被太多的東西絆住腳。
桂花樹上有鳥在叫,而我低頭就看見了她。
我直直地盯著這個少女,她穿著長長的白棉布的連衣裙渾身上下都平整,她就這么一直仰頭看著我,披肩的長發在脖頸間打著很小的轉,細細密密地鋪成一片類似黑色的云,睫毛很長,可我居然從她凝視的眼睛里看不到邊。她就這么看著我,我不知該說什么,我曾想到如果我年輕十歲我會否愛上這樣的女孩,可我不會,她就這樣看著我,雖然我用盡全身力氣把文采堆積也說不出的美麗,可我是怎樣也無法愛上她的。后來我知道,有的女孩生來被愛上,有的女孩生來被欣賞,帶著永生的隔閡貼著玻璃欣賞一座雕塑般,你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
“你好...你是不是叫黃昏,嗯,我就是來接你去城里的,明天出發是不是太早?”黃昏在我面前轉過身去,走向我的老宅,一言不發,我不知道她是否用背影說著首肯,手足無措地跟著她走進去。黃昏在屋子里坐在小小的竹椅上看著窗外的桂花樹一點一點在秋風里顫抖,我靠著門框,心里想的全是桂花樹。
和舅舅寒暄的空隙里我一直把眼往黃昏身上投,她亦不看我,寧愿去看斑駁的墻根與雜草,我甚至真確地懷疑她是否能與那雜草說上什么話。偶爾她抬眼看我的當口,我只能尷尬地咳嗽或者瞇起眼來裝作沉思,簡直愚蠢得像少年,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對待女孩這樣不知所措,游走在各色異性之間麻木不仁,卻對一個十余歲的少女束手無策,我簡直快要笑出聲來。
黃昏走出屋門,在葡萄架和桂花樹之間放下椅子坐下,我也正好結束各色事宜在院子里閑逛,我在她面前站下哽住呼吸。“你也坐吧。”她仰起頭來看著我,把樹后面的椅子拖到前面來,用手擦掉些微的泥土。我小心的坐下,椅子果然發出別扭的咯吱聲。我想給氣氛加溫,就隨便天南地北的找一些避開年齡鴻溝的話題,卻只是得到的只言片語,從學習成績到氣候變暖,她都只言片語地應和我的蠢蠢試探。在一段懸在半空的沉默之后,她問我:“你可曾愛過誰么。”我呆住一會,便告訴她我愛過的那人與失去那人的故事,說得很緩慢,不帶感情。
她看著我,仿佛看著模糊的湖中倒影一般不定。“你和她,就像兩只貓。”她把頭扭過去,目光不知道擱在遙遠的哪個點上,輕輕的擱淺甚至不帶愛意,“你們曾忠誠相愛,你十分感謝她與你忠誠相愛。后來她說她愛上了一直兔子,你看著兔子低下了頭,兔子皮毛潔白,近乎神明。她走得很遠也很近,你永遠忘不了她即使你們走到了不同的遠方,你后來愛上了你的小狗就像她愛上她的兔子那樣,突然而決絕。小狗忠誠,溫柔而殘忍,你就這樣陪她走著。可你知道你永遠愛著的是誰。無論你們走到哪里,你們始終用身體的某一部分相愛,無論世事變遷,你們仍然是兩只休戚與共的貓。你們之間無關愛情,有關種族。至于你后來對她做了什么,那你不想告訴世界的事,我想她會原諒你的,她一直原諒著你。”
黃昏就這樣一直看著我,我說不上話,一直說不上話。“你是不是個女巫。”我無不冒昧地說道,面色認真。
“冒犯你了,請原諒。”黃昏站起身來,從身上掉落的桂花星星點點簌簌作響。“作為,代價。我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
4.
在某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遙遠的她,像遠隔重洋的太陽照著我的午夜,她在哪里呢,是不是過得好,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個城市。我曾擁有她的日子里總是覺得,這個世界那么小,她居住的鎮子這么大,我要怎么找到她呢,在我充滿思念的腦袋上開上一槍溢出的也滿是她的名字。狂野的愛情曾經這樣攀上我的窗臺,揮之不去的枝椏總是無限制地考驗我的耐心,我手持尖刀把它們割掉又重生,我的刀尖因為眼淚而銹跡斑斑。可我后來就忘了,我怎么能忘了呢,就這樣它們死去,永久地從我的舞臺退場。我從學校畢業,走進公司,走出公司,走進家里,走向電腦,走出家里,走向錢走不出去,走向墳墓。看來有太多的事我不能忘,我就選擇放下她,有時候我必須相信人和人是兩條互不打擾的河流從冰川來向海里去,我們在某個經緯偶遇并且交融,也在某個經緯互相告別各自東流入海,帶著彼此的一部分,向著時間和空間上的無限狂奔不止。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黃昏踮起腳尖,離我咫尺之遙。
黃昏用雙手把擋住自己半邊臉的濃密的黑發往后面撩去,像是因為炎熱而想要把長發往后散開一般。這時候我分明看到了她的秘密,觸目驚心,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不禮貌,可還是大驚失色。黃昏的臉龐還是一樣的平靜姣好,在她鼓起的黑發遮擋之中,并沒有應該有的耳廓。只有兩個深邃的洞口,毫無遮蔽地向世界接收萬物。“我從小就沒有耳朵。”她放下頭發,別過頭去,“小時候大家擔心我,我也害怕過,后來就沒事了,一旦一個東西變成習以為常,再奇形怪狀都見怪不怪,這就是世界告訴我的道理。”我問她這是否影響聽力,她回過身來對我輕聲說道:“據說是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七十。可我不相信你們所聽到的多出來的百分之三十有多精彩?”我笑著慢慢站起身來,天色正慢慢變暗,我即將留宿此地。一瞬間我感覺世界就此凝固,動彈不得,就像蒼蠅死在琥珀里一樣無助。我感到累。
“走吧黃昏,回家去。”我靠著桂花樹,心無旁騖卻十分悲傷。黃昏朝著我點了點頭,“你說我是女巫?謝謝你了,你要知道我從小聽到的評論我的話比這狠得多。”
“你該不是能聽到別的什么?”
“也許,沒人信,其實你們也不得不信。”
“大約你能聽到別人的心...或者秘密之類。所以你并不被喜歡啊,你想離開這里。”
“并不在意。只是渴望遠方。”
黃昏說完從我身邊擦身而過,“你是個,不錯的人。”我多希望她說個但是,可沒有但是,我深深預感到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要斷了,從這個句號開始。
5.
我為什么一直忘了呢,我家的哪里有一口井呢。那口井在我的記憶里總是那么模糊,像是一個抽象的涂鴉在我潔白無瑕的長廊上裂開口子并且灌進晦澀而影綽的污穢。可我總是就在我的記憶力為它保留著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常常在深邃的午夜里裂開,十分疼痛。我為什么一直會忘了呢,那把刀從長長的井邊滑向井底時像與月光呼應似的凌冽的光,像個永恒的胎記,烙在我大腦那團灰色的綿延中。我為什么一直忘了呢,我一刀刺進她的腹部血像秘密流出身體,我愛她。我就必須親手失去她。
可我就這樣一直忘了這些,它們離我太遠了,像本鮮為人知的故事書上最無人問津的段落一樣毫無意義地存在我塵封多年的圖書館。忘記一些東西就像在等待一些東西,有時候沒差別,真的。我自知努力忘記了它們,直到我看到黃昏的眼睛,以一種無往不勝的溫柔看著我仿佛說著物競天擇的假象。她什么都能聽到,她聽到秘密,從我空空如也的胸腔里,從我如狼似虎的腦袋,從我的血管,從我的呼吸,從我迷惘的痛苦里,她什么都能聽到。她的耳洞猶如一個漩渦,往里面吸收著黑色的故事,無往無竭。該死,她居然讓我想起來這些可惡的事,這些讓我整夜整夜無眠以對的恐怖故事,為什么居然讓我想起。我用力捶向桌面,我仿佛看見桌面微小的裂紋像血一樣蔓延四處,像蜘蛛結網把世界籠罩在一團灰暗無天日的云團下,我看著青磚黛瓦的小鎮一點一點縮成一個小點,而我一腳就能踩扁。我陷入幻覺,我知道我正陷入幻覺,我也不想逃脫。
黃昏。黃昏...黃昏。
你快點逃走。我沒辦法帶你走了。你快逃走,離開我就行,無論去哪里。
我不想殺掉你的。
我聽到窗外的桂花樹一直長出很長的枝椏把我裹挾起來,仿佛源源不斷地開著永生永世的花。
6.
我走在一條很長而扭曲的長廊里,四周貼滿蒙太奇的畫面,雜亂無章也好像守著冥冥之中的某種規矩,一直向無限鋪陳過去,我不知要走多久才能看到終點。我機械地行走,不緊不慢,心懷恐懼和虔誠,我并非無神論者可我現在無法判定我落在哪個神靈的咒。如果我死了,我真心誠意渴望復活,我仿佛有很多的事沒做又仿佛做了很多事急待確認,站在迷一樣的長廊中的我回頭望,我看見黃昏的臉,在我身后像電視墻一樣的幕上一張張都是黃昏的臉,大大小小重重疊疊,我想著如果這是我死后居住的墳墓為什么我想起的臉不是我深愛的遙遠的她而是我素昧平生的少女,那個在我人生路上某個微小的這點輕輕插入一面微小的旗的少女。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黃昏?”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突然有明晃晃的光從我頭上砸來,我完全沒辦法思考也沒辦法睜開眼睛,一閃念我以為自己死了,一閃念以為重生。
這是我第三次醒過來,第三次見到陳警官。原來我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甚至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做著夢,就像所有自由人一樣,我為此大失所望,我怎么就這么容易失去自我的價值意識,該不會我真的有什么自我認知的精神障礙。陳警官拿著一杯水在我面前坐下,我不好意思地坐直了對他擠出一點毫無保留的笑。一瞬間我想起很多事,我想起我在某個灰蒙蒙的造成從我在城市的住家出發往故鄉去,某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從我的故鄉出發往這里來。我一瞬間想起我已經自首這件事,一瞬間我難以接受這么多雜亂無章的一瞬間,我本該好好地在我的居室享受城市灰蒙蒙了無生趣的秋日,泡著一袋又一袋的濃咖啡,過著一日一日老去到死的日子,我為什么在這里,面對堆滿皺紋的老警察,說著一輩子分量的對不起。
我抬頭看著我頭頂懸著的燈泡,晃悠悠,吱吱,亮著。一直一直。
我忘記自由的滋味,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年了,后來我開始寫下我所鐘愛的東西,像每一個在這里郁郁終老的混蛋一樣,用日漸增多的皺紋懷念或者懺悔或者憎恨,都寫在紙上,像傻子一樣,因為我和他們一樣無事可做,一事無成到這個地步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超越。我寫下了開頭的那段文字,在我的日記本扉頁,每次看到心里都酸澀異常,而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心酸異常。我不承認自己有精神障礙,不像這里曾經每個人都高呼自己有精神障礙。我喜歡看夕陽,不是因為自身的蒼老,而是因為我認識一個人,我一直認識她。她活在我的到處。
我把黃昏送到城市。
我走向警察局。
我承認我殺死了我愛的她。
我每天想一遍這三句話,以確認我還活著。
我看著夕陽一直從我的鐵窗照進每一寸灰淥淥的土地,我像傻子一樣看著西方仿佛在朝圣,夕陽如果能一直懸掛在那里就好了,而我的桂花也一直能為我而開。我害怕死去,在這個灰蒙蒙的世界里,冰冷無助,可我不愿意死去,因為我在人生的某處獲得了溫暖的夕陽,永垂不朽,讓我恨我自己恨到挫骨揚灰也要誓死保護的夕陽,紅得近似冶艷。
我不愿意死去,黃昏明天來看我。
我想仔細看看她新裝的人造耳廓,據說很精致,像真的一樣。
3、高跟鞋踏向何方
汪 粟
前幾天父母聊天時談起一件事,說的是同事剛讀了大學的女兒——算起來我也要叫她一聲姐姐。這位姐姐讀高中的時候信誓旦旦地和她爸爸說:“我這輩子都不會穿高跟鞋。”然而在大學讀了兩個星期的書之后,她的父親便發現她踩著一雙高跟鞋回家來了。
父母說起這件事時,純粹是將之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但是我卻不能夠一笑置之。因為在我身邊發生了類似的事情。
我的這位朋友是個眼神清澈,長相可人的美人兒,真的沒有夸張,她確確實實是個美人兒。初中時一直梳著單馬尾,沒有劉海也不畫奇奇怪怪的指甲,笑起來露出虎牙,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英氣。她會唱歌會彈琴,也會寫文章;會爬樹,愛爬山,喜歡讀武俠小說。和這樣人漂亮性格又好也有才華的姑娘交朋友讓我感到很開心。
后來高一時因為被分在不同的班級,交流逐漸少起來,她的身邊也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新朋友,然而關系最密切的似乎還是我們這個小圈子里的人。我滿以為這樣的友誼不會被距離和時間沖淡,然后遭到現實的一記痛擊。
高三開學第一周,她沒有來學校。我以為她身體抱恙,發短信詢問沒有得到回音。隨后去問她的同班同學。
“她準備要出國了,不來學校了,你不知道嗎?”
“啊,我不知道。”
訝異之外還有不解和微怒。
事實上相似的事情出現不止一次。她毫無征兆地談起了戀愛,毫無征兆地選擇了理科,又毫無征兆地決定跑去海的那一邊見識全新的世界。這些本就是她的私事,是她自己的選擇,然而我卻為此感到失落。我并不妄想影響她的決斷,甚至都不奢望成為一名“參與者”,但我想要作為“知情人” 和“同伴”。既然以朋友相稱,我覺得這并不過分。然而事實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每次都要通過他人之口才能得知對方生活的點滴。如果我不去詢問,她或許就會像一滴水滴,悄無聲息地在這一年里徹底從我的視野里消失。
之后的一天放學,我站在校門口,看見她和另一個關系親密的朋友從校園里走出來,背后是一整片斑斕的火燒云。她穿著裙子,剪了短發,戴了首飾,涂了純黑的指甲,踩著一雙高跟鞋,露出漂亮的腳踝來。不能說她不好看,其實經此打扮之后,在這樣的光線下,她變得很好看。然而給人的感覺卻很陌生,好像她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走上前去想和她多聊兩句,她只是打了招呼之后一邊開心地笑一邊走開。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車流繁忙的馬路中,我站在原地感到失落。
簡直就像小說里說的那樣,整片黃昏的天空在這里黯淡下去,慢慢沉入黝黑濕滑的沼澤。
回家和母親說起這件事,她對我說:“這說明她長大了。”
長大了。
我突然覺得這個句子真的有點傷人。怎么原來長大不是代表多了責任多了承擔,而是意味著拋棄過去那個的自己呢?在她去年生日的時候我畫了賀卡送給她,上面寫了“希望你勿忘初心”。然而世事怎能如我愿?
或許真的是她長大了,或許是我止步不前停在了原地。又或許是我低估了時間的力量。
想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可惜納蘭性德的詞早就被用爛。大概人總要乘著時間的船只獨自向遠方航行,只是心的航向是我們這些所謂“朋友”難以左右的吧。最終事實鋪開在我面前,她和她們的航向已經不再和我平行,恐怕最終只能求得人生中她們的一次側目一次轉身。即使時間可以被稱為最好的療傷藥,但對我而言,這無疑是青春歲月中難以磨滅的苦澀一筆,在被塵埃覆蓋許久之后,仍然還會留下淺淺的痕跡吧。
假如你身邊還未發生這樣令人唏噓的事,務必珍惜你那些還沒穿上高跟鞋的朋友。畢竟世上亙古不變的人與事又有多少呢?
共3篇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