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外飄蕩久了，回家似乎也變成了一件很陌生的事情。

難得的假期摻雜在漫長的雨季里面，行走在陰沉沉的天幕下，肌膚在不知不覺中注入了濕膩膩的水汽，人的心情也隨之變得低落起來。原定的計劃是要和某個朋友一起回家，然后我做她的導游，帶她略略游玩那個生我養我的小城。不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因為天氣和某些因素的影響，這趟蓄謀已久的旅程最終還是延期拖宕了。我不禁有些惆然，因為隨之拖宕的不只是旅程，還有我一顆想回家的心。

家不是本來是一個蠱惑的字眼嗎？多少游子對其趨之若鶩，而我卻與世事相反，回一趟家，也要搜腸刮肚地硬是要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出來。思及如此，真覺得有些莫名的好笑。

在回與不回的分水嶺上掙扎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背著重重的行李走到公路邊攔車。我找不到回家的理由，更找不到不回家的理由。

雨是上了車后才開始下的。我懨懨地坐在空氣混濁的車廂里，雨點潑潑灑灑地降落到人間。雨勢不大且是間歇墜落，這點我是從最前方的那面大大的車窗里觀察得來的。窗前的雨刮器在不厭其煩地就著緩慢的節奏左右搖擺著，像兩根生了銹的鐘擺，搖搖晃晃，催人入睡。不幸的是我沒有坐車睡覺的習慣，而且一路上小小的顛簸此起彼伏，抖得我空空的胃欲吐不能。強烈的酸性液汁在我體內翻江倒海，逐步沖塌了我搖搖欲墜的清醒神智。

原來回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午4點45分左右，車終于到站了。

下車的時候，雨還沒有下起。這時候，拖延心理又犯了，背著重重的行李在站口躊躇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如往日那樣先去肯德基休息一會兒。這是我新近的一個習慣。因為覺得這樣做既填飽了胃，又讓自己的心在長途跋涉后得到憩息。

我這個人有些奇怪的愛好，譬如說喜歡乘摩托車而不會為了省幾塊錢去擠公車——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愛煞了乘摩托車的刺激感。

走出車站大門，就有成群的摩托車司機在拿著頭盔向我熱情地招手示意。我稍稍止住了腳步，反而是將視線掃向更遠的地方。我的心里極力抵觸著“熱情”這個詞，我厭惡別人過分的熱情，如果那是由于金錢的緣故，就更顯虛偽了。

最后還是叫了一部摩托車。司機是一位結結實實的中年男子，他開價時理直氣壯地用手指比出個“六”字來。我想跟他叫叫價，但略一猶豫，想想覺得他們賺錢不容易，就還是算了。有時候講價也需要心情，只不過我那時候的確沒這種心情。

我穿了一條長及腳踝的裙子，要側身坐上摩托車的確是一種技術活。好不容易跳上去后，我撂起裙擺，把其夾在我的兩腿之間。又把一大袋的行李擱在大腿上，背上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深藍色旅行包，此時的造型真是猥瑣至極。不過這種裝扮正好對應了一個游子的形象，且我向來是個隨性到極點的人，這樣反倒是符合了我的性情和形象。

雨在半途中不期而至。淅淅瀝瀝的小雨輕輕拂過路人的皮膚，看透了我們的不以為然后，竟然壯大了膽子，如斷線的鋼珠般直直地打在了人的身上，又在不知不覺中滲進人的肌膚，成功地給我們的身上帶來了一種特別的觸感。

雨在不疾不徐地下著，好一會兒，我才結束了晃神的狀態。座上的摩托車想加快前進的速度，無奈司機車技不如人，且前方有不少明晃晃的紅燈在公然擋路，因此我們也只好跟著這雨不疾不徐起來。我有些不悅，暗暗抱怨這司機帶不給我一絲乘摩托車應有的速度感。

雨水越顯急切地敲打在我的身上，我有點慌了。轉頭想催促司機開快點，見他弓著背吃力地開著車的樣子，又不忍心開口，只好作罷。幸好我向來是個愛苦中作樂的人，此刻轉念一想，突然覺得淋雨也是件不錯的事情。這種雨其實也是很適合被淋的——豆大的水滴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像是分別已久的戀人送出的一記記迫不及待的親吻。不到一會兒，我的衣服、鞋子、袋子包括眼鏡都被灑上了濛濛的雨斑，我用力擦拭鏡片，一大片水跡仍然殘留在上面，遮擋了眼前的視線。但是，心的舒暢和快樂卻越加明朗了。

下了車，快步走進肯德基，把行李都擱在椅子上。我像是個異族的入侵者，莽然地闖入了一個完全不適合我的世界。坐定后，點了一對炸雞翅和一杯熱飲，座位又是靠在窗邊，便可以邊享受美食邊悠然自得地觀賞窗外雨水淅瀝的世界。

我愛極了這種感覺，就如一個流浪者般的，無拘無束。

突覺前方有個不懷好意的笑臉正徐徐走來。我仰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人，坐到了我身后的座位上。出于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我警覺地拽緊了手中的袋子。那人也只坐了一小刻，就起身舉步邁出了大門。我真是松了一口氣，但又覺得自己敏感得好笑。

又坐了一會兒，覺得到時候要走了，剛一出門，又看到不遠處有個笑臉正向我這邊走來。不過這是一個熟悉的，溫暖的笑臉。

“永安，去哪里？”我熱情地向一個老同事打招呼。

“去充話費。等會還回去上班呢！”他嘮嘮叨叨地跟我講了一些關于他的事情，而這一刻，我竟然聽得津津有味。

手機“滴滴”響起，我打斷他：“等會，我好像有信息。”

是學校的熟人發來的：“你回到家沒？我下課啦，去打羽毛球了。等你回來殺你個片甲不留！”

我會心一笑，覺得這種感覺真的妙極了。

回到熟悉的地方，偶遇到熟悉的人，或者是收到一條來自遠方但浸滿熟悉感的短信，都是一種小小的值得欣喜的事情。這就是家的感覺。

與永安噓寒問暖了一番后，又冒著小雨在街道上閑逛了一會兒，就循著來時的做法，叫上一臺摩托車回家了。

開鎖時，鑰匙發出窸窸窣窣的碰撞聲。弟弟耳朵靈，馬上為我開了門。

“我就知道你先回來了。”我將行李擱在了椅子上。

“你不是說下午有課，要搭晚車回來？”我向來不喜歡對家人報道自己的行蹤，就是改了計劃，也沒有事前知會一聲。反正能按時回來就是了，我想。

“課調了，就提前回來了。”我抬眼打量一下他，總覺得他帥了。也許是因著打扮的緣故吧，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少穿白色的T恤，現在這樣一穿，真是青春洋溢多了。

聽到客廳里有對話的聲音，爺爺從廚房里拖著步子走出來。

“喲，怎么那么快回來了？不是說要晚上才回來嗎？”爺爺的耳背越來越厲害了，說話也聲音也很大。他穿著藍黑色的長袖套裝，傴僂著跟我說話，顯得更加蒼老了。

“下午沒課，我提前回來了。”我用力堆起去掩飾心中隱隱的不安。

“都不知道你回來，飯還沒煮呢，我現在得趕快煮菜去了！”

“我就是知道你不會那么快煮菜，所以才沒提早說。”

“唔……”爺爺扭頭沉思了一會，“那你那個同學呢？沒一起來？”

“她不來了，說是下次再來。”

“哦……”終于是找不到什么要說的了，才轉頭慢慢回去廚房做菜了。

望著他日漸老去的背影，我有種莫名的心酸，而我卻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去掘去心中這磨人的感覺，只好莫莫地忍受著，期盼這種罪惡感會慢慢地被自己的偽裝驅散開去。

吃飯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問弟弟說：

“你好像是每個月都要回家一次？”這幾個月，總有一些事情纏著弟弟要他回家來扮，而他本身也不適應大學里的生活，回家自然是樂意的。

他頃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是啊！”

身旁的爺爺眼珠子滑溜溜地轉著，在仔細地聽著我們的講話。他想插些話來跟我們聊個幾句，但是每次開口都只能問那么幾句話：“學校的飯有沒有家里好吃？”“學校有沒有這種魚吃？”“這個菜做得好吃嗎？”我們一一簡單回應，有時候甚至只是點個頭表示贊成。這樣話閘子又在不知不覺中被關上了，爺爺又只得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我們的對話。

思及如此，我的心更酸了。

晚上，好友溫熊貓約我外出散步。我發信息把他拒絕了：不外出了，今天很累了，而且晚上有想看的網球比賽，是李娜對莎拉波娃啊！

趴在床上閑逸地看了一會兒書，便到客廳和爺爺還有弟弟一起看網球比賽了。

爺爺對待體育競技還是老一輩的頑固思想，他堅決認為，只有贏才是硬道理。所以在這種腐朽的觀念下所催生出來的結果就是：贏得分時就略略贊揚，贏不到分時就拼命指責。

比分到了3比0，李娜處于落后的劣勢。這時候，爺爺的嘴巴開始嘮嘮叨叨地指責李娜那不好的擊球狀態。我在旁邊聽著，沒有作聲。弟弟也沒說些什么，只是由著他說。要是在往日，弟弟早就不耐煩打斷著說：“別說了，難道球球都要讓你贏！”

弟弟日趨增長的沉穩我看在眼里。自從奶奶在一年前去世后，這個家的在本質上就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譬如說，弟弟更戀家了，更懂得孝敬和關心爺爺了。而我，卻更不愿意回來了，心竟更是疏遠了。

比賽還在繼續，李娜艱難扳回一局。這時候爺爺又喃喃冒出一句話：“這不就好些了，贏一局不就沒那么難看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說，最后肯定會輸的，現在贏個一局，面子上好看些嗎？”我打趣地問著。

“是啊，沒那么難看嘛。”他沒聽清我話里的意思，又喃喃地把我的話茬接了下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球賽是沒有耐心看下去了，我掙扎良久，還是拖沓著懶散的步子去把衣服洗了。

外面的雨是暫時停了，但照著這些日子洶涌的雨勢來看，明天也還是有很大的可能會下雨。“明天衣服肯定不能干。”我心里盤算著。正想著要開洗衣機給衣服抽抽水，又覺得這步驟太麻煩，才驚覺自己實在是懶散慣了的人。

但這是在家里，懶散也懶散得有理，最后還是索性拿衣服到外面給晾上了。

10點過后，老媽下班回家了。我料想她一回家首先要問的是我回來沒，沒想到開口的第一句卻是問起弟弟回家的時間。第二句問起我時，說：“你洗澡了沒？”

“洗了。”

“衣服晾了沒？”

“晾了。”

“有沒有抽過水？”

“沒有。”我理直氣壯地回答著。

“沒有抽水怎么行！這天氣衣服怎么能干！”說完，便直直到露臺把我的濕衣服收了回來。

是家人的縱容滋生了我的懶散，但這也是無可避免的，因為這就是家。

又晚些時候，上網吵著要立華給我煮湯。

立華本想讓我自己按著教程來煮，無奈她爭不過我的執拗，只好答應過兩天上我家親手為我做一次湯。

奸計得逞的我心里樂得很，接著又跟她東拉西扯起來。

這一夜是溫馨的。但溫馨里面，總愛隱藏著些許刺骨的疼。

房外突然響起了輕微的關門聲，爺爺回房睡覺的時間到了。隨著那“嘭”的一聲響起，我懸了一整天的心也終于落下了，全身像在頃刻間卸下了幾百斤重擔那樣全然變松了。

爺爺從小就在我和弟弟的身邊，他照顧我們，看著我們長大。而我們，卻只能啞然地看著他一點點衰老，最后逝去。記得小的時候，我有時會趁著爺爺奶奶睡著的時候伏在他們身邊，盯著他們的一起一伏的胸膛。然后，我的心總會緊張得跳漏了一拍，我知道我是在害怕，害怕他們就這樣睡著睡著就睡到了永遠。那時候我總覺得這種想法是荒唐的，我努力遏制著這種可怕的念頭——其實我很清楚，這不是一種荒唐的想法，這是一種對失去本能的恐懼。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的直覺準得駭人，我終歸不會想到，奶奶就是這樣子在某個陰云密布的午后永遠闔上了眼睛。我的直覺靈驗了，但我卻恨極了這種未卜先知的天賦。

回家就是意味著可以放縱自己，畢竟再怎么懶惰，身旁也還有人容忍并照顧著自己。

有很多時候，我刻意在他們面前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我很清楚，我再怎么長大，在家人面前，我也永遠只能是一個孩子。我努力地扮演好這個角色，其實也在我心里潛藏著一種渴望：時間再慢點，再慢點。

渴望終究只是一種夢想，時間走得還是那般的快，我在一點點地長大，家人卻在一步步地邁向衰老。我想永遠地任性下去，但是時間的年輪不會為了我而停止運轉。年月頻繁更替，我被迫在人生的跑道上，往家相反的方向，越奔越遠。

我想到了很多可怕的東西。其中最害怕的，是看到身旁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

我是個嘴笨的人，不懂得用語言去表達我心里最熾熱的感情。我害怕，對親人唯一表達愛的方法，只能是在他們逝去之后，用一次次的慟哭來祭奠我們之間曾經真真實實存在卻又沒有好好珍惜的日子。這種方法太殘忍了，而我似乎除了這樣做，就別無他法了。

我們為彼此所付出的愛，都是無聲的。但就是這種不用言語的愛，可以讓高山瞬間倒塌，可以讓海水淹沒整個繁華的城市，同樣也可以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因為我此生最怕的事情，是回報不了別人送我的愛。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老媽卻還在外面熬夜看電視劇。

夾雜著細碎的聲響，這個夜里所蕩著的寧靜在無意中摻雜了一些美妙的旋律。我在胡思亂想著一些事情。其中最悲涼又可愛的一項是：祈求上帝不要讓爺爺在漫長的夜里永遠地睡去。這樣對我而言，就實在是太殘忍了。

弟弟酣酣地睡著了，聽著他平緩的呼吸聲，我突然下了決定：不再頻繁地回家了。

這一次，就讓我做一個瀟灑的逃犯吧。

_記于2013年5月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