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衛綺

　　“喂，在干嘛？”

　　“準備吃飯?！?/p>

　　“哦。我也沒什么事，就是好久沒聽你說話了，想聽你說說話?！?/p>

　　“哦。……”

　　大片的沉默。

　　“那你先吃飯吧，我換個時間再打給你。”

　　“bye?！?/p>

　　“嗯，bye?！毙l綺掛斷電話，心里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腳下卻還是木然的朝著家的方向走。

　　也許有點失落吧，跟黎里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曾經無話不談，三天假期中都能每天一通電話甚至每次電話持續兩個小時。曾經的有說有笑，現在變成了這樣，不過是一年的時間而已。僅僅是一年的工作，兩個并不遠的城市，衛綺和黎里的見面跟電話卻比曾經在兩個不同省會上學時還要少，而今天這樣大片沉默后的戛然而止甚至比無謂的寒暄更令人尷尬。

　　衛綺長噓一口氣，加快了腳步，沒有什么比下班午休時間更寶貴了。

　　可是走了很久，很久，衛綺還是在路上。路還是熟悉的路，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到盡頭，已經走得滿頭汗了，路上行人還是那么多，汽車聲還是那么嘈雜，路面還是留著各種污穢、液體留下的印記，還是這段每天必走的令人不愉快的路。衛綺捋了捋頭發，咬著嘴唇繼續往前走，速度越來越快，就像是要跑起來，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人影在她眼前晃過，可是這條路還是走不到盡頭?！稗D角呢？轉角呢？轉角哪去了??？……”衛綺開始自言自語，緊接著便啜泣起來，人來人往。衛綺被突然襲來的一陣絕望擊倒，頹然坐在地上，手中的陽傘跌落在了陽光照射出的熱浪中。沒有人停下來看眼神一片茫然的衛綺，唰唰掉著眼淚的衛綺坐在地上。

　　臉上一片冰涼，她聽見有人在叫喚“衛綺，衛綺，快醒醒，下課了。”衛綺揉了揉眼睛，望了望剛叫醒她是范怡。

　　“誒，好累，我睡了多久？”

　　“知不道，沒注意到你什么時候睡著的。你最近工作跑得怎么樣了？今天早上去你們宿舍找你，她們說你又是早早出的門，都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時候走的?！?/p>

　　“嗯，今天早上有場筆試，8點就要進場，又比較遠，所以六點就出發了。下午又是一場面試，中午1點半就要求到，結果等到快4點才輪到我，進去以后10分鐘不到就結束了?！?/p>

　　“哎，你今天晚上還要不要出去吃個宵夜？”

　　“吃。下午急急忙忙回來趕晚上的課，面包都沒來得及啃一個。你工作的事怎么樣了？”

　　“我不想折騰了，就上次那個吧?！?/p>

　　衛綺跟范怡一人吃了碗小餛飩就回了寢室。衛綺覺得太累了，查看完郵件就匆匆洗漱爬上了床。倒頭就睡過去了。

　　衛綺又做了一個夢。在睡夢中，她一邊哭一邊喊著“求你了，求你了……”，吵醒了同寢的其他人，李晗從自己床上蹭蹭蹭爬下來又蹭蹭蹭爬上了衛綺的床，動作連貫矯捷，一邊搖著衛綺一邊叫她醒醒。衛綺輕哼了一聲，停下了哭喊。李晗原路返回躺床睡覺，但是這一醒，寢室里面四個人一時半會兒都睡不著了。

　　“衛大爺~，著了沒？你剛才怎么回事兒??？”李晗壓低了嗓門兒問到。

　　“她倆睡著呢，明兒再說?！?/p>

　　“醒了，睡不著了，你說說吧。吳佳肯定也醒著的。你是不是做夢說夢話呀？”衛綺旁邊床的李蕊應道。

　　吳佳也應了一聲。

　　“嗯，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媽說誰誰誰家孩子考了多少多少分，結果去的哪哪哪念的大學。她說我就是運氣不好，跟那姑娘明明是差不多的分，結果偏偏那年走的學校就差一大截，要我現在退學回家重新參加高考。我一聽就嚇哭了，使勁兒求她，說我這馬上都要畢業了，求她緩半年，讓我拿了畢業證兒再回家重新參加高考。我媽死活不干，非要我立馬退學回去。我說那我辦個休學回去成不成，她說不行，要立馬退學回去報名高考。任我怎么求都不行……后來就醒了。”衛綺在黑暗里無奈地笑笑。

　　“我去，尼瑪你這是什么破夢啊，你丫都找工作了，眼瞅著畢業呢。重新高考……”李晗一邊兒躺著玩手機一邊說。

　　“是啊，反正我嚇得半死。睡吧，不早了?！毙l綺翻了個身。

　　早上7點，鬧鐘嘀嘀叫個不停，衛綺想要伸手關掉鬧鐘，卻動不了，“就讓它繼續響吧，一會兒它就不響了。我要繼續睡，上半夜沒睡好，我今兒早上也沒事，繼續睡也沒什么的?！毙l綺這樣想著。

　　可是鬧鐘的聲音卻響個不停，而且好像還不止一只。

　　衛綺想要找鬧鐘，可是伸不出手，也睜不開眼：“奇怪，今天這三個家伙怎么沒抱怨我讓鬧鐘一直響卻不關??？出去了？沒理由啊，她們除了早早去趕飛機趕火車趕著回家外也就是早早進城去約會的時候比我起得早了，沒聽誰說今天有約會啊?！?/p>

　　那個鬧鈴的聲音就這么一直響一直響，仿佛響了一兩個鐘頭，她知道鬧鐘就在枕頭邊某個位置，可是衛綺偏偏就是睜不開眼也伸不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好像有另一個衛綺從她躺著不能動的身體里飄了出來，那個衛綺看了一眼枕旁的電子時鐘，上面顯示著2013年。于是原本躺著不能動的衛綺突然驚醒、坐起。

　　她捧著時鐘出神，腦子里一團亂：“鐘壞了？手機，找手機，手機上時間應該沒問題?！彼老麓?，從書桌上抓起手機，上面也顯示的是2013年。

　　衛綺出了會兒神，突然意識到坐起的自己不是真的自己，原來看到的一切都是在夢里，如果那些都是真實的，自己還在跟李晗、范怡她們一起度過的大學時代里，那她怎么可能不是用手機作鬧鐘，而是單獨買了一個電子報時器放在枕邊？

　　在真實的世界里，衛綺還躺在床上，枕旁的電子鬧鐘還是在嘀嘀響著，中間著“現在時間，上午7點”的語音報時。衛綺強迫自己睜了眼，看一眼鬧鐘，關掉。但是她心中卻默念“再睡5分鐘，5分鐘就好，再讓我看看我原來的寢室，再讓我在那張貼墻靠窗的床上睡一覺吧。”于是她又閉上了眼，她恍惚看到自己穿著睡衣站在那張凌亂的書桌前，桌上還擺著柚姐送的百合花跟感冒藥還有用來泡水喝的蜜漬姜片?？墒瞧^腦中又不時閃過那辦公桌上怎么也收拾不完的凌亂文件，工作中遇到的一些人莫名其妙的嘴臉，還有昨天黎里在電話里說“哦。……”之后大片的沉默……

　　衛綺把雙眼閉得更緊了，嘴里默念著：“就讓我死在那個為找工作奔波成狗的夢里吧?！?/p>

第二話——李晗

　　“李晗，你今天感覺好點了嗎？”

　　“就那樣吧，有什么好不好的。對了，醫生，今天怎么不是姬醫生來？嗯……夏逸清……你是夏醫生？”

　　“對，你要是愿意，叫我老夏也行。姬醫生待會兒會來，我是來協助對你進行康復檢查的?！?/p>

　　“叫你老夏我可不敢，咱們還沒熟到那個份兒上。夏醫生，我大概什么時候才能出院？”

　　“要等你情況穩定了才行?！?/p>

　　“我情況很穩定啊?！?/p>

　　“那好，李晗，我們來聊聊事發當天的事情吧。你為什么要自殺？”

　　“自殺？我說了我沒有自殺，我只是睡了一覺，做了個夢，醒來就躺在這里，手上還有割腕傷，然后你們告訴我是我自殺未遂。”

　　“自殺的事情是經過警察對現場進行查看、取證后得出的結論。而且你父母也不同意你現在出院。”

　　“需要他們同意？！拜托，我是成年人，我現在意識很清楚，有民事行為能力，不需要他們的同意。”

　　“好吧，那也要等進一步的檢查結果報告。咱們先不聊這個，現在醫院床位這么緊張，只要確定你可以出院了，我們也巴不得你早回去。聊聊你剛才說的出事時做的那個夢吧?！?/p>

　　“干嘛聊這個？”

　　“你看，你說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就這樣了，那你所說的那個夢，里面很可能有一部分是真實的，是你意識模糊的時候看到的東西，或者經歷的東西?！?/p>

　　“我要是不愿意說呢？”

　　“當然，我也不能強迫你，但是這對于你早日出院沒有壞處，相信我?！?/p>

　　“得，您是專業的，這眼神太誠懇了，我都不好意思不信。跟你說說也沒什么。我有一個朋友叫衛綺，是以前的同學，我夢見她了。夢到她跟我住在一套公寓里。當然，念書那會兒我們就同寢，算是很聊得來吧?！?/p>

　　“情節呢？我比較好奇。”

　　“我夢見我站在公寓的天臺上，手里夾著一支煙。那支煙燃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候，衛綺走過來了，‘你也來一支？’我問她要不要也來一支?！?，來一支吧?！l綺這樣回答我，然后用手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我為她點上了一支煙，我跟她說：‘你丫不錯呀，抽霸王煙吶?！l綺揚了揚嘴角，招牌式的皮笑肉不笑。我們都看著對面的樹影出了會兒神?！f吧，怎么了？’衛綺突然打破了沉默，她叫我說說我怎么了。我回答她‘沒怎么呀。能怎么？’她說我這兩天抽得不少，還說我們是一樣的，心里有事才抽。我告訴她，那是她，我可沒這臭毛病。然后隨手掐滅了煙頭，我蜷了蜷身子，把大衣裹得更緊一點，問她還要不要煙，不要我可就揣回去了，那兒真他媽涼，我想先回屋了。‘嗯，你就憋著吧，小心便秘嘍。’衛綺總是說心也會便秘?！蓿悴疟忝啬亍Ｎ一厝チ税?，你也悠著點兒。’我這樣回擊了她，然后轉身朝公寓走，媽的，走廊上陰風陣陣，比天臺還冷。后來我突然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晗晗’，頓時覺得好難受，喘不過氣，渾身發燙，但是又好像特別冷，冷得發抖。我不想回應，一點也不想，走廊里的光一下子變得更暗淡了，暗到看不清腳下是不是有異物。終于捱到公寓門口了，很奇怪，門居然開著。門里透出光來，我躡手躡腳走過去，看到了很詭異的一幕?！?/p>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自己，還有我爸爸。我看到我病懨懨的樣子，歪在床上。很奇怪，原本是客廳的地方居然變成了臥室的樣子，我就站在公寓門口，一眼望見的是臥室。然后我看見我爸在對我痛哭流涕，對著歪在床上的我。我當時站在門外，心想難不成是躺床上那位我要掛了？但是有時候我爸他又顯得挺激動，甚至有點眉飛色舞。于是我打算仔細聽聽我爸究竟跟那個我說了些什么。夏醫生，你猜我聽到了什么?！?/p>

　　“聽到了什么？”

　　“我聽見我爸對著床上那個病懨懨的我說什么我有個妹妹之類的話。他說我還有個妹妹，現在5歲了。他說那個妹妹長得很可愛，非常伶俐，又很漂亮。他還告訴我那個妹妹是他在外面跟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女人生的，還說什么那女人基因很優良，所以生下的小孩很明顯優于我媽生的小孩，也就是我，這之類的話。你說奇葩不奇葩？好笑不好笑？我當時心肝兒都笑顫了，可是身上有忽冷忽熱，特別難受?！?/p>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那個親爹又說了一句可愛得厲害的話，差點把我樂得一口老血噴出來。他說：‘你以后要好好照顧你妹妹！’哈哈哈，他叫我好好照顧那小姑娘?！?/p>

第三話——黎里

　　我叫黎里，在一個自己很不喜歡的地方工作，既不喜歡地理位置上的這個地方，也不喜歡工作單位這個地方。中午吃飯的時候衛綺給我打了個電話，沒有實質內容也沒有像以往一樣逗樂子，然后掛斷。

　　衛綺是我的閨蜜，我們曾同窗5年，認識11年，要好了9年，可是最近我失去了跟她說話的欲望。不是討厭，只是失去了交談的欲望，或者只是失去了共同的話題。她現在在城里工作，我在不遠的另一個城的鄉下地方，很偏遠的鄉下地方。除了這地方基礎設施太差外大概也沒什么不好，只是我就是不喜歡，甚至討厭，討厭這里個別的猥瑣男同事，總是在一些場合里裝著酒醉動手動腳，討厭那些等著看好戲的同事在話語里對我的敲敲打打，我討厭自己在想逃離自己那個家的時候除了這里就找不到別的地方可去，我痛恨自己有時候甚至希望自己趕緊從假期里逃出來趕回這里工作……衛綺沒有這些煩惱，她卻也一直有著逃離那個地方的想法。衛綺上個月又去旅行了，我直到這個月才知道。

　　另外，除了沒有了跟她交談的欲望外，我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跟她聊。聊什么？聊我正吃著燒得亂七八糟的菜？聊我才知道她的旅行？還是聊我昨晚夢到了小飛機？別逗了。

　　小飛機是我跟衛綺高中的同學，名字里帶了個“飛”字，我跟衛綺私下就叫他小飛機。小飛機很幽默，曾經是我的同桌，后來因為我倆上課話太多，被調開了。在大學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有點喜歡小飛機，衛綺是知道的，小飛機當時大概也知道，那時候他總是有意無意的問我我們家有幾套房子，它們在哪。關于小飛機問我這些問題的事情還有他對我的態度里的曖昧，衛綺也知道，她說“小飛機現在就像包蛋糕的紙，你最好離他遠點兒?！蔽覇査鞘鞘裁匆馑?，她說：“感覺油透了。”后來我選擇畢業后就工作，結果陰差陽錯到了這個地方來，小飛機要繼續念書，他的專業本科就出來并不是很好。在我快畢業的時候，小飛機給我打過通電話，第一次那么認真地跟我聊了他的家庭，他的處境還有他的迷茫，言語中流淌著淡淡的憂傷。最后他說：“我們就這樣吧?！蔽覀兙瓦@樣吧？還能怎么樣呢，你當時都有一個跟你同校的女朋友了。可我當時心里還是好難受。我告訴了衛綺，衛綺這次沒有再說小飛機的不好，她說：“你自己決定，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也忘不了他。”我說就這樣吧。后來我很少跟衛綺提起小飛機，偶爾提到，她不是沉默著等我說下去就是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我有點怕她的那種反應。哈，說道昨晚的夢，昨晚的夢里我們都回到了高二，衛綺用兩個星期的早餐跟零食跟我打賭我不敢去跟小飛機表白并且是按照她設計的對白，然后，我就自己從教室里叫出了小飛機，并且按衛綺設計的臺詞問道：

　　“你滿18沒？”

　　“還沒。你問這個干嘛？”

　　“太好了，我也沒滿18，我還沒滿17，我們兩個早戀吧?！?/p>

　　“好?！?/p>

第四話——蘭綠

　　傍晚的時候，衛綺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回了家。開門，換鞋，走到客廳，丟下背包，開燈，走進廚房，倒一杯水，從冰箱里取出兩塊冷冰冰的白面包，順便抹上一點花生醬，關燈，端著水拿著面包走進書房，開燈，開電腦……衛綺已經習慣了不嘆氣，靜靜的一個人呆在這套房子里，活成一個自閉癥患者的摸樣，有時候會對著屏幕上那些無聊的段子呵呵傻笑，更多的時候是一部接一部地淘著重口味的恐怖片兒。屏幕右下角的圖標忽然閃了起來，衛綺點開對話框：

　　“在？”

　　原來是蘭綠，很久不見的蘭綠。

　　衛綺：“在。有事？”

　　蘭綠：“你還是喜歡隱身。”

　　衛綺：“嗯。”

　　蘭綠：“我昨晚夢見他了。”

　　衛綺：“哦。你跟你那位大熊最近怎么樣？”

　　蘭綠：“很好啊。我們打算明年結婚。但是我昨晚突然夢見他了，心里總想說一說，就找上你了?！?/p>

　　衛綺：“說吧，夢到了什么？”

　　蘭綠：“我夢見他回國了，帶著他的戀人?！?/p>

　　衛綺：“那很好啊，不過你可別告訴我他帶回的是個女朋友，那場景，那是要讓人嘔血三升啊?！?/p>

　　蘭綠：“喔哈哈哈，怎么會，是個男的，金發碧眼挺帥一小伙子。”

　　衛綺：“哈哈，都是夢，不過沒準哪天你就能看見這一幕，到時候你可別一邊掐自己一邊說‘我擦，我特么又做夢啦？！’那大熊站你邊兒上估計看起來更呆萌了。”

　　蘭綠：“呵呵，不會。我夢里的場景成真應該是遲早的事。當年喜歡他，就是自作孽的事，從認識起就看出他不喜歡女的呀，可你看，老娘也是經歷過情難自禁的人啦。”

　　衛綺：“不做死就不會死~”

　　蘭綠：“去你的。我還時常能碰見他父母。他們對我還是那么好?！?/p>

　　衛綺：“這是自然，你在他出柜那陣子就是他二老眼里的救命稻草啊。沒準兒這二老現在還盼著他們的寶貝兒子回心轉意，跟你組建家庭呢?！?/p>

　　蘭綠：“你個損友，那都是過去的事啦。就沖你這么損，明年我跟大熊結婚，你敢不包個巨點兒的紅包，我可跟你絕交。”

　　衛綺：“……我這才是不做死就不會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