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羅明于日暮踏上歸途,馬車碾壓過荒原的野芳野草,落日的微光于此愈見凄迷。
而那唯一的乘客靜默著,蜷在座椅一角。置身于這顛簸的世界,他迷亂的雙眸似閉似合,神情是一種傷逝的蒼涼,蒼涼如那微光。
這具軀體里隱著一個魂靈,也許此刻他向隅而泣,也許此刻他狂笑起舞,他在轟鳴、躁動。
悵然與迷惘,真切與譫妄,他尋找著失去,意識之河倒映著過往的幻象。
馭車的雙馬揚蹄遠行,黃昏的原野匆匆跌宕,倒退,巨大的光輪沉下。
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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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我來到這座號稱永恒的城,且先前被告知那在時間長河的彼岸,曾有一個故事在此上演,我以不可名狀的感慨見證了它的落幕,隨后那幾個僅存的歷經者愴然與這座城永別,留我獨守這里緬懷若絕。我于是遍索此城寸土,力溯前因,妄圖在遠去的時光中看到那個夢。每當她在月色涼如水的永夜中沉沉睡去,我便穿梭在湖光水影中尋找和傾聽,翻滾的幽幽鱗波及那風中吟舞的楊柳始終在講述,
講述著傳奇.
2.
多年以前,在羅明重返永恒之城的那個黃昏,他將會追憶起十年之前的那同一輪落日在遠天燃燒著墜落,低低地懸浮在遠方一座城池上。急行的風蕭瑟在吹,春意近于秋意。羅明忽有了一種心緒,莫名。他策馬疾馳中回頭望了一眼羅清羅影。
此時是大亂之年,他們一同去尋找著傳說中永恒的國度,世間的夢。
半年前他們開始踏上了南行的路途,在冰山莽野荒漠中九死一生。當來年的春日挾兵戈兇象現身時,他們已抵達了帝國南境,然距夢國之遠,遙遙無期。
這一天的黃昏,他們勒馬停在那座城池前,見城頭血色籠罩隱隱透著一種不詳,令這種不詳達到頂峰的是它的死寂。
“屠城。”羅清道。
三人進了城,淋漓鮮血如洪水般肆意奔流,還未開始腐爛的死尸更如山堆積,當一種悲慘到了極致,恐慌與悲哀便淪為惡心。一切是那么不堪入眼,極致的狼藉與血腥毋庸贅述。
三人跨過具具死尸在城中穿行,不知何處傳來隱隱的聲響,復行幾步,三人駭然聽出那竟是女子的歌聲,歌聲再詭異不過,它有一種無可言說的東西蘊含于內,她唱得無喜無悲,無痛亦無懼,是不屬于人世的聲音。歌聲就在死城的上空劃破、震蕩、綻放,它似遙不可及,但在極靜下還是飄了過來,隨風而吟,渺茫獨語。
羅清與羅影悚然驚魂,落日血光,死城之歌俱為兇兆。而這兇兆此時便展現出它的魔威:就在羅影吼著:“走!”的同時,羅明一聲不吭地狂奔起來,那早有預兆的莫名心緒在歌聲里于羅明的靈魂深處點燃,羅明在火焰中癲狂,循聲追尋歌聲的源頭。他就是這么跑著,但毫無要將她找到的信念或者說是這一信念太過熾熱以致化為不知所謂的癲狂。十年后,羅清臨死時憶及此,羅明所見的只是他那不語的微笑。
羅明終于停了下來,眼前是一條穿城而過的長河,但江河奔流的滾滾聲竟也蓋不住她微弱的吟唱,可更令人驚異的還不在此,河的兩岸擁上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兩大片黑云覆蓋降落在河畔,又像是群蟻蠕動。
那一支死城之歌蓋過嘈嘈水聲,壓過漠漠人語,愈加不可捉摸,直上云空,直至在人間再翻不出一點聲響。
然后,這些在屠城中幸存下來的人們,一一投江。
多年過去,羅明被歲月風蝕的記憶再也留不住他們的形貌,似乎早在故事的開始就已遺忘。他所記得的不過是剎那間背身入江的具具肉體及其所激起的鋪天浪花。
水霧散盡,有兩個姑娘立在那里,一人轉身,嫣然一笑。
匆匆追上來的羅影驚嘆地吸了口氣。
當天入夜,羅氏三人就離開了死城,帶著一對姐妹,落語、落靈。命運注定了他們的相遇。
那日的深夜,五人一路向南,他們的回路已絕,也不知所往。落語落靈伏在馬上由羅清羅影執韁牽馬而行,羅明探路。在那個年代,除了官道,夜行別無它途。
一路無話,聽得見馬蹄聲響與風的吹嘯,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羅明低頭搜尋著被荒草爛枝掩埋的唯一一條官道,匆匆間,道路延伸入遠方的一片密林中。這就意味著,他們的行程在今夜就到此為止了。
羅氏三人從馬鞍里取下長刀,在道路旁荒木叢中揮刀清理出數丈寬的空地,落語落靈爬下馬,把馬的韁繩栓到一顆老樹的枝干上。
盡管很危險,羅清還是堅持升起篝火,聲稱自有他的用意。五人在空地上圍火聚在一起。
羅清咳了一聲,頗有深意道:“好了。”
“怎么?要聽聽我和妹妹的故事么?”落語微笑道。
“不必。”
“顯而易見。”
落語繼續說道:“當然,屠城再加上怪病,有人說是神罰—堂皇的說法,無非因為活得太苦想一死了之罷了,于是—”顯然她不想說下去了。
“可以了,”羅清忙道,“我們都差不多,不必了。現在還有一個堂皇的說法,嗯,永恒的國度。”苦笑。
“我很想去那里。”落語輕輕說。
羅影盯著火焰:“它一定存在,我們會到的。”
這幾人三言兩語地聊著,羅明和落靈卻未發一言,羅明注視著她,莫名的心緒又油然而生,在那一刻,他知道了什么,那個死城的歌者此時竟是這樣的安靜,落靈她仰躺在地上怔怔望天。他讀不懂她,更沒有試圖這樣做,只不過是默默凝視,深深的靜。
一夜這樣過去,無人安眠。日升月隱,天將破曉,五人再度奔赴前路,去尋找。
3.
在那個并不遙遠的年代,身處苦難地獄的人們都在傳說著同一個夢,傳說那個永恒之國。但是若再上溯幾十年,那是個噩夢。
它是建立在蠻荒南國的流放之地,它收容的是亡命之徒,它給予的是瘴毒與墮落,它的巨變起始于二十多年前帝國的崩潰。
走投無路的逃亂者紛紛不遠萬里來到這個地方,他們揮戈暴起,一場里應外合的起義讓它獨立,國名永恒。
然而永恒之國在開國之初便是分裂的,立國者的不同信念讓他們結黨而爭,最后達成妥協,這片廣袤神秘的土地上砌起了兩座城池,二城結盟,但互不往來。
可真正的永恒之城是指第三座城,它坐落于兩座新城的正中間,國名傳說就是因它而來,但是人們為之諱言提及。它太過神秘仿佛亙古長存,連住在這里的那幾個人都近乎對這座城的歷史及那位被尊為“先知”的城主一無所知,本故事由此添上幻詭的色彩。
多年以后,我踏上這片號稱永恒的土地,這座永恒之城,它的確美麗:無數顆參天巨木組成圓環狀將它圍起來與世隔絕,這一蒼翠的圓環便是外城,從城中心向外延伸,一共有九層巨木之環。穿越了這九層密林后,我所置身的是一片隨風起伏的無垠原野,在目力的盡頭我看到了一方大澤,那是城心湖。湖中心也就是城中心是九座島嶼,其中的六座環繞著剩下的三座,那六座各有跨湖的石橋相連,中心三座各自獨立漂浮。九方島嶼上種植著不同的作物,都有一座住人的小木屋。
在那五人相遇的黃昏之后,又有二十多個深夜過去,二十多個破曉迎來,他們奇跡般抵達了永恒之城。
傳奇之幕已拉開。
4.
我還不敢相信我們在這里已經生活一年了,這一切宛若夢中,甚至在夢中我也不曾奢望,現在我記錄下這些,不過是想銘記我們正在擁有的這舉世無雙的時光。
城主在我們到達的第二天就死了,我們把他埋在他所居住的那座木屋的地下。在他預感到他即將死亡之際,他把我們叫了過去。
我們推開門,看見城主正靜靜地站在我們眼前,他腳下堆放著幾個鐵匣。
“留給你們的,”城主淡淡道,“這些算是我的傳承,是一些你們最想得到的無法抗拒的東西。”
他頓了頓,我們沒有吭聲,當我們懷著敬畏看向他時,才發覺他的確大限將至,一副頹然老態,他的那具軀體也衰朽的不堪一看。但是令我們甚至由敬畏轉向恐懼的是,他的聲音似乎毫不受死亡的影響,平靜清晰,像是在人的心底響徹,我猛然想起落靈的歌唱以及月魂的低吟。
他慢慢道:“但你們要記住,打開我的傳承,便選擇了我所預言的命運,也就是你們的命運便在那一刻注定。”羅影問道:“什么預言?”城主微笑著,吃力地拖動身軀走向門外,他手指向周圍的群島:“我很久以前便建下這九座島嶼,我知道,除了我和月魂之外還會有七個人來到這里,現在已經來了五人,你們和月魂六個才真正是這座永恒之城的主人,我不過是你們命運的開啟者,隨第八人而來的會是一場劫難,而最后一人則會帶來命運的救贖,你們之中只有一半人能因此從這座城中逃離。—這就是我的預言。”
我們不寒而栗,聽上去我們竟不過是玩偶任其擺布。我注意到羅清與羅影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卻被城主止住了。“這只是個預言,”他虛弱笑著,“但是,這座城畢竟是城啊。”我們不解其意,而他也沒有多說些什么,馬上開始了他的傳承。
這些鐵匣大小不一,最細長的被贈予羅清,最小的如一片葉子的給了羅影,我和落靈的,月魂和落語的都一般大小。簡單的儀式完畢后,城主說了最后一句話:“我交給了你們各自的命運,愿各得其所。”然后他合上渾濁的雙眼軟軟塌下,死了。
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良久,我們一一抱著匣子離開了,離開之后才想起應該將他埋葬。再回來時,卻發現他已經沉到了木板下的一個長洞里,像是他死時啟動了機關,一座石棺橫臥在長洞中,我們便將他埋在這里。再一次離開時,木屋像是也被機關操縱一樣,門關上了,我們還聽到了機械的上鎖聲。
城主的死亡讓我們如釋重負,我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無限歡欣,唯一還困擾我們的就是他的遺贈了,羅清羅影決意讓我們將這六個鐵匣一同埋到石棺里,以使他對我們的操縱徹底消失。可是眾人不置可否,最后連他們倆都打消了這個主意。另外,我不知別人怎樣,我當天回到我的島上時便打開了鐵匣,我所渴求的東西!我還不知道我到底渴求什么,我想看一看。
圓圓的鐵匣在被按動機關后很輕易的打開了,里面是半璧鳳凰!它制作得極為精致完美,可終究不過是華而不實的裝飾品,我想得到的竟是這個?我猜想它也許是象征著什么,啟示著什么,我注意到它那規則的方形斷痕,我明白必然會有可以與其嵌接的另半璧。那么我的命運便是找到那璧鳳凰?可笑荒謬,我片刻后便不再想它了。
可是很快我又不得不面對這一問題了,當天入夜,我們來羅清的島上相聚,在木屋旁的那一片草地上席地而坐,月光灑在靜寂的夜色中,隨杯中酒一飲而盡。
“敬城主,愿他安息。”羅清笑道,月魂也顯得并不悲傷,她天使般的容顏反而涌動著天真如童稚的微笑:“老爺爺終于走了,他可天天盼著你們來呢,他說只有你們來他才能走,好了,他如愿了。”月魂的話一時讓眾人驚疑不定,對城主又加深了敬畏之感。羅影道:“先知自然是先知,是了,他當然是知道的,我們不必多想了。只不過,那些他留下的鐵匣,各位打算如何處置?”落語笑了一下,說:“看來你已經有了辦法了。”羅影說:“不錯,我和羅清一起想到的,首先各位要明白,城主是大智的先知,他留下這些必有深意,但是選擇了它們便是選擇了他所預言的一生,我們就這么注定了命運,怎能甘心?可是放棄它們卻又不可,這座城終將迎來它的后兩位客人,沒有它們我們未必能度過命運的劫難。所以只有一種辦法,”羅影看了看羅清,確定后著重道:“就是彼此交換鐵匣。各位,鐵匣中盛放著我們的欲望,如果我們不加控制轉移,不用城主告訴我們我們也會明白,命運當然就此注定!”
半晌無話,似乎每個人都在沉思這一番話,良久也沒人對他表示贊同或提出異議,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羅清道:“還是表決吧,羅明,你第一個。”我搖頭道:“我還是算了吧,鐵匣我已經打開了,交換也沒什么意義了,況且你們也不會想要我這一欲望的,大家自便。”我不經意間勾動了他們的好奇心,落語問:“匣內是什么東西,我能知道么?”我說是秘密,他們便不再問了。羅清又接著問到那三個姑娘,但她們都是不愿意交換。“命運還是放在自己手里比較好。”落語抱歉笑道。
羅清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就這樣吧,還是不能強求的,光我們二人交換便好了。不過仍希望我們對待這件事上謹慎一點好,不到必要時刻還是不要打開它吧。”旋即豁達道:“此事暫且勿論,各位,今夜是我們來到這里的第一次聚會,大家(他沖月魂笑了笑)飽經艱辛才終償所愿,但愿我們六個能在這片世外凈土上安然共度歲月。”我們舉起了酒杯。
“愿使彼此相守,聊此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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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得到了我所祈求的寧靜歲月。
清晨,島上的無名鳥類的低訴將我喚醒,我便來到我木屋前的那片密林中散步,我看到的全是不知名的奇花異草,還有那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生靈,我們彼此互不打擾,安然相處。我以露水為飲,以花果為食。旭日漸升,我們六人便開始勞作。有人開辟耕地,有人灌溉果園,有人養蜂、釀酒,還有人在建造船舟以供遨游大澤,從破曉以致黃昏,永恒之城毫無喧囂,我所得到的是一種靈魂的靜謐。
入夜,我們聚而縱飲,在原野,在樹下,在湖面,月光的播撒下何處都有我們的蹤影。落語輕輕唱著歌,羅影吟誦他白日所作的詩,不錯,他們相愛了。一個滿腹柔情,還有一個年少輕狂,一幅詩意的畫面。我經常挪揄道這是絕配,落靈說,是呀。
說到落靈,我從未發覺誰能有她這么不可捉摸,大家聚會時她總是沉默著,和她的姐姐相差甚遠。她好像只喜歡和我說話,我不解其中緣由,她說,不知道。于是我也不再深究了。她有一種魅力,這種魅力便在于她的神秘,這一神秘并不因為她的與人隔絕,我想她也許本質就是神秘。總之,我隱隱對她有了一些期待,這種安靜的期待。
除了落靈,同樣神秘的就是月魂了,她和城主的關系不得而知,但是她散發的氣質竟和城主極為相似,超凡、高高在上,讓人想到了天使。她確實是個天使,那樣的美麗。可是她也像是個孩子,稚嫩無知地與她神靈般的氣質極不相稱。她時常披頭散發不整衣冠就出來了,更有甚者她有一次竟在大家聚會時脫掉衣服跳進湖里沐浴!月光下她漂浮在湖面的身影美得讓人窒息。于是長她沒幾年的落語儼然擔當起了她的母親般的角色,羅影暗笑。
羅清在這里也過得極為愜意,他被我們公認為是永恒之城的領導者,他終于在這里得以實踐他的政治理想,我們的勞動內容就是他所規劃的,這是我的理想之國,他經常這么說。其實如果沒有了他,我們不可能這么有序地開始我們的新生活,而且有了他的努力,我們親如一家。
在每個夜晚,羅清都會讓羅影講一個故事的開頭,再讓我們每個人接著編下去,每次講得最動人的就是落語。至于落靈,不管是什么樣的故事,可笑或者悲傷,她最后都能把它們設計成這樣的結局:死了,死得無比荒誕滑稽,使聽者哈哈大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修身,黑夜歡娛,每個人在這里各得其所,一年過去了。
當羅明重返永恒之城時,隨之而來的我偶然在他的木屋里找到了這份記錄,他讀之不勝感慨,然后他將它放回原處,此外僅余沉默而已。
這是第一部分,屬于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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