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皮
“是活在真實里的虛無,還是活在虛無里的真實。”
我竟然醒過來了,在黑色的店門前。
【一】
老爺子竟然消失了。
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太陽照常升起,一如既往的沒有溫度。我一如既往地起床,給老爺子準備早餐。
對了,有一點奇怪!
老爺子出門的的時候戴了口罩,把他那張和死魚皮一樣的老臉遮得嚴嚴實實。“孩子,記得把我昨天帶回來的豬肉洗洗,你晚上燉著吃。”聽他的聲音分明夾雜著啜泣聲,我皺皺眉,卻不敢多問。
“知道了。”
“記得不要出門。那,我走了。”老爺子拄著他上了年紀的拐杖,拖著那跛得厲害的右腳,沒有看我一眼,便走了。對,我本以為這只是普通的早晨。
我目送著老爺子的背影在沒有溫度卻看似溫暖的陽光里,被拉得很小,很小。
肉湯已經卜卜地翻騰起來,空氣中盡是令人食欲大開的鮮味。時鐘滴答滴答走了好久。可是當肉不再冒出撲鼻的蒸汽,甚至連街道上的路燈都亮起來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人呆坐著。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滅了蠟燭。
突然有人敲門!
我一個箭步跳去開門:“歡迎回家!”門外卻不見一人。地上躺著一張眼熟的白口罩,和幾塊爛面包。
徹夜難眠。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老爺子救下我的那個晚上。我并不記得來到臉鎮時的經過,記憶的前一秒還停留在土方車惹眼的車前燈光里。
不,我沒有闖紅燈!我在自殺。
因為我那張丑陋的臉。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直到老爺子的出現,給我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傳說耶穌會在他的信徒受難時拯救他們,老爺子就是我的耶和華。
老爺子每天清晨出門,傍晚回家。盡管他帶回來的只是些菜皮和爛面包,但我們自己過得快活。他唯一限制我的,就是不要隨便出家門,我當然也照做了。因為除了老爺子,我不想再接觸任何人。
【二】
直到雞鳴響起,我才發現昨晚我就這樣坐著睡著了。眼角不知為何濕濕的。老爺子還是沒有回家。桌上的燉肉已經冰涼,我看著眼前的鍋子,狠了狠心將湯全部倒掉。
我得去找他!
我從未踏出過這扇門,外面的世界就好像夏娃偷吃禁果一樣致命。我更沒有見過臉鎮的人。老爺子的告誡直戳心頭,我絕不會忘記原來我身處的那個虛偽而真實的世界。我開始恐懼,渾身發抖。我握緊拳頭,沖了出去!
水果攤主是個不漂亮的女人。
“請,請問您有見過老爺子嗎?他不見了!”
“沒有呢。”她警覺道,“你不會是外鄉人吧!”
“是啊。”
“是——是這樣啊——”她想了想,轉過身去掏了很久,才掏出個蘋果遞給我。“這果子給你,我親愛的孩子!”那是個紅透了的蘋果,想必很甜吧——只可惜也是沒有溫度的。
“那老爺子?”
“人消失沒有什么的,這很正常。”她的臉上是一副令人安心的微笑。
“那我再去問問別人。”女攤主笑著和我告別,陽光灑在她的老臉上,分外好看。
我差點扔掉了那個蘋果,不過最終卻留在手里。說不定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這個世界。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為何攤主不把這果子放在攤上賣。
我碰到了肉攤老板,他是一個魁梧的男人。
“謝謝您給我老爺子的肉,那肉可真新鮮。”我拼命擠出一絲笑容。
他詫異地看著我,好像在想著什么。
該死的瘸子老頭!竟敢偷我的肉!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反應過來,“哦,是這樣啊。喜歡,喜歡就好啊。歡迎你來臉鎮。”
他咧開嘴看著我。不過我不知道他背后的右手到底拿著什么。
一股溫暖不知從何而起。但是和老爺子給我帶來的不一樣。不過這種小確幸使我開始慢慢相信臉鎮不是那種充斥著謊言與譏諷的世界。隨即我又拉了幾個人詢問老爺子的境況。一樣的答復、一樣的笑容。我剛溫熱起來的心又漸漸冷了下來。
突然背后一下子痛得發緊,我吃痛下意識回頭。一個跛子搶了蘋果早已走遠。等一下,那個走路方式……
罷了,那是個年輕人,怎么會是老爺子。
【三】
我只好去警察局報案。警局的墻上掛滿了警長的照片,威武嚴肅的樣子令人過目難忘。陳述完后,他立刻放下嘴邊的煙,瞇起眼睛,用那種會暖心的微笑看著我。真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始有些反胃。“誒呀,人消失沒什么,這很正常。小小搶劫,無所謂!”搪塞之下,沖鼻的煙味在整個房間彌漫開來。
“那警察局是用來干什么的?”
“自有用處!”那個警長硬是把我推出了警察局,他還好心地幫我撐了傘,便揚長而去。這真是太奇怪了,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警長的臉。
我漫無目的地在雨里走。在一個巷子口看見了一根上了年紀的拐杖。這是老爺子的拐杖!
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在臉鎮把老爺子找出來。
【四】
我似乎漏掉了什么。那個跛子!我看到他進了那家古怪的店。
就像我對這個鎮子的第一印象一樣,那家店是黑色的。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溫度,冷得像冰。店里的裝潢卻是溫暖的,鵝黃色的燈光,上了紅漆的柚木桌,甚至連壁爐發出的搖曳的光,都能將這黑暗徹底打敗。
我循著光的方向望過去,一個戴面具的人直直地坐在帳臺后面,黑色的面具劃出一道熟悉的笑容,同時也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他的衣服也黑色的。他仿佛在守護著什么似的,再往里望卻又是無盡的黑暗。
“是你?”
“難道?您認識我?”我很意外。
“噢,不。您只是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我長得這么丑?怎么可能。”我撓撓頭發,“對了,請問,你認不認識?”
“吱呀——”是店門被推動的聲音,一個戴著口罩的人恍恍惚惚地走進來,像是丟了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臉,就像老爺子消失的那天看不清他的一樣。
“親愛的孩子,我要做生意了。我想有個可憐人告訴過你不該來這里。”黑色的人站起身,把戴口罩的人帶進了那片黑暗里。
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的背影被鵝黃色的光線拉得很小,很小,直到看不見。
這里一定有秘密。
【五】
我待在看見拐杖的那個巷子口蹲點,盡量靠著些墻,這樣不太容易被別人看見。地上幾只瘦小的老鼠圍在一只死老鼠四周,它的旁邊躺著一只紅透了的蘋果。地上滿是泛黃的菜皮和長了霉菌的爛面包。
難道這蘋果?
“老爺子?!你在這里嗎?是我啊!”我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傳來,附近肯定有人。
“老爺子——是你嗎?”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我感到臉上一下冰涼的刺痛感,我摸了摸,有血。一個人影突然從黑暗里竄出來,我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老爺子——是你嗎——”
借著一點點微弱的陽光,我看見了,看見了那個人的臉皮,是一個年輕人。好像在哪里見到過。趁我沒注意,那人又劃了我的臉一刀,還狠狠地搶走了我的錢包。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沒了力氣,腦子亂成一片。
“老爺子!你究竟在哪里啊!”
借著余光,我看到了很重要的東西,讓我精神大振。
那年輕人是個跛子!
【六】
錢被搶走了,沒有多余的錢可以用來買處理傷口的藥。于是傷口開始化膿,然后出水,很快就出現潰爛。看來我只能配這種可悲的下場。
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就這么躺在行軍床的硬木板上。要是能一覺不醒該多好。
不!如果我沒有來這該死的鎮子該多好!我寧愿死在土方車輪下,究竟是誰把我帶到這里的?是老爺子嗎?還是?
“咚咚”。有人敲門。我并沒有急著開門,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門邊。我絕不能再讓他跑了!
我一把掀開了門,“是你?”
是那個年輕人。他看見我的臉,卻擺出一副驚呆了的樣子,但眼神里又不免有些落寞。
“不。”
“你究竟是誰?”
“不!不——”我覺得他在恐懼,是因為我這難看的臉嗎?“關,關,關好門。別,別,別讓別人進來!”
他跑走了,我也沒有伸手抓他。
一陣風吹過,吹散了不知何時放在我家門口的那早已堆起的爛菜皮。卻吹不走一灘早就發黑的血跡。
【七】
一次次相遇讓我不再相信偶然這種東西。我又來到了警察局,我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怎么又來了?”警長又叼著那種刺鼻的煙,甚至沒有瞥我一眼。
“我只想問問,這個鎮子上有多少人右腳殘疾?”
“就那老家伙一個!不過現在可不知道是誰。”
“什么意思?”
“你煩不煩人啊!”警長摁滅了煙,拍案而起。他終于看到了我臉上的傷口。
“你,你的臉!”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閃光,第一次。“你不是從外鄉來的嗎?怎么會?”
我越發懷疑。難聞的煙味開始讓我無法呼吸,臉上的傷口也跟著作祟。
“你快給我去鎮中心的那家店!先給我把你的名字登記下來!我要進行人口登記!”警長的眼睛瞪得比死魚的眼睛還要大,只是他身上散發著的是那種比魚腥味更難聞的味道。
“不是不需要報失嗎?”
“別管這么多了!快去!”獅子要咆哮了。
他再一次把我推出了警局,不過這一次他并沒有好心地幫我撐傘。
【八】
我想我就快找到真相了!
我再一次站在那家黑色店面門前。黑色的店主人還是直直地坐在帳臺后面。然后,他看見了我的臉。
“你的臉?”他的聲音擺明了告訴我那是一種憤怒,“你是不是干壞事了?”
“沒有啊,我只是被人用刀子劃傷了臉,又沒錢買藥,所以。”
“原來是這樣,那可憐人還真是聰明。”黑色的人站起身來熄滅了鵝黃色的燈。
我在黑暗里。
“想找爺爺,是嗎?”我開始努力搜尋他的聲音,那仿佛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飄蕩過來的,模糊卻能穿透我所能認知的一切。
“是的,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可是,你對他真的重要嗎?”那個聲音開始向遠處蔓延,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如同我不知該怎樣前進。
“我——”
“你猶豫了?”空氣變得冰冷,“看來他真是一個可憐人。”
那個聲音歸作無形,進而消失不見。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處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我的面前有一個戴面具的人,和一具右腳殘疾的尸體。
“歡迎走進,臉鎮的秘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蠟燭火星搖曳,空洞的黑暗被點亮。墻壁被上千張潰爛的臉皮層層覆蓋,那種接近癲狂與恐懼的表情被糜爛的肉塊凸顯得更加恐怖。但是,為何都如此熟悉。這不是那個送我蘋果的水果攤主嗎?那是肉攤老板!那種猙獰的表情里散發出的絕不是蘋果的甜味。還有警局照片上那一張張威風嚴肅的臉皮,在被腐蝕的表皮下只有印象里的照片依舊巍峨。
“快看這可憐人,你還認得他嗎?”
“難道?”
“他是你爺爺。”黑色的人把他黑色的手指向了墻角里一張最不起眼的臉皮,“你看!”
“老爺子!”我終于看到了!這幾天簡直要把我逼瘋了。可是,這么多天的想念竟成了一張已經爛掉的皮。
“這老家伙為了你給人殺死了。”他指了指面前那具冰冷的尸體,“因為你這外鄉人不該知道鎮子的秘密。還記得那蘋果嗎?那蘋果有毒!”
“那死老鼠!”
“后來有天他死活說要給你送些菜皮,結果半道上就給那肉販捅死了。他常去偷人家的肉,要不然你以為那肉是怎么來的啊。”
“那究竟是什么秘密?!”我將身體貼在冰冷的尸體上,不由得失聲痛哭。
黑色的人撥弄著他的面具。
“在臉鎮,只要做壞事的人,臉皮就會開始腐爛,見不得人。人們在這里生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來我的店里換掉一張臉皮重新生活。當然,你必須拋棄從前的一切。所以,人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哪里,身邊的人是誰,他們學會了那種百分百相同的微笑,不過他們生活得也很‘安寧’。
“直到,我把出了車禍的你放到了這里。”
“你?為什么?”
他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看你的臉潰爛成這樣,我也該幫你換掉這張臉皮了。那么,你想要如何選擇?是離開還是繼續留在這里?”
“請把你的臉皮給我。”
那天,燭火在未知的黑暗里搖曳了一整晚。
【九】
手術結束后,我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對著鏡子照了照,看到的是和我原來一樣的臉皮。
“怎么會這樣子!”我很驚訝。
“因為,我就是曾經的你。”
我恍然大悟,并笑著說:“可是,我不會再成為你。”
那張空白的臉呆呆地看著我,他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對這虛偽的世界充滿了絕望。所以為了維護內心的純潔,寧可幫著其他人換臉。”
因為他已經沒有了黑色的面具。
“我絕不會再像你一樣助長犯罪!”
【十】
按照約定,我到警察局進行人口登記。
“臉鎮,歡迎你。”警長看見我,露出了那種讓人暖心的微笑。
肉攤換了老板,身材依舊魁梧。水果攤主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女人。
【十一】
我把店面粉刷一新,看起來很溫馨。
我相信我有幫助別人的能力。盡管沒想好,但可以一步步來。昨天那個小男孩,不就在我的勸說下把他偷來的玩具飛機還回去了么?真是可愛。
他應該永遠是這張臉。
【十二】
“老板,你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小東西啊?”一個陌生的面孔。
“當然有。我這里全是為外鄉人準備的禮物。”
“老板啊,這鎮子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他壓下嗓子問。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會心地笑了。
“是啊。”
【十三】
難道,臉皮的秘密,只存在在臉鎮里嗎?
【完】
你能不能在這秘密里看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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