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棚里，妝容精致的女主持臉上掛著職業性微笑，她對著鏡頭跟觀眾打招呼，臺詞像熟透的玉米粒一樣一顆顆從口中滾落，沒有絲毫遲疑。很多人不知道，也許她在節目開始前一分鐘還緊張得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臉上的妝因為緊張的神情而失去了生氣。

　　這是她第一次主持。但我知道，她就是會成功。

　　我窩在沙發上，盯著電視里這張青澀的臉，仿佛看到了背后隱藏著的意氣風發。也許節目播出后不久，就會有評論家贊嘆新晉女主持XXX的風格清新能力超群，會有很多訪談節目邀請她，會有雜志將她作為頭版頭條。而她也會像之前很多突然成名的人一樣，在被問到為什么會選擇這個行業時說，“我曾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但有一天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做一件事情，而且在做的時候很開心。也許那時候我就已經注定要做這件事了。”

　　想到這里，我輕輕一笑，關掉電視。他們真的忘記我了嗎？這種事情多么容易被當作夢境啊。不過有約定在先，對我來說也是種保護。

　　最近生意不錯，畢竟對于一向清淡的行情來說，一連兩天都有顧客是少見的事。前幾天在路上碰到的男孩年紀比我小一點，一路尾隨我到店里，看著我不出聲。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明媚的神情看起來不像是沉默寡言的類型。我是不能先開口說話的，只等著他說出自己的請求。有那么一瞬間我都要錯以為自己要沉進他眼睛的那汪湖里，然后他眼睛眨了一下，開口說話：“聽說你賣夢？”我有點不好意思，點點頭。于是他開始講他的困擾，他幾乎徹夜失眠，聽說我的夢很強大，想買一個回去治好他的失眠。

　　我幫他選好夢，沒有要價，說：“你回去試試吧，沒有效的話再來找我。”他將信將疑地走了。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他又來到了店里，很氣餒的樣子。把夢還給我，搖搖頭。用過的夢總會留下痕跡，但用的不好，夢就會有傷痕。仔細觀察了一陣后，我從存貨里找了一個封存已久的夢給他：“也許是我的錯覺吧，你和它確實有緣。三千，不還價。”他瞠目結舌地看著我：“這么……貴嗎？你怎么知道這次就行了呢？”“貴嗎？你用了我兩個夢，我只收你一個的錢，還給你打五折了。至于行不行，你試試自然知道。況且你付得起這個價啊。”他閉口不言，過了會才踟躕著說：“我……沒帶那么多錢。”“嗯……”，我有些為難，想了想寫了個紙條給他，“那你先拿回去好了，錢在天黑前送到這個地址來。不要食言。”

　　男孩走后不久，那個女主持人就來買走一個夢。

　　太陽爬升到當空了。不去店里的話我通常只會宅在家里，朋友很少，也都不像我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所以經常感到無聊，所幸我很容易自得其樂。正當我糾結午餐要不要叫外賣時，門鈴響了。我心下詫異，難道送外賣的大叔知道我又要叫外賣主動送過來了嗎？門打開，是買過夢的男孩。

　　和那天不一樣，他一臉燦爛的笑，上來就說：“你好啊，冒昧打擾，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看來失眠已經好了。我睜大眼睛看著他，愣住了。除了工作時可以侃侃而談，生活中我就像個社交白癡。“說點什么呀。”我在心里說，自己都對這種反差感到尷尬。男孩歪著頭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像我那天看他一樣。

　　我從沒想過和顧客交朋友。沒人記得我，我就像買走的夢一樣，做過后就在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們像閃閃發光的星星一樣開始新的生活，我仍留在原地，等待發現新的星星。賣夢的收入不菲，但我還是沒有多少存款，生活懶散，又沒有必要節省。日子日復一日，時間像靜止了一樣。

　　男孩隔三差五就來找我，不是店里就是家里。我一開始對他只有客套的微笑和不自覺的疏離，可畢竟相處時間長了就熟悉起來。男孩有一天說：“我整天也沒事可做，不如來你店里幫忙吧。”我不以為然地笑：“你看我需要幫手嗎？”他搔搔頭，說：“……其實我只是想多和朋友呆會兒，一個人有點寂寞啊。”

　　朋友。

　　我愣了愣。他把我當朋友啊。

　　就這樣，一個沒有忘記我的顧客成了我的朋友。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還是沒有太大的變化。

　　“你好像很容易就能幫別人明白自己的使命啊。”一天，一個中年男人買過夢之后，男孩從另一間屋子里出來——我做交易時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場——好奇地說。我滿不在乎地答：“我知道。”

　　“那你自己呢？你從沒有為自己選過夢境嗎？”男孩問。

　　我頓了一下，沒有回答。沒有，我的夢，從來沒有自己使用過。這些夢有的是我制作的，有的是作為顧客買夢的報酬交換過來的。但它們都是用來賣給別人的，我不需要。

　　那我的使命，是什么呢？

　　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若說是注定是要幫別人發現并實現夢想，聽起來確實是很了不起的、別人不敢想的使命。我確實有這樣的天賦啊。我想起了很多顧客在實現夢想之后說的話——“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做一件事情，而且在做的時候很開心”——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沒有說謊，不只是我的夢的作用，是他們真心覺得，“做的時候很開心”，否則我的夢就是失敗的。可是，我在造夢的時候開心嗎？

　　不知道。只是覺得，日子太平淡了，像喝白開水一樣，有點厭倦了。

　　男孩看著我沉默不語的樣子，明媚的神情終于從臉上收了回去：“要不……你為自己作一個夢吧，想想也挺好玩的啊。”

　　我抬頭看他，想了一想：“行啊，是挺好玩的哦。”

　　第二天男孩來到店里時，我仍然在椅子里看書。男孩興奮地問：“昨天你做夢了沒有？不會你的夢對你自己無效吧？”我白他一眼：“胡說什么？我的夢怎么會無效？”

　　“是嗎？那你做了什么夢啊？你的使命不會就是夢販子吧？”他急急地問。

　　“能注意一下你的措辭么？夢販子多難聽！況且這種夢是不能說出來的懂嗎？白癡！”我繼續看書，不理他。

　　“哎？那你已經知道咯？不是夢販子的話，你不繼續賣夢了？”他仍然窮追猛打。

　　“當然賣，不然這些夢怎么辦？需要的人怎么辦？是，我知道了，拜托你別問了行嗎？”我不耐煩地揮手趕他。

　　他撇撇嘴，照常在店里東看西瞧，邊看邊說：“那你是只能選擇繼續開下去了嗎？”

　　我笑了：“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況且我要做的事不會和開店有矛盾啊——”我揮揮手里的書，“我想寫一些故事。”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說：“那你是想當個作家咯？原來這才是你的夢想嘛！”

　　我不置可否，繼續看書。

　　是的，我想寫一些故事讓別人看。可是我還從沒寫過東西，不知道怎么下筆，雖然平時空閑時間很多，看的書不少，可是真正寫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男孩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也是唯一一個讀者。我很在乎他的看法。如果他說“故事不錯”，那就說明不怎么樣，他說“嗯，很精彩啊”，我就會很受鼓舞。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這些故事寄給哪個出版社。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不愿意輕易嘗試失敗。

　　然而他總是鼓勵我，說如果我的故事能被接受，就能被更多的人閱讀。這是個很誘人的設想。我只是鼓不起勇氣，除了造夢以外，我再也找不到與之相當的氣定神閑了。

　　我寫的故事已經很多了，稿紙堆起來有厚厚一沓。慢慢的我有些懈怠了，故事里總會出現的孤獨女孩，笑容明朗的男孩，灰暗的店，層層疊疊的夢境，連我自己都厭倦了。

　　男孩仍舊碎碎念著要我把故事寄出去，我不理會。他不知道，他剛開始提議的時候我曾寄出去過幾次，可很快就石沉大海，我有些氣餒，雖然沒有停止寫，但心里的懷疑已經萌芽了。男孩有時會百思不得其解地說：“真是奇怪，你幫別人找到的夢想很容易就實現了，輪到自己竟然遭受這么多的挫折么？”

　　不是很容易就實現了，而是我只能讓他們看到最擅長的事，喜不喜歡，要不要做，都在他們自己。也不是無法看清顧客的內心，只是以夢做試探，于夢于顧客來說都不公平。

　　我開始不把自己寫的故事拿給男孩看了。他問起來我就說沒有再寫。男孩的神情總有些哀傷，好像看不到我的故事是多大的遺憾似的。我倒奇怪他一直沒有看厭。

　　男孩對認真學習造夢有著無限的興趣，漸漸對夢有了些了解，已經能夠為夢找到合適的容器了。

　　仍舊有人斷斷續續地來買夢，可是漸漸地我感到有些不一樣了，買夢的人好像對我更感興趣，我甚至覺得有些人不應該到店里來，他們不是有什么痛苦要解決，自然根本沒必要花昂貴的價錢買夢。這讓我隱隱有些不安，不得不更謹慎。

　　男孩不知道，以前也出現過這種事情。一個男孩不顧和我之間的約定，擅自公布了我賣夢的消息。一時間有很多記者擁到店里要曝光這個神秘小店的秘密。夢都是很脆弱的，不能有噪音，不能有強光，連維系交易的店也承載不了多人同時存在。我當時害怕極了，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結果不知怎么回事，連家里的位置也被人們知道了。所幸我只是住在普通的小區里，不會像店一樣有崩潰的危險，只是感覺生活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從來不曾有交集的鄰居紛紛來敲門，有的想了解我賣夢的信息，有的不相信我會造夢，有的只是很冷淡的要求我不要打擾他們正常的作息。

　　那個時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最后我找到那個人，用另一個夢交換了賣給他的那個夢。他很不安的樣子。那一晚我忐忑不安無法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上網查有關自己的消息，當看到爆料人自稱自己發布的消息純屬炒作，根本不存在賣夢一事時，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從那時我就想，從我這里買走夢的顧客中，有些人從那以后也開始被大眾所熟知了，當他們實現了心中理想的時候，心里除了開心和滿足，會不會也有很多恐懼呢？

　　換回來的夢，被我賣給了唯一和我成為朋友的男孩。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那確實是店里最適合他的夢。

　　漸漸地，連男孩也對這些不相干的人憤怒起來。我仍然在有顧客時讓他回避，有時也會擔心一些顧客的過分言辭激怒他，好在我告誡過他盡量不要在店里起沖突，對放在店里的夢不好。

　　男孩仍然纏著我要我寫故事，我只好把他沒有看過的拿來給他看。不出所料，他又要我嘗試著寄出去了。

　　我真的不會成功嗎？還是不甘心自己寫了這么多，放在抽屜里的稿紙輕易就會被忘記了。我決定最后再試一次，男孩邊鄙視我的受挫能力，邊開心地跑出門幫我寄。

　　他不知道，我為自己做的夢境里，我也仍然在淡然地造夢，認真地為需要的人選擇合適的夢境并拿回報酬。做這行這么久了，即便只根據經驗夢境也不會有錯，這真的就是我的宿命，我只是不肯相信，這已厭倦了的生活竟然是我的夢想。不是都說夢想是實現不了的希望么？我總是想，那現在我實現了的，就不是夢想了吧。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連我寫的故事都是我賣夢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來到一個小店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迷茫，或者痛苦，一個女孩將夢交到他們的手里，消除他們的迷茫和痛苦，同時救贖她內心無盡的孤獨。

　　轉了個圈，還是回到了原點。

　　一直不愿意讓男孩看到所有的故事，不愿意將自己的故事寄走，是害怕如果真的能被所有人閱讀，造夢的事業就難以為繼。

　　而且自從有了男孩的陪伴，生活也沒有那么無聊了。

　　心里想著這些，我不禁自顧自微笑起來，這時有人敲門，一個怯怯的女孩探頭探腦站在門外，她說：“那個經常來你的店里的男孩……他……他出事了。”

　　我坐在醫院的走廊里，急救室里躺著昏迷的男孩。他在去郵局的路上被車撞倒了。

　　“笨蛋……連路都不會好好走嗎……”我埋著頭，低聲抱怨著，眼淚不知不覺淌了滿臉。

　　一下午的昏睡過后，他終于醒了。睜開眼看到我，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說：“哎呀，我還以為又是我一個人呢。”看著我皺眉，又說：“怎么？你哭啦？”我別過臉，賭氣地說：“誰哭了？什么時候了還貧！”

　　他正色道：“說實話，被車撞到的一瞬間，我以為那就是我的終點呢。”

　　我愣了一下，笑：“沒看出來你這么悲觀呀。”他也笑著看我：“你知道吧？關于我的秘密。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做聲。

　　男孩第二次去店里還給我的夢，我當晚帶回了家。夢境里我知道了男孩奇怪的家族病，家族里的男孩到了22歲都會得一種不治之癥然后死去，要留下后代都是很難得的事情。男孩自然也逃脫不了這個宿命。

　　他已經22歲了。

　　“你知道嗎？我爸爸也向你買過夢，他說你是個有神奇使命的女孩，只怕你自己并不明白——”苦笑了一下他又說，“我爸爸就是那個差點毀了你店的人。對不起。”

　　原來做夢的時候，時間真的是靜止的。那個夢，果然只有他才能全部看懂。

　　我看著他的眼睛，第一次見時我差點沉進去：“我現在知道了。謝謝。”

　　原諒我一直當你是小孩子。原諒我竟然忘了時間對于你的意義。如果不在意我的倨傲和淡漠，就來分擔我的時間吧。

　　雖然又回到了原點，但這個夢最真實。幸福總要有代價。要背負的秘密和長久的單調生活，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吧。

　　——這也是我寫的故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