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將我從被睡眠侵襲的午后課堂上帶走時,我還恍若在那書本后偷偷摸摸的午夢中尚未蘇醒。他出現在模糊玻璃窗前的臉和我匆匆穿過滿室疲累燥郁肉體時的跌跌撞撞,像一小顆冰粒在黏濕悶熱的教室里迅速消融。
冷氣開得很足的肯德基店里,我看著父親往嘴里塞下無數形狀可愛的金黃色油炸雞塊,耐心等待他吐出這些天來的第一句話。終于,他抽出薯條袋里的油膩右手,協助左手打開錢包掏出一張單位發的I&G商場購物卡,將其推到我面前。“家里的冰箱都空了,”他簡潔地說,“我在這兒等你?!蔽伊⒓淳芙^了他,用的是適合大多數像我一樣的十四歲女孩的甜膩腔調。他一氣兒將桌上新買來的的冰可樂喝掉大半,把剩下的半杯盡數沖我兜頭澆下,我打著冷戰想,自己臉上的可樂氣泡該彩燈般明明滅滅了?!皾h遙你清楚,我們連衛生紙也沒有了,還缺少很多其他東西?!彼f。我知道,我記得昨天夜里他用盡最后一滴洗發露時的暴跳如雷,明白這一回僅僅因為大面額購物卡的緣故,我便一定要進I&G而不是其他商場了。
要買什么?很簡單,不要裝飾品,不要垃圾食品,不要一切并非是生活必須品的東西。我走進I&G地下一層的超市。
周末的超市會讓熱愛生活的人們歡喜又絕望。
那些整整齊齊碼得老高的巧克力和保鮮盒,到年末的時候會被精心擺成圣誕樹的樣子吧;老式石磨底部涌出的噴香麻醬,引誘人偷偷伸手蘸一指頭嘗鮮;真正的冰塊冒著可與干冰媲美的涼霧,使得冷柜里的速凍食品瞬間冷艷高貴。然而人們涌進來撲向這一切,商品壘成的寶塔被拆掉又重壘,貨架空掉又補全;在長隊里捱呀捱,還來得及派人取回漏買的東西,收銀臺總算到啦,刷卡還是現金?塑料袋要不要?大號小號?好哇,一個一個塑料袋給撐起來,窸窸窣窣如花朵開放。還有大減價!人們將打折區圍得死死,無數商品在無數雙手中流轉,起起落落;大量購物車和籃子擠在一處,車里的小孩子看著商品在眼前雨線般落下,危險地張開雙臂蜂兒樣撲閃撲閃;從超市上空往下看,人群應該只有圓圈和直線,像一嘟嚕果實參差的葡萄。
這情景簡直與母親合拍極了,她常穿廉價的運動套裝逛超市,不,是去任何地方,以備在突如其來的商場大減價中一展拳腳。她熱愛一切廉價物品,對精美的小物件毫無抵抗能力,卻毫不在意自己的不修邊幅,她的衣帽間曾是全家最不擁擠的地方,盡管她天生麗質。父親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次教師節慶祝晚會上。那黑黝黝的傣族姑娘在臺上舞蹈,婀娜多姿,輕輕一扯別在頭上的半月形發梳,整個發髻散開來,齊腰的濃黑發絲讓坐在臺下的父親耳邊一陣泉水叮咚。在后臺他找到她,劈頭就是一句:“你打小兒用什么洗頭發?”她瞪大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膚色如雪的小青年,抿抿嘴唇飛快答道:“用米湯?!蔽覐奈绰犓崞疬^用米湯洗頭時代的任何一樁舊事。
我在人群中左沖右突,買齊了足夠一周的食物,以及足夠半年使用的洗發露和衛生紙而毫發未傷,卻在奮力拿取大號洗潔精時“中彈”,一個像我母親一樣著運動套裝的女人亂晃的粗壯胳膊給了我當胸一擊,眩暈中我只得拎起兩瓶小號洗潔精迅速逃離了瘋狂的洗化區,路過兩個為最后一包家庭裝方便面廝打的半大男孩(看吧,男孩們總是喜歡這樣的垃圾食品),終于抵達了賣保鮮膜的空曠地帶。可猛一轉身,我看到了浩浩蕩蕩靠墊的世界,無數張凱蒂貓美樂蒂兔維尼小熊的臉在紋格亮片蕾絲花邊的海洋里呆呆注視前方。
記得那時節,就像大多數普通家庭一樣,我家里有那么多東西。單是客廳里,單是靠墊,就有七八個,每一個都由母親精心挑選,或者一針一線繡出繁復圖案,卻不外乎有著粉嫩色彩和蕾絲流蘇。圓鼓鼓似糖果的它們擠擠挨挨擺放在巴洛克式長沙發上,爛漫甜美足以令人陷入一個舒適的奢靡之夢。如今那多余的東西幾乎都消失了,沙發就是一個沙發,茶幾就是一架茶幾,上面空空蕩蕩?!胺判┦裁矗判┦裁匆埠醚??!蔽衣犚娔赣H說。什么都沒有了,我和父親進行了一次大掃除,把她多年積攢下來的無用東西盡數清理出我們的家門(父親從我手里奪下她多年未見天日的鉆石胸針、翡翠手鐲、和田玉墜子和珍珠項鏈,還要我交出戒指,才意識到他們從未有過婚戒)。我一次次摁下抽水馬桶的開關,投下她房間里那些堆積如山的動物形掛鉤、廚房角落里永遠也用不上的若干不同顏色的調料瓶、一二十個亮晶晶的指甲鉗、發潮的開心果和葵花籽……我相信四通八達的蜿蜒下水管道會把它們帶到城市的最深處去,緩緩陷入好脾氣的污泥中。然而在這一行動看似大功告成之際,父親一次雪上加霜的排泄令我們的下水管道徹底阻塞,我們在滿地的惡臭污穢中弓著身子掏出那些我以為再也無緣相見的物品,拉拉雜雜水淋淋一地,我當即被打翻在滿地調料瓶的碎片上。
回憶落幕,仿佛一夢終了,我無可奈何地身處一片幽暗中,一直緊攥在手上的購物車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冷硬的手——一個光著身子的塑料模特!挨我最近的是一扇大門外傳來“牌照為*****的顧客,請速到停車場移動您的車位”的清晰廣播聲,借著門外透出的光,我知道這里是倉庫,并開始徒勞地擂門。當我嘗試拋開黏稠感傷的悠遠記憶時,又一次聽見母親叫我的名字,“漢遙”、“漢遙”,它在這天的午夢里響起,在其他許多個夢境里響起,于是我徹底失卻了關于那本還殘留在意識里的、導致此時處境之事件的吉光片羽。我愿意相信我闖進母親曾經的境遇。過去的某一天,她走進這家超市卻再沒走出來。我曾經想象在那封閉幽暗的倉庫里她被五花大綁,面前一個神經質的綁架犯一手哆哆嗦嗦吃泡面,一手執把鋼刀寒光閃閃,像電影里那樣。然而犯罪并未被人發現,事實上她就像是被雨林吸納分解的腐殖,迅速蹤跡全無,如今縈繞我的是她的歌聲: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黃的小月亮
媽媽發愁了
怎么做果醬
我說媽媽
媽媽別憂傷
看那早晨的籬笆上
有一個甜甜的紅太陽
……
有個冬天的黃昏,她帶我在廚具店瘋狂挑選盛果醬的瓶子,幾乎每一個瓶子她都中意,而且價格是如此低廉??墒牵土亮柳喌包S般的晚霞映在剔透的圓滾滾玻璃瓶子里不是很好看的嗎?那十幾個盛滿草莓果醬的瓶子在柜櫥里一字排開的時候,我們不是興沖沖的嗎?記憶的溫馨將恐懼來到我身邊的時刻推得無窮遠,我踏著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在黑暗中高聳的大型貨架之間穿行,企圖尋找另一個出口。
很快在那不知是何方向的地方一扇門開了,不等我呼救卻又很快關閉,是員工來取貨了吧。我跑過去,驚喜地發現門沒鎖。
當我終于來到光明中,迎接我的是一聲尖叫,一個身上僅掛著乳罩和三角褲的女人抱住一團衣服直勾勾盯著我。在寬敞舒適的更衣室里,我對這個長著一張狐貍臉的纖瘦女人訕訕道歉,只能說是走錯了?!澳愕囊路芎每础!蔽铱蜌獾卣f。她立即興奮起來:“這家的衣服就是不錯?!苯又琅f半裸身子往我手里塞那晃蕩標簽的彩色衣物:“摸摸看?!辈坏饶菆F云朵般的織物充分接觸我的手指,她卻又將其抖開來比在自己身上:“最新款哦,還是我最愛的顏色?!蔽铱辞暹@是一條有著葉型下擺的檸檬黃緊身連衣裙?!翱茨阈←溕つw挺純正,配亮顏色也一定好看?!彼挥煞终f掀了簾子扯我出去,力氣大得不像話,不小心將我甩到一叢貨架上。軟綿綿滑酥酥。
帶著驚嘆,我打量面前這個華麗異世界。厚實的紅毯鋪在平整的路面上,筆直的鏡面立柱和金屬色天頂交錯如科幻場景,每一個立柜邊緣都飾有光線溫和的小燈。我撩撥金鹿徜徉的霧色紗巾,白底粉紅邊的桌椅上赫然端坐一個通體漆黑的窈窕女子,在頭頂的枝形吊燈下一身炫目錦繡。這是我不曾置身其中的景象。然而猝不及防地,我在鍍金鏡框的鏡中看到一張粗糙繪就的歪扭哈巴狗臉——在我身上那在高溫中腌臜了多日的大號童裝上裝模作樣地吐舌頭。
我轉而撲入那滿目繽紛色彩繁麗質料,對著近旁有著彩色邊緣的拼色皮裙、爬滿藤蔓刺繡網布上衣的和切割鏤空圖形的連體褲,說不出話。這里就像一座微型熱帶雨林——我母親老家的特色景致,是這樣嗎?那片百千高大古樹的根都浮在猩紅色淺淺地表之上的脆弱生態系統,從陰濕處萌發的苔蘚藤蔓撕扯著彼此的身體延巨樹攀援絞殺,爭奪樹縫間散落的星點陽光,卻真是好一個斑斕物種天堂。林中生物皆有張牙舞爪同羽化登仙之勢,看那有著妖幻名字的稀罕物:蜘蛛花金石斛,跳舞草海紅豆,細蕊木蓮羽唇蘭;看那盤圈垂掛于樹藤之間的粗大蟒蛇,獨行逶迤或繾綣扭打;看那羽色斑斕的愛情神物大嘴犀鳥,扇翅蔽日鳴如機械之聲……游蕩在這店鋪的女人個個閑庭闊步,如氣宇軒昂的孔雀和亞洲象,很清楚這林子是她們的。
女售貨員尖聲尖氣的聲音響起:“請問您需要點什么?”
越過她的身子我瞥見玻璃門外夕陽紅,便說道:“我只是路過,得趕時間去超市買東西。”可邊這么說著邊不停用手撥弄手邊衣物。
真可怕,這些服裝就像嘶叫的漂亮小野獸,又像食肉植物的艷麗花朵,黏住你就不放開,讓你停不下挑選、試穿和搬運。當我穿著那件綴滿針織花朵的薄棉紗長袖連衣裙走出來時,女售貨員竟鼓起掌來:“您真是衣服架子。”
我曾在街上遇到過一個自稱星探的家伙,他裝扮著實“典型”:小胡子黑墨鏡,臟牛仔褲大T恤,套著滿是口袋的防水布背心。“噯,那個小姑娘!”他高叫著沖表姐和我奔來,堵我們在路口,將崩開的背心拉鏈急急合上,操可笑的正經腔調:“小姑娘愿意做模特嘛?”
我驚異地發現他肥短的手指指向我,忙擺手:“不行,我這樣子……”
“哪里的話,哥哥我眼光好,看你穿著校服蓬著頭發我都看得出你漂亮,哦不對……反正怎么看你都很適合的咯,你的問題在于缺少自信。來來來,這是我的名片你拿好……”接著他對我發表了一通以我的外形該如何搭配衣服的見解,我左耳進右耳出什么也沒記下。最終表姐忍無可忍拉我離開,“不要相信那種滿大街亂竄的人,都是騙子。”她說。那名片卻被我悄悄藏起。
我撫摸袖口那晶亮的鳥型紐扣,定定站在店中央。
“您確定要全部買下嗎?這是我們店最后一次在這里營業?!笔圬泦T提醒道,同時指著我挑好的另外幾件衣服。
“要搬走?
“是的,在別處開業就不知何時了?!?/p>
“既然這樣,那就沒有……打折嗎?”我問得期期艾艾。
“真抱歉,我們品牌很少打折。”
狐貍臉女人白白的小手橫里刺出,拈住我的衣領:“真麻煩,這么好的衣服你不要我就買回去,反正我妹妹跟你身材像?!?/p>
黃昏在門外消逝,夜來了,燈火愈明了。我真怕這店子關了,自己同這滿林芬芳繁花碩果就此死別。于是聽到刷卡器上傳來歡快的“刺啦”聲之后,我終于可以擁抱我屬于我的果實。把頭埋在涼滑的絲綢里,用精致的褶皺和印花覆蓋視線,嗅到上等衣料陌生而叫人幸福的氣味,我哭哭笑笑。
重回超市,那遺落的購物車自是不見,我卻在一堆散裝餅干中發現了自己親手包好的那丁點兒鮮牛肉,以及一把芹菜,它們剛好用掉購物卡里不多的余額。提著塞滿了衣物的碩大超市塑料袋,我走進肯德基喊父親回家。他似乎沒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也沒對我說什么,只是從容不迫刮干凈塑料杯里僅剩的一點巧克力糖漿,慢條斯理系了散開的鞋帶,徑直走過我身邊時揪了根芹菜莖,用衣袖擦了擦放在嘴里嚼著。
商業街上的玻璃幕墻流光溢彩,櫥窗和高大墻體發出的各色光芒在透亮夏夜里清晰可辨,就像深海里體型巨大色彩鮮麗發出誘惑性微光的罕見生物,張大嘴巴靜待食物隨著令人激動的水波一同到來。我們步履不停,把它們和喧嚷的人群一起甩在身后,站在另一條光禿禿的大馬路上喂蚊子,許久打不到一輛出租車。父親罵了句臟話,用力把我推到污物滿溢的垃圾桶壁上:“為什么不早出來?”我默默站直,小心提起攤地上的兩個塑料袋,在一排飛蟲亂舞的路燈下往家的方向走去,幾秒鐘后聽到他跟了上來,便開始思索袋中層層疊疊彩蝶般裙衫下究竟該搭一雙怎樣的高跟鞋,或許,要更多的高跟鞋呢。
到家后父親徑自回房間里備課,我聽到他的吟哦:“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對著新放進冷藏室里的牛肉,我低聲接道,同時想到今晚父親多半還是要洗澡(我會建議他熬米湯來洗頭)。然而一團霧狀的銹橙色喬其紗冉冉升起于肉正在冰凍的紋理之中,花繁月落,星辰浮動,我匆匆奔回臥室仰視我的雨林。
我不再讓首飾盒蒙塵,它是我母親的雨林中唯一放出異彩的寶物。那些優質礦石的神奇光澤讓我黧黑的面孔閃爍若晨光,珊瑚紅繡彩色格紋的的絲綢長裙讓我的身體如某種外形招搖的熱帶植物般瞬間長成。我在母親空蕩蕩灰突突的狹小衣帽間重回魔術般金燦燦的林中夢境,緊緊環繞我的四壁瞬間坍塌,自由延展,所經一切卻皆是空無,只除了那鏡中美人和我的雙眼。
他們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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