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
Side A
“我所生活的地方是谷底。經(jīng)常有上面的人向谷中拋棄尸體。
而我家族的工作就是“修理尸體”
有一天,一具頭部潰爛嚴(yán)重的尸體被扔了下來。那是一個男人,我卻覺得他很熟悉。于是萬分期待著他能被修理好。
我采集草藥,動物外皮。將它們搗碎在一起,熬煮。然后拿起一根中空的木棍,對著那尸體的耳朵將那些東西倒進去?!?/p>
莫名其妙的一段話,卻好像有一種奇特的邏輯。
令我心底發(fā)涼的不是內(nèi)容的詭異,而是語氣的篤定。就好像這樣奇怪的事情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一樣。
我嘆了口氣,再次把日記本放回原處。
半年以前,我和妻子搬了新家,某一天我們一起整理舊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這本日記。黑色的皮質(zhì)封面,除了有點陳舊,其它與一般日記本并無不同?!皠e動?!闭?dāng)我要翻開時妻子忽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她的神情非常激動,臉色蒼白,似乎我要對她做出最大的冒犯。
“哦,我什么都沒翻?!蔽冶凰@陣仗嚇住了,連忙遞給她。
她接過來,就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夫妻之間也會有秘密。我這樣安慰著自己。當(dāng)時只是覺得奇怪,卻并未太放在心上。
在新家的生活依然同之前一般幸福。我在一家軟件公司上班,妻子在附近的小學(xué)教書。無論在外人眼中還是我們自己的世界里,我們都是一對模范夫妻。
可在我發(fā)現(xiàn)那本日記后的第三天,妻子沖我莫名其妙的發(fā)起火來。我當(dāng)她是工作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并未在意,而且當(dāng)晚我們就和好了。第二天我醒來時她已經(jīng)去上班,我在飯桌上發(fā)現(xiàn)了她留的字條:“你會永遠愛我嗎?!?/p>
當(dāng)然。我在心里回答。
我決定去尋找她那本日記。
那天我請了一天假,在自己的新家里四處搜尋。家具都是我們一起去選的,哪里有夾層我非常清楚。不多時,我就在沙發(fā)墊下藏的盒子里找到了它。
夫妻之間也會有秘密,但你可以尋找它。
我翻開日記本,在第一頁上,就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谷底?尸體?修補?
這是奇幻小說嗎?
我接著往后翻。第二頁上似乎寫了什么,但是被許多的墨水遮掩了。
余下的頁數(shù)又被一種膠狀的東西所黏住。這本日記其實已經(jīng)不能被翻開,只有一頁的文字可以看。
我不知妻子保存這樣一件東西是為了什么。甚至懷疑這是別人的,可我太熟悉妻子的筆跡,那的確是她寫下的。
我把日記本小心地放回原處,又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了十幾分鐘。我忽然覺得這個與自己共同生活了兩年的人無比的陌生。
晚上妻子回來,她興致高昂,還開了一瓶紅酒。我也依然扮演我樂觀誠實的丈夫的角色,甚至顯得有些遲鈍。我隱藏的如此之好,連我自己都要忘記今天發(fā)現(xiàn)了那本日記的事實。
夫妻之間也會有秘密,只要你不拆穿它。
喝了紅酒我們都很疲倦,準(zhǔn)備早早睡去。我去整理床鋪,忽然聽到客廳里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叫。
我以為家里進了小偷,沖到客廳,但只看到妻子跪在沙發(fā)前,宛若被人用烙鐵炙烤了一般發(fā)出凄厲的喊叫聲。
“云心,云心,你怎么了!”我跑到她身邊,急切地問。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孩子一般滿臉是淚的轉(zhuǎn)向我。
我明知故問:“你說什么?”
“你為什么要這樣!現(xiàn)在什么都來不及了!什么都毀掉了!”妻子放聲痛哭,轉(zhuǎn)身跑進了臥室,把門從里面反鎖。
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再次打開沙發(fā)墊下的那個盒子。果然,里面已空空如也了。
點燃一根煙,我覺得心里憋悶,簡直想沖進去打她,質(zhì)問她為何要這樣莫名其妙。但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我竟然,要打她?
我和妻子云心相戀7年,兩年前結(jié)婚,我一直認(rèn)為我們真正達到了靈魂的和諧。她是個敏感善良的人,正好與我過度理性的性格互補。雖然個性不同,但我一直堅信我和她心靈的質(zhì)地是一樣的。我們總能很快理解對方的話,很少發(fā)生爭吵。
在這個空曠寂靜的夜晚,自己的家里,我卻忽然有些害怕。我害怕的不僅是變得有些奇怪的妻子,還有不知何時變化了的自己。
我會永遠愛她,我在心里回答過的話啊。沒想到這么快就被自己的一種幾乎要付諸實施的行動推翻了。
第二天我在沙發(fā)上醒來,看到妻子正坐在我身邊望著我。見我一睜眼,她的眼淚就滑了下來。
“云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的眼淚讓我心底柔軟,我一下子就原諒了她昨晚的無理舉動。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冰涼。
“你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存在嗎?”她忍住眼淚,問我。
“相信,我相信。”我不相信。我只在乎我所存在的世界。我也不認(rèn)同任何詭異的傳說和幻象。但妻子是這樣哭著望著我,我怎能否決她的想法?
“不。你還是無法想象的吧?!彼亮瞬裂蹨I,站起身,努力恢復(fù)正常的神情:“我去上班了,飯在桌上?!?/p>
妻子離開,關(guān)上房門。我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找那本日記。
那上面一定還有我未發(fā)現(xiàn)的信息。
我沖進我們的臥室費力搜尋,甚至把床板拆掉,但是一無所獲,妻子把日記帶走了嗎?說起來,其實還是我的錯,我不該翻看她的東西。
無心吃飯,我稍微洗了把臉就去上班了。
一整天都恍恍惚惚,我腦中不斷的思慮妻子寫在日記本第一頁的話。那種語氣并不像她,倒像個古怪的孩子。似乎這個孩子住在她的身體里,通過她的筆把一些奇怪的景象寫了出來。
莫非,妻子是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
就像小說或電影里那樣,她是因為產(chǎn)生了心理問題才變得如此喜怒無常。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番,更加印證了自己的判斷,當(dāng)即決定回家就提議妻子去看心理醫(yī)生。
我一開家門,嚇了一跳。
妻子竟提前回來了。現(xiàn)在還沒到小學(xué)放學(xué)的時間,她也不是遲到早退的人,怎么——“今天下午我請假了?!彼坪蹩闯隽宋业囊苫螅拮诱f。她坐在飯桌另一側(cè),桌上擺滿了飯菜。
“今天的菜好豐盛!”我訕訕的回答。
“我做了一個多小時呢。”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俯身幫我盛飯時,用中指將掉到身前的一縷發(fā)絲攏到耳后——我最迷戀她這個動作,充滿了女性的優(yōu)雅與溫柔。
“云心,你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嗎?”我不知怎么開口。要知道,勸自己妻子去看心理醫(yī)生,這不是所有的丈夫都能順利完成的事情。
“還好,小學(xué)的工作其實也沒什么值得有壓力的?!彼⑽⑿σ幌?。
“昨天……”
“昨天沒事。”妻子篤定的接過話頭,不容分說。她舉杯望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此前從未發(fā)現(xiàn)的堅定——不,簡直是銳利了。
“我們干一杯吧。”她提議。
我和她碰個杯,卻覺得氣氛更加詭異。房子是嶄新的房子,飯菜是可口的飯菜,妻子似乎也同從前一般賢淑。這個世界正常的不像話。似乎我才是心理出現(xiàn)問題的那個。
像是為了緩解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我聊起了我們相戀時的事情。妻子也一直配合的回憶著。我們兩人都帶著笑,仿佛都在努力從過往的美麗中尋找一點繼續(xù)下去的力氣,直到,她喝醉了。
我把她抱到臥室,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穿著高跟鞋。
在自己的家里穿著高跟鞋?
穿著高跟鞋做飯?
那一瞬間我?guī)缀醵紤岩桑遣皇窃菩囊呀?jīng)發(fā)了瘋,在飯菜里下毒。又一邊感嘆自己怎么神經(jīng)緊張到這個地步。
我把她的鞋脫下來,給她蓋好被子,然后回到客廳。
我移動沙發(fā)墊,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個盒子。日記本又出現(xiàn)在了盒子里。
所以,云心是提前回來藏日記的嗎。
她以為我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里,就不會再回到這找了。
真是個孩子啊。
我先仔細研究了日記本的外殼。有點陳舊,但并無特別之處,也無另外的夾層??稍俜_時我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那本該被墨水遮蓋的第二頁現(xiàn)在寫了幾行字!
仍是妻子的筆跡:
“第一天,尸體的頭骨被修補好了。
第二天,臉漸漸露出來。
第三天,修補好雙手雙腳。
……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他已被修理完善。我一直在靜靜的看著他,想象著他能睜開眼睛?!?/p>
我意識到這是接著第一頁的句子寫下的。而本該和筆記本粘在一起的第三頁現(xiàn)在變成了被涂滿墨水的樣式。
我顫抖著把日記本放回原處。這些事情太奇怪。最好的可能是,妻子只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想用日記本里的奇思妙想發(fā)泄一下;最壞的可能——最壞的可能太多,我?guī)缀鯚o力去思忖。
第二天一切就都恢復(fù)了正常。沒錯,是真的正常。我原以為妻子會因我再次偷看她的日記而大發(fā)雷霆,但是沒有。她和從前一樣。一連幾天,她都沒有再出現(xiàn)那些奇怪的舉動。我再去看日記的時候,也沒有更新了。
我們似乎重新回到了相戀時的美好。
這樣幸福著,半年過去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日記本的事情。這天我在公司開會,忽然被警察叫走:“您是方旗先生嗎?”
“我是。”“您的妻子今天早上墜樓了?!?/p>
我還以為自己沒聽清:“什么?”
“您的妻子云心,今天早上墜樓身亡了。”
之后的事情就在一片恍惚中進行。警察似乎詢問了我一些問題,可就好像有另一個人在替代我回答。我恍惚著離開警局,恍惚著去醫(yī)院,恍惚著處理之后的事宜,恍惚著回到家。警察給出的解釋是云心探出窗子懸掛衣服,結(jié)果失足墜落。而且對樓的目擊者也證實了這個判斷。所以這是一起意外,毫無疑問。
但我腦中只有一個印象:她死亡的照片上,是穿著高跟鞋的。
她在家里竟還穿著高跟鞋,所以她當(dāng)時不是真的去懸掛衣服。
她是自殺的!
這讓我想起幾個月前,云心穿著高跟鞋給我準(zhǔn)備晚餐。她優(yōu)雅,美麗,駕馭著這雙漂亮的鞋子,就像去別人的家里做客。
像是在別人的家里。
這個念頭幾乎要讓我崩潰了。
我何以如此粗心,看不出我的妻子在生命的最后半年忍受著何樣的痛苦呢?
我這才想起了那本日記。發(fā)了瘋一般沖到沙發(fā)那,打開了盒子。日記本還在,只是所有的頁數(shù)都黏連在了一起。
我捧著這個黑色的本子,痛苦和疲憊幾乎擊倒了我。
——這是夢嗎?
我躺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周圍到處都是霧氣。似乎霧氣才是構(gòu)成這個世界的根基。
“有東西拋下來了!”我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她小小的鞋子踏在地上,向我這走來。可我看不見她,周圍仍是一片混沌。
“把他帶去那邊好好修補。你看,這個人頭部都腐爛掉了?!笔且粋€成年男子的聲音。
“這個人”……是指我嗎?
我死了?靈魂出竅了?還是真的在夢里?
我想抬手,但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我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濃霧彌漫。聽他們說話的意思,是要帶我去某個地方,可我也感受不到自己被人抬起。
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一定是妻子的死對我打擊太大了,我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也許是出現(xiàn)了幻覺,不, 我是在做夢。
我聽到搗碎東西的聲音。頭頂似乎還有熱氣,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霧氣卻忽然散去了。
在這突如其來的開闊和清晰中,我看到一個女人坐在不遠處,正往一個人身上涂抹什么東西。她的神情那么專注和安詳,似乎在雕琢一件世所罕見的藝術(shù)品。她不時用中指將掉到身前的頭發(fā)攏到耳后,優(yōu)雅而溫柔。
那是我的妻子。她在修補一具尸體。
我注視著她,眼淚在眼中集聚。像是一座酸性的火山在胸口爆發(fā),我難過的不能自制。妻子仿佛看了我一眼,可我卻像個不存在的幽靈似的,被她的目光穿透了。
我踉蹌著走到那具尸體跟前,低頭凝視。
他似乎已被修補完成,閉著眼睛,但像是隨時能夠醒來。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
——我看見了我。
Side B
“頭兒,這案子就這么結(jié)了?”
“不然呢?”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遞給對面的刑警小袁,他是局里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據(jù)說高中時就幫警方破過案子,頭腦不錯,可在我眼里也不過就是個過分熱情的小毛孩兒罷了。小袁擺手拒絕,接著說:“可他反復(fù)提到的那本日記,我們最終也沒有找到啊?!?/p>
“估計就是嫌疑人扯的慌罷了,要不就是檢方說的他發(fā)瘋了,不過能編出這么復(fù)雜的故事,我可不相信他是瘋子?!蔽彝鲁鲆豢跓?。
“殘忍殺妻再分尸,這種案子其實也不特別??伤谷缓推拮邮w共處一室半年多,實在太變態(tài)了…而且他描述的作案過程,能寫成小說了?!?/p>
“沒錯,像小說,還是我兒子要敢偷看我能打死他那種?!蔽译y得開了個玩笑。
“不過把妻子的尸體藏在自己床板下,虧他睡的著啊,”小袁打了個寒顫“可谷底又究竟指什么?方旗為什么一直說自己殺妻是為了救她呢?”
“可能是心里想悔罪?虧他編出那么復(fù)雜的一套說辭?!?/p>
小袁似乎看不出我的不耐煩,接著說:“我是覺得方旗和妻子可能有矛盾,但還不至于到殺她的地步吧。他擁有體面的工作,也不像能親手殺人的人。再說這種人就算要犯案,也不該用這么低級的方式吧。把妻子灌醉了再殺死,這手法實在不高明?!?/p>
“你那是電影看多了。其實在現(xiàn)實里,犯罪者的行為總是出人意料的直接和愚蠢。我見過很多看似和我們正常人一樣的犯人,可他們其實是隱藏著的野獸?!?/p>
“野獸?”小袁倒吸一口涼氣。
“就是這樣。犯罪者其實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人了?!蔽矣X得自己說的話過重,又緩和了語氣:“不過自作孽不可活嘛。聽說這個方旗還在說那套胡話?”
“剛送檢時一直說他那個故事,說妻子的日記,修理尸體什么的,怪嚇人的。不過據(jù)說他之前認(rèn)物證的時候看了那個他聲稱裝著日記本但其實什么都沒有的盒子,接著就只重復(fù)一句話。”小袁說。
我疑惑的抬頭看他一眼:“什么?”
“他說他被拋在了那里?!?/p>
原創(chuàng)意是去年做的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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