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游戲

　　文/潘向瑩

　　一

　　打開窗戶，我才知道我已經有多久沒出過門了。新鮮空氣像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耳光。這些天我一直待在家里，哪也沒去，哪也不敢去。我怕只要我一出門，門口就會出現一排蹲坐著等候我的警察。他們一定會用锃亮锃亮的手銬銬住我的雙手，然后把我帶去警局。他們會問我關于李木的事，他這么一個天才般的人物為什么會想不開要自殺。可是我不能說，這是我們之間的賭注，也是李木最后的尊嚴。我只能說李木是我的男朋友，他在十天前死了。他死的前一天晚上我還在跟他說我他媽被蚊子咬了多少個包，可第二天他就死了。速度之快令我心服口服。

　　我的男朋友是個理科天才，丫每次數學都能考出147這么不要臉的分數。我不知道我這個數學白癡為什么要找個天才當男朋友。可能是想借機彌補自己的不足。但他死了。死的時候很難看，眼睛沒有閉緊嘴角沒有上揚，流了一大攤血。所有人都在追問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整個城市的報紙、新聞，馬路上行人的口中都在討論李木的自殺。他們都在猜測他自殺的原因，生活不順，高考考砸，父母離異，女朋友出軌……我覺得可笑。我的男朋友絕對不會因為自己輸了才選擇死亡來逃避鄙夷。他的死只不過是為了贏。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加重要的事了。

　　二

　　和李木在一起時間久了以后，我覺得他整個人都是虛的，這種感覺并非我憑空捏造，只是他太不像一個正經的青年了。他帶著我虛假地生活，及時行樂，裝成傻X，喝著二鍋頭哼著小曲虛度年華。

　　我以為我是愛他的，能夠成為他的合作伙伴，與他有著同一個荒唐的理想。我們都活得膩了，生活像睡著的姿勢一樣四平八穩。可我們欲望太多，無法滿足，于是渴望冒險，不斷給自己和對方找茬，過另一種人生。

　　在那天之前，李木還是一個理科天才，頭腦靈敏，冷靜執著。他對數字秉持著一種“盡在我掌控之中”的態度。這些都令我無比著迷。可是那天，當我們吸著可樂穿過一整個城市的柏油馬路，突然發現我們市一棟25層高的大廈。那棟大廈很美，挺立著沖我們微笑。我問李木，如果坐在大廈頂端的鐘上，會不會撞到飛機？李木冷靜地回答我：傻。

　　我沒理會他，深情地凝視著大廈，我對高度著迷，吸管都快被咬斷了，咯吱咯吱地響。李木仰著脖子問我，聲音從我頭頂傳來，帶著一絲詭異的喜悅，他說，林妍，從25樓縱身一躍，會是什么感覺？

　　“咯吱”一聲，我他媽真的把吸管給咬斷了。毋庸置疑，我們兩個神經病都被這個大膽的想法震驚了。

　　三

　　我和李木曾經一起討論過N種死法，并且羅列了每一種死法的壞處和好處。人都是有生命限制的生物，大腦發熱，悲喜無常，無論如何，死亡是最后的終結沒錯。然而李木這么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大好青年，被任課老師沾滿唾沫星子的表揚淹沒，滿世界的卷子他都應該珍惜。可是李木他并不是一個一加一等于二的好學生，他諸多幻想無處施展，他顯然早已厭倦了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子。我們成為戀人，共同討論著生與死，躺在地板上和對方吵架，活得特別有勁又特別沒勁。

　　直到那天我們意外發現了那棟25層高的大廈，李木的靈魂又一次蘇醒了，他對我說，林妍，我們來玩一個游戲，關于死亡。

　　對于死亡我依舊抱著迷戀卻又恐慌的態度，就像我無數次與李木探討的結論，那就是，我不敢死。可是我不能在我的男朋友面前膽怯，就像他是個理科天才而我是個理科白癡一樣，他已經贏了我太多次，而我除了吵架能夠吵贏他以外再沒有別的意外了。

　　我說好。

　　自那天起，我們活在了自己營造的惶恐里，我們每天從公寓繞很遠走到那棟大廈底下，抬頭觀望一次，又興奮一次。我們并非吃飽了沒事做的流浪青年，我們身處高三，每個從日歷上撕下來的日子都充斥著濃濃的硝煙味。李木被寄予了重任和厚望，因而他的面孔變得日益沉重，散發著一股子“任重而道遠”的氣息。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屬于清華的，會離開這個破敗的城市，撲哧著翅膀飛往帝都，成為這個城市的光榮和驕傲。

　　然而李木做的卷子越來越少，卻拉著我頻繁地去觀摩那座大廈。連我都忍不住問他，你不打算考清華了？對于這類問題他總是答非所問，偽裝成一個讓人愛恨交織的文藝青年，憂郁嘆氣敷衍了事。我不知道李木在擔憂些什么，難道是怕這場死亡游戲輸在了我的手上？

　　我們穿過大街小巷，手捧一杯可樂，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對方吵架，就著“到底是你愛我比較多還是我愛你比較多”的問題不斷爭執，李木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變得如此愛計較，風度全失，不像一個年年拿獎學金的三好學生。

　　四

　　離高考還有十天的時候，我感覺無比輕松，老師們不再面目猙獰地催促你學習上進，所有人都換上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溫柔面孔，像多拉A夢一樣親切。李木在數學課的時候神神秘秘地對我說，我們終于可以去大廈頂樓了。我用圓珠筆在草稿紙上亂涂亂畫，被他的話所打斷。我說你丫用了什么關系才能讓我們去頂樓？說實話我心里也是激動而興奮的，我和李木都患有嚴重恐高，卻瘋狂迷戀高度帶給我們的幻覺，這就類似于癮君子抽大麻一樣，幻覺是美好的，比生命還要美好，大于天。

　　“我跟我媽說想做個實驗，需要登上全市最高的大廈，求物體從25層下墜的速度。”李木一臉得意地說。

　　他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他媽是我們市的女市長，一直把兒子當作牛頓第二來養，別說是上樓了，就是上天都會好好考慮。

　　于是我們下了課就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校門，搭上三輪車，直奔大廈。

　　這是我們市最高最恢弘的一棟樓，李木牛逼地給工作人員看了那張市長親筆寫的申請書，拉著我的胳膊順利乘上電梯。

　　我們站在頂樓的天臺上，手臂撐著護欄一陣陣頭暈目眩。在這里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所有人都變成螞蟻，云朵塵埃都離的我們很近，仿佛觸手可及一般。我邊對抗著頭暈和恐懼邊興奮地對李木大吼大叫，我們將大半個身體傾向護欄以外，懸掛在空中，我的長發被烈風吹成一面黑色旗幟，我倆特像準備殉情的小情侶。當然，李木不會帶著我殉情，這是個游戲，并且從此刻才真正開始，從我們并肩站在這里，卻沒有人勇敢地縱身一躍開始。然而我的男朋友是個處處爭強好勝的人，他是如此在乎輸贏，把所有事件都當作一場戰爭。到目前為止，他從未輸過，一直是被眾星捧月的存在。

　　李木沉吟半晌，幽幽地開口道：“只要從這里跳下去，我們就能重獲新生。”

　　我攏了攏頭發，回答他：“但這個游戲可能不會結束。”其實我寧愿我和我的男朋友為了輸贏爭得你死我活，因為只要我們都還活著，還愛著對方，那么這場游戲就沒有結束。

　　“林妍，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活著的人并不如他們想的那樣美好，而死去的人也并不那么值得悲傷。”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我說你是個大哲學家，會做數學題的哲學家，老是想些這么深奧的問題。我不能明白，李木總是要追究生活的意義，他明明是個理科高材生，為何常常憂郁地思考人生。

　　“為什么你總是不能明白我呢？”李木有點著急了，臉紅到耳根。我明白這是吵架的前奏，每次他臉紅到耳根，就說明他急了。

　　“你讓我明白你什么？這只是個游戲，雖然關乎生命，可是我不信我們之中真的會有人跳下去。”我道出了真相，即便我們有多么迷戀于此，可我寧愿行尸走肉地茍活著，我的冒險止于死亡。

　　李木卻破天荒地沒有繼續和我辯論下去，他安靜地俯視著樓底，像每次做數學題時一樣安靜、沉穩又自信。其實我們想的都是一樣的，我們都幻想著有一天能夠坐在大廈頂端的鐘上咬甘蔗，邊吃邊把渣往樓下吐。現如今我們都站在這里，差一步就能爬到鐘上，成為這個城市最高的端點。可是我們都止步了。

　　李木說，我可能會令所有人失望了。

　　當時我沒能明白他的話，認為他是個所向披靡的人，是個沒有輸過的王者，讓所有人驕傲，何來失望。

　　五

　　接下來的幾天里，所有人都異常安靜，李木重新拾起高考沖刺卷，一筆一劃地認真書寫。班主任每每走過他身邊，都會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李木是他的驕傲。在我們這個狹窄的城市里，能進入清華的學生屈指可數，而李木的存在無疑成為了一個諾大的焦點和希望。

　　我給李木寫長長的紙條，祝他能夠順利考入清華。這也算是對我的愛人最后的祝福了，我不是沒有想過，畢業之后，我們定然會分道揚鑣，維系著我們的只是那個名為死亡的游戲。可是我們之間難道真的會有人為了這樣一個游戲的輸贏而終結生命嗎？我一直對此不以為然，我以為我足夠了解李木了，我以為他和我一樣只是需要冒險和刺激才能繼續活下去，四平八穩。

　　李木收下我的紙條，對我報以微笑。我想我們是愛彼此的，因為我們深知對方秉性，明白大家都是一樣的外表強大內心空虛。我們洞悉彼此，仿佛在分享一個永不間斷的秘密。于是我坦然地背誦歷史政治，對一切感到放心。

　　可是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高考前一天，李木失蹤了。

　　市長此時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放下手頭所有工作，跟著一幫警察找尋李木。校長也著急地跟了過來，這么多人，活像一場浩大的戰爭。而我作為他的女朋友，也自覺地跟上了隊伍。我一邊大步流星地走路，一邊腦子像電風扇一樣轉著思考李木到底去了哪里，是自殺還是他殺。我此刻流露出的鎮靜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或許我也得到了李木的真傳，處事冷靜像個科學家。

　　其實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就立馬想到了那棟25層的大廈。我想起我們喝過的冰可樂以及諸多幻想諸多對話。李木說，林妍，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這句話如雷貫耳，仿佛就在昨天。但我誰都沒有說，我想到這里，心里仿佛揣了個巨大的秘密一般呼吸不過來。

　　警車、汽笛、人們交談的聲音、恐懼、慌亂……這一切的一切，令這個從白天過渡到黃昏的時段亂成了一鍋粥。市長急得直跺腳，他們也許只是以為李木是要放松壓力去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他們肯定不知道李木會死，像一只鳥從25樓飛向地面，飛向另一個天堂。

　　我的嘴閉得緊緊的，我想我的猜測一定是對的。我跟著他們行走，踏遍城市的大街小巷。后來警察接到電話，說是有市民發現大廈有人跳樓。于是大批人馬氣勢洶洶地趕去了大廈。七點鐘，天還不是很黑，路燈亮了一半，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一臉倦容。

　　然而當我們趕到那里，看到的正是李木的身體。流了一大攤血，像一條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魚。市長瞬間就昏了過去。我走上前去，仔細端詳了他，一點也沒覺得他就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很帥，玉樹臨風真知灼見。我看了他半天，警察在他身上摸索遺書，我冷冷地笑了，李木怎么可能會留下那種蠢蛋東西好讓你們報道他的死因。我的男朋友直到最后一秒鐘仍舊是頭腦清醒的生物。我蹲下來，一滴眼淚也沒流，對著他半開著的眼睛，輕輕地說道：“李木，你贏了。”

　　六

　　高考結束以后我一直躲在家里思考，害怕別人發現這個不為人知的游戲，更害怕面對面指著鼻子的質問。這是個游戲，我想我才是最清楚李木的人，他是個winner，不允許認輸投降。他欺騙了所有人，包括我。之前我難以理解他的恐慌，我們都把他想象的太過完美，無所不能。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李木和我一同編造了這個荒唐的游戲，他要逃避的是生活本身。我的男朋友是如此睿智，他知道沒有人能夠拯救他或者放棄他。他自己也不行。他用另一種方式和姿態來對抗這樣的肯定。然而說實話，我壓根不為李木感到悲哀，因為在這場游戲中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贏家，他到死都是贏家的姿態。他死了。他贏了。你覺得這兩個哪個比較重要？

　　如果是李木，無論是過去還是此后的永恒，都會選擇后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