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和他相熟以來,他就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講著他與她的故事。更準確的說,只是他一廂情愿地以為她也該是主角的他自己的故事。
我不是一個喜歡窺探別人秘密的人,尤其不會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苦逼事件產生什么不該有的好奇。所以每當他在說完一大段話停歇的空當,我多數情況下都是以“嗯”、“哦”這樣的字來回復他,但他沉浸在他建成的僅能容納下那個女孩的小小世界里,絲毫不在意我的回復是否僅是敷衍。對于他來說我的作用就相當于一棵有樹洞的樹,只需保持沉默然后等著他把他所有的故事統統倒在我這里。
在每天上學或回家的路上,也許天色還沉陷在大片寂亮或昏黑中,他在些許環繞著我們的風聲與汽車引擎的嘶鳴中,滿臉幸福地說著他與她的故事。我也就在那每天往返一次的并不長的路徑中,一點點地聽懂了他說出的冗長而又無趣的故事的大部分,也聽出了他以為掩藏的很好并且別人不會識破的,他自己的那點悲傷。
他說,初一剛開始的時候他和她曾是同桌,那個時候他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屁孩,所以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發生,甚至他們之間連最基本的對話都屈指可數。那段剛好一個月的時光,僅占了匆匆三年的1/36。每次在談到他們同桌的那段曰子,他都在談話中努力地翻著如墓地一般死寂的記憶深處,試圖能找到并回憶起那些早已被遺忘了的微小細節。
然而每次都是枉然。
關于那段被他稱之為“初中三年最美好的時光”,他說:
“有次我沒拿橡皮她把她的借給了我?!?/p>
“她總是迷迷糊糊的,那會兒她的頭發比現在長一點,?!?/p>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是一個可愛而又安靜的女孩。”
我第一次見到他口中“可愛而又安靜”的那個女孩是在某次家長會后,瘦瘦的,個子不高,留著短發與與齊眉的劉海,并不很漂亮,至少在我眼中談不上漂亮,但也并不難看。
那天家長會上,他被點名批評,停課一周。因為打架,就在那天下午。
在他沖向那個又高又壯的男生前,沒有人會認為他有絲毫的勝算,更想不到他瘦瘦的身體會爆發出那么大的力量。在那個男生倒地之后,他自己主動去了政教處。
被他打倒在地的男生是市級三好生,是學?;@球隊隊長,是他當時已經喜歡了兩年多的她的男朋友。那天,和所有走到末路的情侶們一樣,他們選擇了分手。但是在下午的一個課間,男生到他們班門口對女孩罵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而他當時剛好回班。他試著用勸說來讓眼前這個像個瘋子一樣罵著自己心愛的女孩的外班男生閉嘴并且離開,然后事情就這么發生了。
那個外班男生還是學校某老師的孩子,于是這次打架事件的原因,誰先挑起的事端,誰先掄起了拳頭,就統統變得不重要了。
由于家長會后老師還會與家長們進行一些在我們眼里毫無意義的小型會議,所以學生提前放學。
那時候天還有些亮著,刮著夾雜著細小沙塵的風。當我低頭走出校門的時候,碰上了剛從辦公室出來并被罵得狗血噴頭的他。
他說,她好像哭了,和我等等她。我說我無所謂。
在人群中,我跟隨著他的目光很快找到了她。她從我們面前經過,然后走遠。中間的整個過程她沒有側一下頭,筆直地看著正前方。
我看向他,風吹亂了他的衣領,他還是呆呆地站著。我戳了戳他,他遲疑了一下,叫住了她,追了上去。我在原地注視看他們。
他鼓起勇氣,小心地問,沒事了吧?
她抬起頭,我能看到她的眼睛還紅腫著,剛哭過的樣子。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用沙啞的的聲音說,我不值得你這樣。
說完,他們彼此對視著,沉默著。
后來,她扭過頭,快步走開。留下了愣在原地的他。我走過去,他的眼圈紅紅的,還在看著快要消失在不遠處十字路口人群中的她的身影。
我對他說,喂喂,怎么哭了。
他把臉轉到另一邊,背對著我說,是沙子迷了眼。
我安慰他說,也許她說的對,她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做。
我說的是實話。他的條件完全不差,他學習好長得又不錯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在校慶上表演過當時惹得無數女生尖叫連連,而且他還有個足以讓很多人羨慕的有錢的老爸。并且在我看來,他將永遠無法知道,他喜歡的女孩和那個男生是怎么相戀怎么分手,誰先追的誰或誰先甩的誰。甚至他都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成為戀人,也許在昨天,也許在幾個月前,也許就在初一剛開學他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屁孩那會兒。
可能在某天放學后路上的某刻他和我說著她那天換了一條新圍巾特別正點特別可愛時,也許她正戴著那條新圍巾牽著那個男生的手,特別正點特別可愛地對著這個將來分手后朝她破口大罵的男生害羞地笑著。
對于他來說這也太殘忍了些。
走吧,能陪我去喝酒嗎?他快步走到我前邊,說。
無所謂,我說,行。
走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說,有些事不能拿值不值得來衡量。比如夢想,比如愛情。
我看看他,他在偽裝著堅強。我說,被現實踐踏的夢想,卑微的愛情。
他說,差不多吧。
那天我們買了兩塑料袋的罐裝啤酒,坐在學校對面街邊的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地灌著啤酒。從天邊還有少許燃燒的陽光一直喝到我們目光所能及的世界完全被夜吞噬。
路燈在我們身邊打出了大片昏黃的光,空氣中漂浮著塵埃,汽車呼嘯著駛過,挾起一陣充滿汽油味的悶熱的風。偶爾有一兩個路人經過,厭惡地看著我們。
他的酒量實在不行,我們都是第一次喝酒,但是他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眼神迷離地不斷嘟囔著什么。
他在仰頭把一罐啤酒的最后幾滴倒進嘴里后,說,你知道嗎,就在這條街,我發現我離不開她了。
我看著他,他的臉濕透了。也許是淚,也許只是他把啤酒倒錯了位置。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他也記不清那是哪天了。反正那天也是在黑夜,他們走在這條街上,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們的補課班遲遲不給放學。
他說,那天街比現在黑,月亮比現在圓比現在亮,就連那時的風都是溫柔的。溫柔得剛好拂亂她的頭發。
他說,他當時安靜地走在她的斜后方,月光照在她被風吹開頭發后露出的側臉上,他像個傻逼一樣看著這一切,傻笑了一路。
是夠傻逼的,我說。我使勁搖著啤酒罐,拉開拉環,噴涌的泡沫濺了我一臉,我喝了幾口。
他雙手抱著頭,大聲哭了起來。
對面學校的大門打開了,人群擁擠著出來。那些是剛結束了家長會的家長們。
我問他,你回家后怎么辦?
他沒有回答,他把喝空了的啤酒罐朝學校大門的方向扔去。馬路是那么寬闊,他當然不可能真把啤酒罐真的扔到某個家長身上。罐子在幾經彈落后掉在了馬路中間的綠化帶上。他朝著學技門口的家長們喊到:
傻逼!
我說,里面有你爸呢。
他像是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一樣,又大聲喊到:
傻逼!
我說,丫的里面還有我媽呢!
他又一次大聲喊道:
傻逼!
最后,我對他說,里面有她父母呢。
果然,這一次他閉上了嘴。他趴在膝蓋上,低聲嗚咽了起來。
我一口一口地喝光了手中罐子里的啤酒,看著家長們緩緩從校門口散去。
我站起身,去買了兩瓶水,回去的時候,他正跪在樹坑邊大口地吐著。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背,遞給了他一瓶水。我漱了漱口,扶起他,提起兩個人的書包,對他說,回吧。
路上他一邊咳嗽一邊問,為什么你沒有醉。
我說,丫的咱倆總得有一個清醒著把那個醉的像傻逼一樣的人送回家吧。
快到他家的時候,他吐了我一身。
第二天,他照常來上學,他有錢的老爸擺平了一切。
在那以后,他還是會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講她的事。我依然都是以“恩”、“哦”這樣的字來作為回復。
故事還是一樣平淡,情節在緩慢地推進。
他說,她臉上長了個痘痘。
他說,她今天和他說了一句謝謝。
他說,他現在她的閨蜜關系不錯,她的閨蜜告訴了他好多事。
v他說,她好像喜歡上了他們班一個男生,不是他。但他不在意。
他說,她的閨蜜突然不愿意告訴關于她的事了,還勸他放棄。但他不會。
他說,她的閨蜜對他表白了,但他沒有接受。
他說,她的閨蜜似乎和她吵翻了,兩個人誰都不理誰了。
他說,她的閨蜜成了她喜歡的那個男孩的女朋友。
他說,她中考后好像要學藝術類。據他所知學藝術的女生前途一片黑暗。他發短信勸了她,她沒有回復。
中考很快來臨也很快結束,老師在考前對我們說中考將是我們初中以來發揮最好的一次考試。我和他都考砸了。我們都報了我們這里最好的高中。不幸的是,我差七分,他差三分。
取完分數條后,我一路都在思考怎樣把這個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悲劇婉轉地告訴父母而不至于讓他們覺得我已經失敗到無可救藥。而他一路上卻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傻樂著。
我有些惱火地對他說,丫的不就是比我高四分嗎,不也沒考住嗎,有什么可高興的。
他說,你不知道,她考住三中了,不用去學藝術了。
我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在暑假正式開始一周后的一個下午。
他說,他要去外地上學了。
他還說,他和她開始在網上聊天了。他會每天準時和她說晚安。雖然他總是覺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這是個不錯的開始。
我說,一切都結束時你才有了一個開始。不值得,放棄吧。
他的雙眼直視著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我不曾見到的東西,與妥協的習慣或被迫的成長都無關。我還記得那個時候離我們不遠處的榆樹林的葉子在風中沙沙地響著,天上原本堆積著厚厚的云層,突然有一兩縷陽光從云層間的縫隙間射出,筆直地剌向大地。
就在那眩目的光照下,他說:
她已經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不管現狀好壞,生活,都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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