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裝滿水的玻璃器皿里，我第一次有了意識，只感覺到自己不停地扭動身體，接著便是一片混沌。似乎遵照生命既有的生長規律，由幼蟲到蛹，然后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另一種形態。后來我住進了一個大玻璃箱，里面有其他的蚊子。平時我們并沒有交流，我只能靜靜地趴在玻璃壁上，看著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走來走去，目光中帶著狂熱，正謀劃著一個與我們息息相關的計劃。我在一種莫名的焦急中終于等到了那一天，那群白大褂們領著一個小孩走進了實驗室，直到那只發著抖的手臂伸進玻璃箱，我才反應過來，同伴們卻早已遵循本能開始叮咬白嫩的皮膚。那只手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但是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白大褂們身上，我聽見他們說，這是第一次實驗，接下來的時間還得找更多的志愿者，人類和蚊子基因變異的實驗一定可以讓人類變得更強大，甚至超越自然而存在。接下來的畫面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回放了無數遍，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對未來隱晦的預示。小孩突然猛地收回了手臂，玻璃箱被碰到在地，一瞬間，場面混亂，一群頭腦精密的白大褂們卻只會站在原地發出怪叫，我終于接觸到了外界不一樣的空氣，正朝著門外一個全新的世界飛去。

　　從實驗室的無菌環境中逃出來以后，我就發現自己和同伴們有了很大的區別。當它們同普通的蚊子一樣開始吸食人血，獲取身體的營養時，我卻對原本應該是巨大誘惑的人類皮膚，喪失了興趣。那些顏色各異的皮膚再放大后，總是帶著交縱的紋路，對我來說就像一張張密布的網，讓我完全失去了食欲。相反地，我愛上了花蜜。起初，我不敢表現出來，也跟著同伴們在夜里覓食。黑暗中，我顯得戰戰兢兢，絲毫沒有了正常蚊子應有的身體靈活度。相比之下，在白天，我倒顯得游刃有余多了。在這樣偷偷摸摸的日子里，我本想隨遇而安地過下去，沒想到另一個意外又發生了。一個平常的白天一輛運豬車駛進了我們的視線，同平常一樣，我們一哄而上，尋找最易下口的食物。那群臟臭的白色生物，相互擁擠，目光呆滯，地上都是它們嘴角漏下的涎水。我暈暈乎乎地飛了起來，不經意間就順著窗戶縫飛入了司機座，肥胖的司機臉上坑坑洼洼，讓我有種想要在其中一個凹陷處休息的沖動。他將煙頭丟了出去，關上窗后，便一踩油門，沖了出去。我趴在窗戶上，有些懵了，沒有人告訴過我，一只蚊子離開同伴，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該怎么辦。或許根本沒有蚊子想過這個問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的這種感情是奇怪的，而我的同伴們或許是同那群豬一樣的，它們擁作一團，卻又能淡淡地看著對方淪為死物，同伴們的離開和死亡對它們來說，只不過是另一個個體意外，不是無情，只是無意識。我停在司機肥壯的手臂上，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楓林，模糊的，扭曲的，像是濺開的血液，又像是最甜蜜的花蜜。

　　這輛車不知道開了多久，竟讓我產生了一種又從孑孓進化成蚊子的錯覺，我一會像是在水里，感受到了生命最初的自由自在，一會又像是回到了實驗室，逼仄的空間里對未知的恐慌。急行的運豬車終于停了下來，在門打開的那三秒里，除了差點被撲面而來的熱風吹倒，我突然就接受了自己作為有別于其他蚊子的意識個體的存在，甚至還帶了些自矜和優越感。我小心翼翼地趴在司機肥壯的小腿上，跟隨著他的步伐巡視了整個養豬場，除了只會哼哼叫的豬以外，養豬場里面毫無意外地養著一大群吸血的蚊子。在司機進入豬圈后的幾分鐘內，我就看見了不下五只蚊子趴在他另一只小腿上，它們的身體慢慢變紅鼓脹，吃飽喝足后就慢悠悠地飛起來，笨拙地離開。老板似乎并不在意，于是一波又一波的蚊子相繼飽餐。不一會兒，我們離開了豬圈，我被眼前的一大塊花田吸引住了，我從未感到如此快活，眼前這些不知名的花讓我從前隱藏的對花蜜的熱愛，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我想興奮就是這樣有著紅的，黃的，粉的，很多種顏色。微風吹著我頭部的輪毛，我加快了振翅的頻率，收起了腿，緊繃著身體朝著悠悠的香味進發。一片花田，一個個點，再不斷地放大成一朵黃色的花。等我終于用口器吸進了第一口花蜜時，身體顫抖了一下，原來這就是蚊子進食的快感。直到身體酸酸脹脹的時候，我才舍得停下來。我停在花瓣的邊緣，兩只后肢相互摩擦了一下，看看天空，它還是那么大，像巨大的藍色玻璃罩，遠處豬圈里的豬還是那么小，一切無非大大小小，只要花還是那么大就足夠。

　　那段時間是我生命里最快樂的時光，今天吃飽喝足，同時也看得見明天的無憂無慮。可是在某一個晴天，我安逸地伏在一朵花上，卻有一只體型龐大的蜜蜂靠近，將我趕了下來，我對這種滿身絨毛的生物充滿了恐懼，可就在下一刻，我的憤怒卻擊敗了畏懼。在這樣看不見盡頭的安樂中，我差點忘記了自己的特殊，對付這樣一只笨拙愚蠢的蜜蜂，我沒有理由落荒而逃，眼睜睜地看著它侵占我的領地和食物。正如英雄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亂世，我也制造一場不小的混亂。養豬場的老板，也就是之前的司機，他領著自己的妻子來到了花田，肥胖的司機此時臉上堆滿了幸福的笑，他的小腿還是那么粗壯，卻顯得步履輕盈。他的妻子是一個病弱的女人，老板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女人來到我的面前。這是一朵盛放的小野菊，在老板粗短的手指中顯得特別嬌弱，而那只侵占我地盤的蜜蜂停留在了野菊旁邊的花上。我飛至女人的手背，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手，薄薄皮膚下的血管像是一條條被污染的綠色河流，破敗地延伸。我默默地伸出了口器，在老板摘花的間隔里狠狠地刺入女人蒼白的皮膚。這不是普通的叮咬，當蚊子的口器拼盡全力刺入皮膚時，憤怒的陰謀總是能帶給人更大的痛苦。只聽見女人痛呼一聲，蜜蜂被驚了起來，老板轉頭心疼地看著妻子腫起的傷口。結果我的計謀成功了，蜜蜂死于老板憤怒的掌下。等到老板離開，我才發現有一只蚊子目睹了整個過程，她定定地和我對視，似乎想告訴我很多內容。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她也是特別的。陽光太好了，我的花又回來了，它有著悲傷又驚喜的味道。

　　自從那天以后，我每天都跟在她的身后，觀察著她的舉動。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一樣，是一只具有自我意識的蚊子，那種無法交流的孤單終于被這樣的驚喜沖淡。她跟平常一樣趴在豬圈的欄桿上，靜靜地用前肢摩擦著頭部，看著她的同伴們在豬的身上滿足地吸血。我更加興奮了，她和我一樣不愛吸食血液。為了確定這一點，我甚至還為此飛進了這個散發惡臭的地方。我試探性地用頭碰了碰她，她沒有反應。豬圈里的空氣很悶，像是被攪進了滾燙的熱水，我掙扎著硬是呆了很久，最后終于聽見她開口了，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次聽見同伴的聲音，她說：“我是小蚊，這里真臭”然后就沒有了下文。可是這似乎已經是我們交友的信號，我邀請她到我的花田里，她卻興致缺缺，蔫蔫地趴在花柱上。她不停抖動雙翅，我想這是在表達她饑餓的信號。正在與花蜜奮戰的我慷慨地讓出另一邊，邀請她吸食。可是小蚊似乎并沒有領會我的意思，她只是一改之前冷漠的態度，開始念念叨叨起來。她講起了她吸食牲畜血液的愚蠢同伴，講起了自己與眾不同的人生，更多地講起了老板肥壯的身體和他妻子蒼白透明的皮膚。漸漸地，我有些飽了，原來同伴和花蜜一樣，有時候沒有想象中的好味道。

　　我再一次看見老板的時候，他帶著病弱的妻子治療回來，他們剛下車門，我就親切地在老板的腿上找到了一個位置趴著，他的腿毛茂盛，走動地時候粗長的毛發不斷摩擦著我的身體，我有些難受，報復性地刺了他一口。老板今天似乎悲傷得連疼痛都沒有心情理會，她的妻子不停地咳嗽，在我飛至她眼前的時候，差點被她咳出的氣流吹跑。這是我第一個寄宿的人家，他們還給我提供了一個美麗的花田，我想我該幫幫他們。可我是一只特別的蚊子，卻不是一只萬能的蚊子。這一刻，我想起了那群白大褂們，如果繼續參與那個實驗，我是不是也能變得強大。我有些泄氣，沒有人告訴我現在該怎么做，泄氣的蚊子好像也只能夠抓著一根腿毛，跟著老板搖搖晃晃。小蚊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或許她去尋找自己的家。我想她一直是一只驕傲的蚊子，是她的驕傲使她擁有了意識，她不愿意呆在豬圈里，或許她也不愿意呆在牛棚里，最終她可能會找到一個長滿花的豬圈，她會愿意呆在那里的。那個晚上，我第一次做夢了，還是一朵又一朵的花，當口器刺入花蕊時，我才發現花瓣中央是白大褂們的臉，他們那些細小創口上冒出了血，一股股涌著。他們卻興奮地用試管收集了起來，之后他們真的像花一樣越長越高，伸到了我看不見的藍天之外，最后我就被活生生地嚇醒了，再記不住后面的內容。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預感可以這么準確，在第二天的早晨，我真的又看到了那群白大褂，他們從一輛通體雪白的車上下來，老板有些驚疑地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并擺出了應對的姿態。我在老板的耳朵邊盤旋，恨不得能為他吶喊助陣。最后，白大褂們還是被請進了屋內，我還是呆在老板的身邊，意外的是，我還看到了小蚊，她今天很興奮，似乎還能看得見頭部的短毛在不斷地抖動。老板坐在桌子的右側，白大褂們坐在左側，小蚊則停在了其中一個白大褂的頭上。他們談話的內容涉及到很久以前被我間接害死的一只蜜蜂，那只東西原來也是實驗室里的實驗品種，被做了記號后放飛，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白大褂們根據它最后留下的信息找到了這里。老板梗著脖子對白大褂們喊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們說的蜜蜂，你們可以走了。”領頭的白大褂似乎并不著急，他喝了口眼前的水，哦，那是之前很多只蚊子進化前待的地方，然后用一種奇怪的腔調說：“我們并沒有要追究您的責任，我們只是想邀請您參與一個實驗，這個實驗可以讓您擁有更強大的能力，成功之后，您將會是人類的英雄。”最后，誰也沒想到老板就這么怒了，他用掃把將似笑非笑的白大褂們趕了出去，嚷嚷著只想安分做一個養豬場老板，再養很多很多的豬。那個晚上，我沒有呆在花田，而是呆在了老板的枕頭邊，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妻子的頭發。

　　第二天，白大褂們又來了，這次他們帶來的條件是能夠治好老板妻子的病。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丑陋的男人露出這樣可憐的表情，他已經在猶豫，大概他最后會答應，因為他如此深愛他的妻子。而那天隨著白大褂們離開的小蚊又出現了，她還是呆在其中一個人的頭上，我總覺得她對我露出一種得意的表情，似乎等待著我對她發問。就在老板答應白大褂們要求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眩暈，那跟在實驗室的玻璃罩里，那天藍天下的花田里，還有在那個悶熱的豬圈里的感覺一樣，在我纖弱的身體里沖撞。小蚊按捺不住地朝我飛了過來，她嗡嗡地炫耀她的經歷，她終于可以在一個干凈的環境下吸食人類的血液，而不再是骯臟的牲畜。而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小蚊從來就不是我的同類，她不是不吸食血液，只是在尋找更可口的食物。現在她達到了目的，而我卻變得孤單，這種滋味就像是老板臉上的坑，我想在每一個里面休息，可是一個個看著都難受。兩只蚊子，只剩一只，或者本來就只有一只。

　　老板走了，只剩下了病弱的女人，白大褂們沒有兌現他們的承諾，或許是因為他們忙于偉大的事業，根本無暇顧及這個女人。好像是混混沌沌的幾個月之后，我看見老板在一個早晨跑了回來，原本肥胖的臉頰凹陷了下去，一身凌亂破爛的穿著。他匆匆忙忙地帶著妻子收拾行李，心疼地牽著女人瘦弱的手，嘴里不住地說，他們瘋了，瘋了，講起那些瘋狂的實驗人員，還有一只吸食人血在他面前爆體的蚊子。當他們終于坐上車準備絕塵而去的時候，那輛雪白的車也追來了，兩輛車似乎都踩盡了油門，我拼命地往前飛，試圖趕上他們，可他們還是越來越遠，之后我聽見一聲巨大的碰撞聲，然后天邊像是燃起了火，灼熱地熱浪一波又一波。

　　我想我最后終于想起了那個夢的結局，花越長越高，最后伸到了外太空，可是脫離了地球的氧氣，就這樣枯萎了，直愣愣地摔了下來。我再也不能趴在老板的毛腿上了，只能自己飛進豬圈，現在只有我看著那群豬和蚊子。我想了很多，好像又什么都沒有想，在豬圈里從早晨待到了黃昏。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只蚊子飛到了我旁邊，出乎意料地對我說：“蚊子其實都有意識，平時我們并不理睬你們是因為我們的意識是做自然界里安分守己的蚊子，你們的意識是想忘記自己是蚊子而已。”接著不管我的反應，又伏在了家豬的身上，一臉滿足。

　　屠宰場的老板來到了豬圈，按照之前與老板的約定自己來提豬，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同往常一樣趴在來人的大腿上，想著小蚊，老板，白大褂，還有我的花，還想到剛剛對我說話的蚊子，最后終于想起來其實我也是一只蚊子，只是所有的意識都消失在“啪”的一聲中。

　　于是，沒有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