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時間的紋路一直走著，在某個時刻因為力不從心而停下來休息。那時的你已經(jīng)長滿白發(fā)，皺紋曲折交錯，多年的病痛使你的腰也不如以前那般直了。但是，請你相信，那時我一定會在你身邊，扶著你再走一段路，然后將你背起，如同你年輕時背著我一般，向時間更深處邁進。
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換屆，我打電話給他，說想去參加競選。他在電話那頭說應(yīng)該以學(xué)習(xí)為重，那些都是可有可無的事。我可以肯定他在搖頭，在千里之外因為我做出這樣一個決定而微微動怒。
我依舊將報名表填好交了上去。從小到大，違背他的意愿已是多次，而每一次無論我是失敗還成功，他都緘默。對于結(jié)果，他從不過多關(guān)心，他唯一會做的只是在事情發(fā)生之前將我勸阻，其它則是沉默。
而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偶然翻到日歷，發(fā)現(xiàn)今天是父親節(jié)，猶豫再三卻撥出母親的電話。他在陽臺看報紙呢。當(dāng)我故意以輕描淡寫的口氣提起父親時，母親這樣回答。父親有看報的習(xí)慣，每天早晨到樓下買一份報紙，然后在陽光溫柔時刻到陽臺坐在木制的扶椅上，用拇指點著將上面的文字讀完。而此時，我仿佛聽見陽臺上傳來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如同海底深處細(xì)微的聲響，靜謐而清晰。
有一些話在心里反復(fù)操練過千遍，卻因為是過于親密的關(guān)系反而說不出口。盡管在此之前一直想著一定要祝他父親節(jié)快樂，但在母親問到要不要讓他接電話時卻覺得羞恥而推脫掉了。等到掛斷電話時心里一直懊悔，卻不能挽回什么。
我和他是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他給了我來這個世界的機會，也給了我可以生活下去的物質(zhì)。我們是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卻因為距離的遙遠(yuǎn)彼此都不夠坦白。連接著此地與彼地的電話線無法將所有的話都囊括。有些傾訴終究因為種種原因而被埋進心底，成為極易潰爛的秘密。
很小的時候他便去了外地，把我留在奶奶家。關(guān)于他的記憶，在十歲以前都是一些模糊瑣碎的片段。那時的我沉迷于每天下午五點上演的動畫，所有的注意力都寄放在虛構(gòu)的情節(jié)和變換的光影上，對于身邊一直存在的缺口沒有任何感知。知道在一次語文課上，老師念了一篇同學(xué)的范文。關(guān)于他的父親。我趴在課桌上，聽他描述那些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場景。
“他會在半夜到我房間來幫我蓋好被子。盡管我醒著但我依舊閉著眼。我知道我安心的睡著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他總是把餐桌上最好吃的菜夾給我，自己卻只吃幾片白菜。”
“他帶我去幾十里外的的城郊登山。每一次我快要放棄是他都會在前面伸出一只手拉住我。”
“他會在春天里和我一起在初生的草地上奔跑，或者將一只風(fēng)箏平穩(wěn)的放上天空。”
最后是總結(jié)性的句子，被女老師溫和的嗓音念出來。
“他是我的父親。我愛他一如他愛我。”
我就這樣聽著，將身體的全部重量攤在被我用刀刻得面目全非的的課桌上。心臟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塞滿再也無法跳動。
那天晚上他又打來電話，如往常一般詢問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而后囑咐我少花時間在無用的事上。“讀書才有出路”在幾分鐘的對話里被他反復(fù)提及。期間也有幾次是帶有明顯問意需要我肯定的句子，被我用“嗯”“哦”應(yīng)付過去了。
腦海里還回蕩著課堂上念過的范文，年輕女老師的聲音帶有一種莫名的誘惑。由聲音開始構(gòu)筑圖像，但我擁有的那些模糊瑣碎的片段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幅可以屬性為“父親”的畫。
我熟悉他的聲音，熟悉他問話的方式，甚至能在電話里猜出他下一秒要講什么。可是我卻不知道他的模樣。那個我本該親密熟悉的人去讓我覺得異常遙遠(yuǎn)，像空氣里的海市蜃樓，無法捕捉無法觸摸。我們的世界僅有一根直徑不足一厘米的電話線相連，是脆弱的本質(zhì)和斷裂的可能。
我突然覺得悲哀。我想此刻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任何的驚喜。
沒有被他牢牢抱緊過。沒有在他懷里哭過。沒有靠在他的背上睡著過。沒有騎在他的肩上看過日落。沒有被他牽起手逛過街。
有的僅僅是他的聲音，以及電話線背后一個又一個得不到證實的想象。
我想他如果站在我面前，我只會牢牢的記住他的臉，彌補十年的空缺。
這是我的秘密。十歲那年因為無法感知它的存在而淚流滿面。
悲慘壯烈而又悄無聲息。
中考完的第二天，我便拖著行李站在人群擁擠的站臺上了，手里握著去他那座城市的單程車票。這幾年來我一直在玩一個名為“離開”的游戲。每年寒暑假從這個站臺到另一個站臺，從此城到他城。從最初被幾個小時的車程折磨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到現(xiàn)在麻木地與一群人在充滿雜質(zhì)的空氣里對峙，我不知道這些年來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曾在地圖上用紅色的線將此城與他城連接起來。按比例尺縮小以后是拇指與食指張開就能丈量的距離，像極了那根連接我們世界的電話線。
那時我才明白。我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是由這樣一根一根的線所組成的。總是有著千絲萬縷卻依舊有著脆弱的本質(zhì)和斷裂的可能。一個回身一個跨步或者跟不上對方的腳步，這些線都會斷裂，而使我們成為人海中兩個彼此孤立的個體。
暑假的一天，他在陽臺侍弄花草時突然暈倒。在醫(yī)院搶救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們回家。接著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坐到床沿準(zhǔn)備穿鞋。母親伸出去的手被他輕描淡寫的彈開。他的固執(zhí)總讓人悲哀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你憑什么可以這樣呢。憑什么可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憑什么可以將母親的擔(dān)憂和不安拋到腦后。憑什么可以用你那該死的固執(zhí)來傷害每一個在你身邊的人。
你以為你的身體只是你一個人的嗎?你以為自己還是那個睡一覺就能將感冒治好的年輕人嗎？你知道我們有多擔(dān)心你會突然就此離開嗎？我只想你好好的活著，讓我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能有你的面孔。盡管只是沉默的固執(zhí)的不斷提著反對意見的你。
我的身體里留著他一半的血，所以也有他一半的固執(zhí)和沉默。只是現(xiàn)在，太多的情緒在身體里沖撞找不到出口。我甚至能感覺到手臂上青色的脈絡(luò)正微微的浮起。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
“回床上躺著！”當(dāng)我吼出這句話時他有的錯愕。他沒想到一向沉默的我會用這么重的語氣跟他講話。他的身體僵硬在床邊，而后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墻面的死角上，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呢。他的鬢角已長出了白發(fā)，稀稀落落的混在一片烏黑中，像針一樣尖銳的刺入我的瞳孔。
醫(yī)生從門外進來，告知他血壓過高要留院觀察。
有些話因為關(guān)系過于親密反而說不出口。有些感情因為過于直白而覺得羞愧。
我回家拿身份證給他辦住院手續(xù)。母親告訴我，他所有的證件都收藏在衣櫥的棕色木箱里。在翻找的過程中找到了我出生時的照片。黑乎乎的一團肉體，頭發(fā)雜草一般交錯纏繞，并沒有新生兒的可愛和乖巧，相反，炯炯的目光似乎對這個世界有著天生的抗拒。但他把我抱著貼近心口，臉上是干凈拓落的笑容，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負(fù)面的感情夾在里面。我還找到一封小時候?qū)懡o他的信，稚嫩扭曲的字體折射出少年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對世界的茫然。但他依舊保留著，同信封一起連郵票都沒有掉落。
終于在木箱的底層找到他的身份證，上面是黑白的相片，是如現(xiàn)在的我一般年輕的面孔。那時的他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會變得沉默固執(zhí)，會在某一天因為高血壓而突然暈倒住院。
我把照片放在胸口，如他抱著初生的我一樣。眼淚無聲的滑過臉龐。
這是我第二次哭。因為洞察了時間加在他身上的重量，因為害怕他會突然離開，因為了解了他對我的關(guān)懷。他保留的時間的證據(jù)，終于讓我知道原來我們的世界未曾遙遠(yuǎn)。我突然很想長大，很想獲得與時間對抗的力量，很想讓他的白發(fā)和皺紋都消失，很想讓他躥高的血壓恢復(fù)平穩(wěn)。
七月下旬。他從醫(yī)院出來，生活并未有多少的改變，唯一的不同是我收到了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早上他拿著那張紅色的紙坐在陽臺，像往常讀報一樣將上面的字用手指點著讀完，拇指的指腹在上面反復(fù)摩擦。我知道那是他曾經(jīng)隕落的夢想，現(xiàn)在被我點亮。他滿心歡愉卻未說一語。
八月下旬。我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離開。這一次他堅持要送我。從檢票口到站臺，他提一半的行李走在前面。我避開不斷涌來的人群，在后面努力跟上他的腳步。我們一路沉默，直到車從遠(yuǎn)處過來。車門打開的時候，他才將行李遞到我手上，說了一句，上去吧。
車子開始緩慢加速。他的身體朝著我遠(yuǎn)離的方向慢慢側(cè)移。已經(jīng)行駛過一段距離后，站臺上送行的人大都已散去，他還站在那里，仿佛鑄在時間盡頭的一尊石像，最終隱藏進視野的盲點。
也想在他的城市里多留一段時間。也想一直陪在他身邊。也想每天早晨都陪他跑步，在餐桌前大聲的聊天。也想在他的生日或者父親節(jié)，以及更多值得慶祝的日子里能將祝福的話完整地說出來。也想告訴他我的無助和不安。也想分擔(dān)他的無奈和隱忍。也想成為他漫長時間里的依靠。
可是“我能做到的”和“已經(jīng)做到的”卻終究有著落差。我在這樣的落差里生活太久，迷失了方向。
當(dāng)我能寫一點東西的時候曾嘗試去描述他存在過的所有意象。但他已經(jīng)超出了“父親”這個代詞擁有的所有含義。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像一座安靜的城，城里住著他的妻子兒女。他為他們擋住來自外界的罹難和波折，自己卻在時間的風(fēng)雨里漸漸變得斑駁不堪。但他依舊沉默著，用盡畢生的力量來撐起一片名為“家”的天空。也許有那么一天，他的兒子會抱怨身為父親的他從不陪在自己身邊。那他一定會想，傻瓜，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啊，而你，也一直在我心里啊。
是這樣的嗎，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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