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時常不知道怎樣去開始一段對話。

　　同樣不知道的還有，怎樣讓一次好不容易開始的對話一直持續(xù)下去。

　　2

　　記憶里一個久遠的黃昏。我背著書包在站臺上等了許久后，晚點的客車才在漸漸聚攏的夜色里緩慢開過來。兩道筆直的光從客車前方垂落然后消失。和我一同等車的人都已經(jīng)迫不及待向著車門涌去。而我則站在人群的外圍，票根在手里反復(fù)折疊后已經(jīng)辨認(rèn)不出原來的模樣。那上面的字跡更是融化在了夜色里，看不清起點終點，和本該發(fā)車的時間。

　　司機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食指與中指夾著煙往嘴里抽送。一個明明滅滅，閃著紅光的的點。售票員一邊招呼著站臺上的人上車，一邊對于人們的抱怨用最簡短的詞語進行著解釋，“高峰期”“堵車”。然后是越來越不耐煩的語氣，對司機說上一句“開車”。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行進途中車廂里的燈也關(guān)掉了。昏暗中只能感受到輕微的顛簸，這是在前行的唯一證明。

　　如果這只是一次平常的旅途我是不會記住它的。在生活了這么久以來，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在不那么舒服的硬座上睡去，沒有關(guān)掉的音樂醒來以后在耳邊依舊喧囂，窗外飛馳而過一個又一個的站臺，卻都不是我的停靠。在那些平常的旅途之中，時間儼然成了繼望不到盡頭的高速公路后又一個敵人。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身邊的陌生人卻依舊在沉睡，頭歪在一邊沒有表情的面容，看不出是難過還是高興的夢。

　　如果這只是一次平常的旅途。

　　3

　　其實腦海里有一個非常確切的日期，只是不想說出來，因為現(xiàn)在的自己似乎已經(jīng)無法再去面對那一段時光。或者，是無法面對那一段時光里那一個懦弱不堪的自己。

　　在被提及“現(xiàn)在”時，會很自然想起“過去”，哪怕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卻也能夠在瞬息之間作出種種的對比。

　　過去單曲重復(fù)的歌曲，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MP3里刪掉了。但只要一個音符，還是能想起整段的旋律。

　　過去看過的書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整理以后，被分為了“有用的”和“沒用的”兩類。前者打包放入了地下室，很少再去翻閱。后者則早已經(jīng)賣掉。

　　過去穿過的衣服和鞋子，能扔的也已經(jīng)扔掉了，剩下的一些在現(xiàn)在看來無論顏色還是設(shè)計都被標(biāo)注上了“老土”標(biāo)簽，并在心里暗暗地想，當(dāng)初為什么會花這么多錢買這么難看的一件衣服呢？

　　“愚笨的”“孤僻的”“懦弱的”

　　——是過去的自己。

　　“聰明的”“有人緣的”“強大的”

　　——似乎也沒有與現(xiàn)在的自己掛鉤。

　　那么，過去的那些夢想呢？現(xiàn)在還剩下多少，現(xiàn)在又實現(xiàn)了多少。

　　4

　　那一輛車是由城區(qū)駛向郊區(qū)。沒過多久，平整柏油路便變成了凹凸不平的老路。在一塊凹起的石頭上經(jīng)過時，我放在外包里的學(xué)生證被抖落了出來。我還來不及彎下腰，鄰座的人就已經(jīng)將它遞了過來。借著不知何處照來的微弱的光，他看了一眼我的學(xué)生證，然后用隨和的語氣說“我也是這個學(xué)校的，而且跟你也是一級的。不過我在17班。”

　　對于突然開始的對話我顯得有一些局促。我本就不是什么多言的人，更談不上善言。于是我禮節(jié)性地說了一聲“謝謝”，并暗暗希望談話就此結(jié)束。可事實是，他輕微的搖了搖頭又做出一副醍醐灌頂?shù)哪樱癤XX老師，你認(rèn)識吧，我記得他好像就是你們那一個班的班主任，他教我們化學(xué)。”

　　以此為媒介，打開了話閘。

　　“所以，你以后是想當(dāng)一名作家，對嗎？”他問。

　　“也談不上什么作家吧，只是有時候會很想寫一點東西，也希望有人能看我寫的東西。”說完這樣的話，我自己也感覺有一些不太好意思，“只是這樣而已。”

　　“也不錯啊。至少你還有自己的方向。——啊，我到站了。”

　　原本顛簸的客車此刻在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停了下來，原本昏暗的車廂也因為有乘客要下車而開了一盞橘黃色的小燈。柔和燈光之中我只看見他的背影，在車門關(guān)閉的前一秒鐘躍入已經(jīng)如同濃墨般深重的夜色之中。隨著客車的再次前行，天與地也再一次被黑暗所吞噬。我用額頭抵著窗，沒有說出來的話也不會再有人聽。

　　“如果這只是一場平常的旅途。”

　　可是我卻記住了這場旅途中所有的一切。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談起我的夢想。

　　5

　　也許是被風(fēng)吹來的一粒種子，就此埋入了少年的心臟。含混著期許和焦慮，少年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里種子的存在。在所有被誤解和不被信任的時刻，在所有迷茫和找不到出口的時刻，他會用手捂住心口，感受到那里逐漸蓬勃的生命和恒久的溫?zé)帷Ｋ恍枰獙@個并不了解他的世界解釋太多。他想說的話只需自己明白就夠了。同樣的，有許多東西也是深埋在心底的。它們不需要眾人的羨慕，也不懼怕眾人的污蔑。它們需要的只是一塊能夠供給勇氣和希望的土壤。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你們會看到的——”

　　這是少年說給這個世界聽的。

　　“可是，你究竟會開出怎樣的花呢？”

　　6

　　初中時參加過一次全國性的作文比賽。因為是一本傳閱廣泛的雜志所舉辦的，而且語文老師也是很支持的，所以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成為了全班三個參賽人的其中一個。并且在不久后便很認(rèn)真的寫了一篇稿子交到了語文老師那里。也沒有多久我那篇稿子又回到了我的手上，只是黑色的字跡里夾雜著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紅色墨跡。

　　有一些是錯別字。有一些是不太通順的句子。有一些是用錯的語法。有一點難過的是，寫在結(jié)尾的，自以為是非常非常有哲理，想了很久很久才寫出來的句子，就那樣輕易地被劃掉了。結(jié)尾成了與開頭照應(yīng)的另一句話。

　　可是這些都算不上什么。在那時對于寫作還抱有極大的熱情，也曾想過就這樣寫下去，不管是好是壞，不管有沒有人看，就這樣寫下去。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總有一天”上，那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那是一個近在咫尺卻無法到達的距離。因為相信有“那么一天”的存在，所以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后來我又將改好的稿子認(rèn)真的謄寫了一遍，在右上角寫下班級，姓名，以及輔導(dǎo)老師的名字。最后由學(xué)校統(tǒng)一寄出去。時間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期間的暑假里，那本雜志舉行了一個所謂的筆會，如果要參加就必須要交一筆不低的費用。就在我已經(jīng)快忘掉有這樣一次比賽的時候，獲獎證書卻寄到了學(xué)校。

　　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都沒有自己的名字。而我們班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人得了三等獎。

　　我的卻有那么一刻的失落，當(dāng)我看見得了三等獎的人從教室的后排，走過課桌與課桌之間狹窄的通道，走到講臺拿過獲獎證書時。

　　在那個比賽結(jié)束以后，在告了一個段落以后。我忘了是在學(xué)校的食堂還是在四周種滿榕樹的運動場上聽到的這樣的談話。

　　“其實那個比賽很假的，只要交了錢參加筆會的人都獲了獎的。” “不會吧。”另一個人滿是懷疑的語氣，“我還很喜歡那本雜志的，他們舉辦的比賽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吧。”

　　“XX什么都沒寫，直接交錢去了筆會都捧了個二等獎回來。”然后是更加堅定的語氣“真的，你不信去問他。”

　　我找到了和我一同參賽，也沒有獲獎的那個人，向他提起了這件事。或者說，是求證。

　　“你才知道啊。”

　　7

　　這只是其中之一。

　　這只是那些我深埋心底，那些灰暗到我不愿意再提及的事情之一。

　　我捂住心口，“可是，你究竟會開出怎樣的花呢？”

　　8

　　答案是，想要變成像他們一樣偉大，想寫出一個讓人們很久以后也會感動的故事，想在書店一排有一排的書架上找到一本署名是自己名字的書。

　　看完狄更斯的《雙城記》是在六月底。一本厚的出奇的小書，中國戲劇出版社，只賣九元。在完全不了解歷史背景的情況下，在一邊抱怨“外國人的名字怎么這么長，記都記不住”的情況下，還是慢慢理清了故事的脈絡(luò)，雖然經(jīng)常一頁文字要反復(fù)看很多遍才懂。在合上書頁的時候除了有一種“終于看完”的輕松感更多的則是為西德尼卡頓的赴死而難過。最后一頁的最一段話，更像是著了魔一般再也忘不了。

　　更早一點的時間，在一節(jié)自習(xí)課上看完了周嘉寧的一篇散文，于是用筆在經(jīng)常寫字的筆記本的扉頁，寫下那句時至今日也當(dāng)做座右銘的話，“坐到難過的夢也不要難以相信”，在這句話的后面又寫了另一句話，“在最難過的時間里，依舊要做最好的夢”。

　　在不久之前看完了約書亞弗里斯的《曲終人散》。故事以黑色幽默的調(diào)子，第一人稱復(fù)數(shù)“我們”的形式，講述世紀(jì)之交網(wǎng)絡(luò)泡沫破滅時代芝加哥一家廣告公司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們不得不面對無處不在的流言蜚語，裁員的威脅，個人生活中的不幸與困惑。在看完這本書的第一時間，我就告訴身邊的人，這是一本好書，因為這是一個我永遠也寫不出來的故事。對這本書，我充滿了羨慕，也充滿了嫉妒。

　　問題是，為什么想要寫字呢？為什么要把寫作當(dāng)成夢想呢？

　　9

　　在得知學(xué)校里有一個文學(xué)社時，在第一時間就寫了一篇稿子交給了通訊員。但不知為何那篇稿子卻落在了我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手上。在一個下了晚自習(xí)的夜里，我剛剛踏入操場便接到了他的電話。我們雖然在同一個學(xué)校卻不在同一個班，在電話里我們短暫的聊了以前的老師，同學(xué)，然后話題很快便被轉(zhuǎn)移到了我所寫的那篇東西。

　　“我看了你寫的那篇稿子——”

　　那時離放學(xué)不久，三三兩兩的人從教學(xué)樓涌入操場。這樣或那樣的聲音將原本靜謐的夜渲染上耀眼的色彩。為了聽清他說的什么，我用一只手捂住耳朵，以此濾去外界的雜音。從話筒里傳來的聲音雖然有一些失真，但卻已足夠清晰。

　　“你到底寫的什么啊——

　　“你想毀了校刊啊——

　　“真搞笑。”

　　我把電話放進口袋。慢慢的仰起臉，灰蒙蒙的月光仿佛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灑了一層霜，我也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個時候的你也動搖了吧。

　　——一直以來的堅持如果沒人認(rèn)同和了解又算些什么呢？

　　——就此放棄會不會好過一些。

　　那粒埋入心臟的種子，你為什么還不開花呢？

　　10

　　我時常不知道怎樣去開始一段對話，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措辭才能讓對方感覺到友好。所以在大多數(shù)的對話里我都屬于被動的那一方，用得最多的詞語是“嗯”“哦”。

　　而在極少數(shù)的時間里，會被問到“以后想做什么”或者“有什么理想”這類無法用“嗯”“哦”回答的問題。可即使是那樣，我也不敢告訴他們，我想寫東西，我想寫一本屬于自己的書。我更害怕別人問及，“你有沒有參加過什么比賽呢？得過什么獎沒有？”

　　沒有。什么都沒有。

　　除了那一粒不知何時才會開出花朵的種子。我真的一無所有。

　　“是這樣哦。”如果將這一切都向你坦白的話得到的也只是這樣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吧。

　　縱使現(xiàn)在我真的一無所有，可是我付出了多少你又知道嗎？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11

　　常有的事是，躺在床上聽歌，一個側(cè)身以后耳機掉落在床單上。當(dāng)終于將其找到，再一次戴在耳朵上時卻已經(jīng)切換到了另一首歌上面。不同的嗓音，不同的旋律。一首沒有結(jié)尾的歌，一首沒有開頭的歌。

　　仿佛無法在過去的生活里真正的找到一個可以作為告別的點，而現(xiàn)在的生活卻已不由分說的開始了。依舊沒有變得優(yōu)秀，依舊沒有變得強大，沒有在任何一次文學(xué)比賽中拿過獎項，對著Word文檔半天打不出一個字，所以更不可能寫出一本屬于自己的書。而最無奈的事莫過于看著曾經(jīng)的愿望在現(xiàn)實中一一落空。就像由血肉和骨骼構(gòu)成的軀體卻只能在地下投出單薄灰色的影，原來我一直都是如此的匱乏。

　　因為無法變得優(yōu)秀和強大，所以才想將過去的自己統(tǒng)統(tǒng)抹殺掉，才想將那些實現(xiàn)不了的夢想統(tǒng)統(tǒng)否定掉。想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想成為一個不會對自己感到愧疚的人。在生活里繼續(xù)當(dāng)一個沉默的過客，戴著耳機睡覺，醒來后客車已經(jīng)到站。不再對任何人談起與未來有關(guān)的話題。

　　12

　　“可是，你究竟會開出怎樣的花呢？”

　　 201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