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是一段時期,而是心靈的一種狀態。
——塞涅卡
?一
早晨醒來,感到床褥濕漉漉的,我悲傷地感嘆,真是老了,前列腺越來越不濟事了。
懶洋洋地翻起身,枕邊翻到的啤酒罐讓我慢慢想起了昨天的事。
秦兵,和我光著腚長大,高中之后和我一樣很少回村,一直沒聯系,我只知道他上了陜南的一所九流大學。有一次我在街上閑逛,看到前方50米處有一張紅款人民幣,急忙低頭加速度,差點將一個擦肩而過的胖子帶倒。激動、緊張、欣喜、擔憂地走近,哆哆嗦嗦地低頭看,竟然是一張粘在馬路上的印著紅字的小廣告,而且前面還有很多。我懊喪又有點慶幸地看著上面的內容,剛看見月薪萬元,就聽見后面有人喊:“蕭辰。”我直起身回頭看,剛才那個胖子。西服牛仔褲,紅秋褲赫然系在毛背心外面,咧著嘴笑,竟然是秦兵。盡管他已經謝頂,但是那濃眉大眼還是讓我認出了他。
“撿錢那?看那張黑臉我就覺得是你。”他開心地說。
我又加速走,上前握住他多肉的手。
原來他大學畢業后,跑了數年招生,摸清了門路,就回到本市,自己開辦了一所職業技術學校,剛剛開展工作。得知我教書,就口頭聘我做招生辦主任,只需例行開會就行,工資隨時面議。我答應了,因為每次例行會議都是在他那只有那臺打印機有辦公感覺的油膩膩的辦公桌前,邊喝啤酒邊進行。如今學校初見成效,秦董事長的毛褲還是系在毛背心外面,例行會議依然是選心情舒暢時召開,與當初不同的是,與會人員有多了兩個女同志,也是招生辦主任,兩位女主任,不喝啤酒,只喝雪碧。
會議上,我們感嘆了時光易逝,世事難料。村里那些初中沒畢業的年輕人,現在都已致富,賣樓梯,賣汽車裝具,還有傳銷的,現在都是車房孩兒不缺,還有師大女老師做貼身秘書。就連當初小學一畢業就去收羊皮羊腸的,現在也養著兩輛半掛車。又講了一些笑話,諸如“婚禮上,兒媳改口,其中一項:喊爹地、媽咪,相應回答Yes、OK。兒媳喊了爹地,老爺子一時腦脹,沉吟片刻,大喊,媽——咪”之類。
例行會議進行到很晚,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兩個女主任不時地笑噴雪碧,突然感覺到無聊,全然不顧主任甲多我觸肘示意,那扁平短圓像被刀切了一樣的大拇指,讓我有點反胃,就站起身,擺手說:“不行了,回府。”
秦兵示意我坐下,說:“我一個人招架不住。”又是一陣笑,就像亂顫的枯枝。我苦笑,皺眉,搖頭。“最后一個,”秦兵說。
“有一個美人,起床化妝,化妝之前,稱重43公斤,化妝后48公斤,穿上衣服48.5公斤。”對面主任乙扳手指算了一下,一臉茫然,主任甲突發爆笑。
我用紙巾揩了鼻尖和臉頰上的飛唾,起身離席。外面飄著雨滴,挺冷。好雨知時節,春雨啊……想作首詩,可是酒糊了腦子,漫步而去。途中竟有一個超市正要關門,真是機緣巧合,迅速沖進,卻又不知該買點什么,心里瞬間感到恓惶,就拿了一箱啤酒。
回到了住處,蹭上好幾天未疊被子的床鋪,將打開的啤酒罐支在嘴邊,不知喝到沒有就酣然睡去,啤酒濕透了鋪,竟毫無察覺,這就是媳婦兒不在的好處。
一個美好無夢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看不見陽光,可我的確是醒了,因為我感到了尿急。尿還是不尿,這是一個問題。我拿起啤酒罐看了看,后悔沒有準備一個可樂桶放在床邊。幸好上大學時通宵練就了一身憋尿的功夫——島國電影的吸引力要遠遠大于膀胱的被壓迫力。
思來想去,還是挑了一塊干的地方,蜷著腿躺下。
生活就像一潑尿,有時要急切地展現給眾人,不說多少,只論高低;有時又要悄悄地珍藏,不管好賴,畢竟是屬于自己的東西。剛想到這兒,又一波尿意襲來,蜷腿也不管用了,這討厭的前列腺!
剛踏了拖鞋,手機在褲兜里震動,著急拿出一看,是大學同學張揚。張揚畢業后,回到他們老家,他爹給他安排了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永遠發不了財,也永遠餓不住。
我站在馬桶邊,接通了電話。
“喂,你在干什么,蕭哥們?”里面一陣喘息。
“上廁所。”我舒暢地呻吟著。
“哈哈哈,我也是。”
“你打電話不是只為證明我們都在邊打電話邊撒尿吧?”
“不是,不是,還有別的。”張揚壓低聲音說。
“還有啥?”
“你尿完了?”
“嗯,咋知道?”我用脖子夾了手機,收拾了短褲。
“我聽到你沖水了,你聽到我的沖水聲了嗎?”
“沒有!”我恨恨地說。
“那就對了,因為我這兒馬桶壞了,抽不了水。行了,你忙哇。”
忙?真是病的不淺,打個長途就為上個廁所,打死賣鹽的了!上大學時就這樣,老是不約而同地在廁所蹲坑看書,一口氣能看完一部中篇……我提著褲子,沉思了許久。
大學——那真是個讓人常常想起有不愿回憶的地方
很多個第一次都緣于這個讓我不能擁有家具店、汽配店、飯店、服裝店的大學而產生了:第一次見到并坐上火車;第一次見到張揚、高小丁、陶妍、賈琪、司原他們;第一次吃自助餐;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掙錢;第一次做演員、第一次被認作小偷;第一次**;第一次有打架的沖動;第一次認為青春是早晨**點鐘的太陽;也第一次將這個結論推翻......英國“悖論作家”切斯特頓說:“人們在年輕的時候,誰也不知道自己年輕。”
切斯特頓還說:“一切戰爭都是快樂的,一切歌曲都是悲哀的。”
和無孔不入的SARS病毒進行了無硝煙卻也驚心動魄的戰爭后,我洗去身上散發了半年的消毒水味兒,掏空了書包里的板藍根,裝了母親清晨煮的六個雞蛋和一所三流大學的通知書,揣了銀行卡,堅決而愉快地出發了。
從來不敢違抗父親意愿的我,這次也不例外。他幫我提了一只空行李箱,陪我登上那輛偏僻山村里唯一的客車。
我之所以選擇這所三千里外的學校,是因為我渴望將二十年來一直包圍在身邊的一切,像扔用過的手紙一樣,徹底扔掉,輕裝上陣,獨自去邂逅,遭遇,面對,見識。
倒了兩次車后,我一路苦悶的心情終于在那個陽光熾烈的下午豁然開朗。因為我見到了比抗戰片中更長的火車,父親也決定讓我一個人上車。改變他要送我去學校的初衷的是,我在他去給我買水并吩咐我看好行李箱的當口,自己拖著箱子買了一張車票和一張站臺票。
他看到一張車票和一張站臺票時的內心時如何爭斗的,我絲毫不知,總之他說了一句“去了打電話”后,我就心里大念:“妥了!”
他堅持要幫我把箱子和書包送上車,我沒有拒絕。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和鬢角的汗水,我想到了朱鴻鈞先生粗短笨拙的身材和給他兒子買的橘子,我也很想擠一點淚水出來,可是摳了半天鼻子也沒有摳酸。
安頓好行李,父親就下了車。我擠到車窗口,向他揮手,我想說:“注意身體,不要吵架。”可是沒說出來。父親擠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著我,我很想讓他安頓我幾句。半天擠出一句話:“多喝水......”“水”字剛說完,火車就開動了,轟隆隆的聲音讓我什么也沒聽到。看著越來越遠的父親我鼻子發酸,終究還是哭了。但很快就開心了。人太多啦,雖然人們都在保護擠在一堆腿縫中的自己的腿,根本不會注意我哭鼻子的糗相,但我還是覺得應該開心,在這意義非凡的一天,我要好好款待自己。
雖然沒有座,失去了給人讓座的機會,可我依然如打了雞血似的在車廂里到處游逛,四處張望,尋找著出手助人的可能性,比如有人提不動東西,或者有小偷,最好是昏厥,當然最好是女同志。
有一個老太太倚在通道口的門框上,背上壓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地上根本沒有地方放,我從車廂那頭走到這頭,都是見縫插腳)用兩根尼龍繩在胸前勒著。我走上前,關切地問:“累嗎?”見老太太睜開了皺著眉頭的眼,我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臉。老太太驚訝地哆嗦了一下,別過頭去,沒有理我。
車廂里越來越悶。火紅的夕陽穿過飛速而過的樹林,在車廂的玻璃上抹上一層淡紅。車廂里也沒有需要幫助的人。
我有點支不動了。車已停了十多站了,腿縫卻越窄了,我已經插不進腿了。想找個地方透透氣,廁所里還站著兩個人。浸濕的T恤緊緊貼著我的身體,顯露出我嶙峋的胸脯,兩腿間就像有千萬只蟲子在蠕動,想用手抓一下,可是根本送不下手去,只好在別人的屁股上蹭了蹭,背后那人也不知是男是女,起初推測是男的,因為聞不到香味,可又一想,現在滿車廂的人估計沒有一個有香味兒的了。管他呢,總之蹭了蹭,感覺好點。好在人家沒吱聲,估計是也幫他解決了難言之癢了。
漸漸的遠方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看不清建筑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半夜到了終點,我該去什么地方呢?正思考著這個難題,忽然覺得餓了,這真是個體力活,開始的興奮有點不足了。想起母親煮的六個雞蛋,可是書包還在車廂那頭。我只好喝了剩下的半瓶水中的一口,看樣子,我要用著半瓶水堅持到半夜。
終于到了。聽著乘務員喊著:“到了,請打開車票。”人們從打開的車門一哄而下,我也隨著被擠了下去,連票都沒來得及打開。外面黑黢黢的,人們擠擠搡搡地尋找出站口。我隨著人流來到出站口,怎么沒有接站的?我這三千多里來了,哪哪不認識,往哪走呢?這么晚了連個地圖也沒有。車站魚龍混雜,不是久留之地,可是......咋能去了學校呢?對了,通知書上好像說有公交能去,幾路沒記清。轉念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半夜,哪有公交。同時,又有一個問題驚出我一身汗,通知書在書包里,下車時我沒拿書包和箱子。急忙掉頭飛奔。摸黑回去,結果那趟車正在鳴笛,開動了。攔是不可能了,追能追的上嗎?我邊跟著火車跑,邊揮手,邊喊。沒跑幾步,踩在一個什么東西上,摔倒了。乘務員大喊:“請打開車票,查票了。”我一骨碌爬起來,一片光明,我還在車廂里?剛才是個夢啊!還好還好。
車廂里不太擠了,我渴望有個座,可惜沒有。乘務員查票時,我問了一下,才知道到達目的地得第二天上午,我的個天。我也無心做好事了,找個地方瞇一下才好。就在水池旁邊找了個干凈點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
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了,過道里人不太多了。我起身轉了一圈,可算是有個座了。我急不可耐地坐過去,長出口氣,車廂擴音器在喊:“各位旅客大家好,X站就要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您提前做好下車準備。”到啦?我恨恨地罵了一句:“verywell。”
我收拾了書包和箱子,出了陌生的車站,站在陌生的土地上,看著陌生的人群,忽然有點想家。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塊顯眼的牌子,那是接站的,總算找到組織了。坐了學校的大巴,很快就到校了。
到底是大學生。看到路上的學哥學姐們,我由衷地感嘆:多彩,自由,文明,力量。
我還沒來得及欣賞我未來的母校,就被學生會的安排去報名,領臉盆,領暖壺,領行李,找宿舍,一路下來,我有點迷路了,但是總算有了窩了,今兒晚上的覺跑不了了。
展了行李,我已經饑腸轆轆,還好,咱有娘親準備的雞蛋。打開了書包,一股熱騰騰的臭味撲出來。我忍著干嘔的反應,捏著裝雞蛋的袋子想要偷偷扔掉,門就被撞開了,進來一個頭發枯黃蓬亂的大個子,他進來后就抱著行李呆立在那里,皺起了他那小縫眼睛。我尷尬地朝他點點頭,繞過他,將袋子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回來后那大個子朝我笑著,說:“哥們兒,我就睡你上鋪吧,我叫張揚。”我伸出手,笑著說:“上鋪的就是兄弟,叫我蕭哥們。”
食指一陣灼痛,低頭看,那支煙已經燒完了,長長的煙灰掛在煙蒂上。我還沒把剛才上完廁所的褲子系上。扔掉了煙蒂,系上褲子,有些失落,有些傷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嘆息,我又點了一支煙。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